未央被嚇得一愣,又見他恨恨朝她看來,不由得一點點往後挪,而這動作仿佛觸怒了他,他霍地起身,長臂一伸就要來撈她,而她更是靈活,爬起來便往門外衝,偏偏腿不夠他長,在門口即被逮住。
程景行氣昏了頭,也顧不著手上力道,抓著她纖細手臂,一把掰過來,將她甩在門上,另一隻手向後一撐,砰地一聲關緊了門。
未央的背撞在硬邦邦實木大門上,疼的心都揪起來,抬起眼,一張暴怒的臉近在眼前,他一手撐在她耳旁,另一隻手扣住她手腕,將她小小身軀困在身前,這姿勢這距離曖昧而危險,他粗重呼吸全然撲打在她頸上,激起一片片細小疙瘩,撩撥敏感脆弱的神經。
「跑什麼跑?我還能殺了你不成?」他咬著牙,忍著恨,仿佛要將她咬碎。
未央心中驚恐萬分,卻無奈他是有權有勢上等人,只得戰戰兢兢裝出笑臉,賠上不是,千錯萬錯,都不是錢的錯。「怎麼會?我只是想去倒杯茶。」
又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裝出滿臉無辜,「程先生也渴了嗎?」
「你他媽少給我來這一套!」他大吼。真不好伺候。
未央在心中罵,徹頭徹尾神經病,抓去療養院裡吃餿食喝臭水才好。
張口是錯,不如閉嘴,任他抽風,吵一吵過去了就好,如經期女人,不能惹。
對視許久,程景行越發焦灼,拖著她手腕又將她塞回沙發,指著她喝道:「坐好,哪也不許去!」
他轉過身,背對她,揉著一頭短發,那背影,教人看了心疼。
世界充滿變數,何以會走到如今一步,誰能知曉。
恨恨恨,恨不得掐死那小妖精,年紀輕輕不知學好,風月場裡穿梭,吃青春飯,賣肉為生,自甘墮落,害人害己。
一回頭,她竟還在笑,簡直可惡。
她將橫倒在地毯上的茶杯扶起,蓋好杯蓋,收拾妥當,方才抬頭問:「程先生有什麼難言之隱麼?我聽著就是,絕不說出去。」
程景行見她輕鬆模樣,頓時起了壞心,耐不得他一人苦熬,偏要拖她進來,瞧瞧那時這黑心肝小姑娘是否仍能如此游刃有餘。
於是重新面對面坐下,點一根煙,耐下性子說:「知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未央一時警醒,接下來的事情約莫猜到幾分,面上仍是無所謂樣子,「我爸爸說我命苦,生下來便沒了親娘,至於姓什名什,都是已故傷心事,何必記掛,徒增傷悲。於是我也不再問了,橫豎死了就是死了,他不願說,又何苦逼問。」
「哼——」程景行滿臉譏諷,「看來你還是個孝順孩子。」
未央不甚在意,繼續說:「孝乃立人之本,程先生想必是極孝順的人。」
他挑眉,那一瞬風情,惹人沉醉,「噢?何以見得?」
她笑,那一垂首溫柔,引人追尋,「說不清楚,全憑女人直覺。」
程景行道:「分明是十幾歲小姑娘,女人,你還差得遠!」
未央眨眨眼,偏著頭,微笑提醒,「今早就已成了女人了。」
程景行的神色剎那僵直,陰雲密布,是她又一次挑釁,好個野性難馴。又是懊惱,明明要步步緊逼,卻被她輕描淡寫繞走,是他輕敵。
而未央自有算計,看他被那一句話觸怒,她隱約猜到,他與她有千絲萬縷聯繫。最糟糕的一種,莫不是與她有血緣關係。
「林未央。」他身體前傾,鄭重其事,「你母親並沒有死,是林成志帶走你,瞞了你十六年。」
「所以呢?」她抬眼,斜睨,狡黠如一尾令狐,卻有看透世事的淡漠,侵染決計不會出現在十六歲少女眼中的冷然,「程先生要告訴我,當年母親並非不要我,而是世事艱難,一個名門閨秀同一個吃軟飯有家室的男人,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而孩子生下來對女方而言拖累更重,於是乎,只好託付給男方,卻不料他帶著孩子一走十數年杳無音信,女方尋子不得,只好放棄?」
這回還是程景行吃驚,又皺眉,滿是嫌惡,「你都知道?林成志都告訴你了?」
未央搖頭,「十幾歲小姑娘不是人人都好騙,我拼拼湊湊大約是這麼個故事,但現在看來……主線正確,細節出錯,似乎,母親並不是都如課本描述那般偉大,外公外婆也不是都愛含飴弄孫。」
末了苦笑道:「爸爸什麼都沒說過,你放心,連那女人名字他都不曾提過。」
他沉默,林未央這個女孩子給他太多驚訝,聰明得讓人頭痛。
「那麼……」他不說話,便只得由她來開口,故事總要繼續,「你的故事呢?程先生?往事略去,可以直接說目的了。」
他心情很糟,極其不喜歡被別人掌控的局面。
又是一陣沉默,等得人耐性耗盡。抬頭看,他卻還在扮深沉,若不是一張俊臉賞心悅目,恐怕早要摔門而去。
「我來汐川並非為公事,而是為了把你帶回去,林未央。」
「原來找我好容易。」她輕輕感嘆,更像是譏諷,笑裡藏刀,防不慎防。
她態度囂張,與先前判若兩人,「怎麼?你不怕我了?」
未央撐著下巴,目光落在他鬆散的衣領上,「程先生已不是我的客人,自然不用處處賠小心,時時陪笑臉,更何況,我心情不好,沒有興趣再裝。」
程景行有些無奈,依舊忍不住嘲諷,「原來心性頗高,又何苦來做這一行?好好念書不行?偏偏愛玩樂愛消遣,好逸惡勞,最終只好靠身體吃飯。」
未央突然覺得自己已變身鬥士,要與這不食人間煙火上等神仙三百回合,哦,她就是那孫猴子,如來佛祖卻還在西天念經。
「程先生不知道‘世事艱難,生活所迫’八個字如何寫?人人都想過上等生活,生來有保姆有牛奶,五六歲上最好小學,有老師耐心一遍遍教,回家來做小霸王,想要什麼開口就是。十四五歲青春期,還得有人討好有人開導,動輒自殘自殺離家出走?不不不,老天爺素來不公,有人生來泥地裡打滾,饑一餐飽一餐,更不用說念書識字娶妻生子,有一口飯吃有一件衫就已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頓一頓,更問:「程先生餓過肚沒有?那腹中空空饑餓滋味,如螞蟻噬心,教人終身難忘。」
程景行一愣,回過神來才悟到——竟被小輩教訓,看她那隱隱得意模樣,膽大包天,真叫人氣悶。「任何挫折都不能成為墮落的理由。還是……你在怨恨,怨恨母親將你拋棄,如果留在程家,興許過的也是富足生活。」
問到點子上,她正等著這一句,心底裡竊笑,眼睛裡卻是肅然,「墮落?沒有買家,哪來的賣家?無所謂,總有人陪我一起墮落,十八層地獄走一遭,手牽手也挺浪漫。您說是不是?」
她像一根針,心眼比針小,卻比細針鋒利堅韌。
程景行恨恨瞪著她,「我建議你,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太遺憾,要所向披靡才痛快。她雙手環胸,好整以暇,主導權都在她手中,怎教人不快樂,「啊,忘了問。」恍然大悟,又有十分好奇,「既然我母親姓程,那麼程先生和我是什麼關係呢?」
呵,什麼關係,自然是男女關係。
程景行看著她不懷好意的笑,心中思慮是否應該將她帶回程家,這魔星一般人物,不知會掀出什麼樣風浪,最起碼,她已將他攪亂。
但諾諾已等不了。
「你母親程微瀾是我二姐。」
未央有片刻怔忪,雖是意料之中,但事實說出,仍舊讓人驚嘆。原來昨夜零亂片段竟是驚天動地,原來本以為再不相遇的兩人,原來本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被命運顛覆了界面,再次相交。
「舅舅?」她想得出神,不自覺念出口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想,她搖頭,「可以選擇不嗎?」
這又讓程景行迷惑,「為什麼不?大好的前途擺在面前,只需點一點頭,就有富足的生活,慈愛的母親,光明的未來等待。」
這回輪到未央欺近了,看著他的眼睛,反問道:「十六年前扔下新生女兒不顧,十六年間不聞不問,十六年後卻突然千里尋子。程先生,你是生意人,比我更明白,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高額誘惑之下,是更深的陷阱,我不是擅於攀援的人,自認躲不過。請程先生高抬貴手,放過我。」
她的眼睛,倒映著他的影,這樣清澈明晰,透亮如飽滿明珠,他喜歡,她的眼睛。
程景行攤手,「父命難為,恕我無能,無力相救。」
未央問:「將我綁走?或是用家人生命威脅?」
程景行無奈地笑,「林未央同學,我不是黑社會。」
不料她挑眉,理所當然,「一樣,不是嗎?」
程景行道:「許秘書會去與你家人商談,失去女兒的損失,我們盡量補償。」
「談妥了告訴我一聲好嗎?我想知道林未央值個什麼價錢。」她已站起來,理了理裙擺,抬頭看著墻上掛鐘,十點四十五,趕回去還有最後一節課未完。
程景行架著腿,神態悠然,「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吃過午飯就走。」
未央點點頭,「祝您順利。」
「除了昨晚。」程景行轉過臉,看向頓在門口的林未央,「一切都很順利。」
又整理襯衫領口,眼皮不抬一下,「我希望我們都將昨晚的事情忘掉,如果你需要封口費的話————」他與她的眼神相遇,一個輕慢鄙夷,一個桀驁不馴,「我會另外支一筆錢給你,多少夠?」
未央回過身來,默默微笑,闃然不語,笑得他雙眉緊鎖,才開口,「一萬?買不來程先生一件衫;五萬?大約還不夠程先生一局牌;十萬?舅舅肯給嗎?」
程景行勾起嘴角,涼薄一笑,起身從包裡翻出支票,刷刷大筆一揮,遠遠遞來,好瀟灑。
林未央鄭重接過,十萬塊捏在手中,不過如此,輕飄飄抓不牢。
十萬,鳳嬌嬸子要賣多少斤魚蝦,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場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床。
抬頭,遇上程景行鄙棄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態,真叫人恨。
開口,是未央贅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筆一揮夠人幸苦一輩子,不,一輩子也存不了這麼多。只不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程先生以為,您自己又比我乾淨多少?」
她一摔門走了,程景行仍望著空門發愣。
自從遇上林未央,真是諸事不順,明明給了錢卻還讓人指著鼻子一通好罵。
小姑娘脾氣不小。
十八層地獄,早早給你留好位置。
她捏著支票,一路憤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