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不進窄小巷道,只在街口等著,兩旁店家都顧不上生意,伸長脖子探出頭來觀望,那小轎車烏溜溜閃閃發亮,車頭燈長的更是凶悍,仿佛瞪大了的老虎眼,好威風。
今天真是好日子,熱熱鬧鬧過大節似的。
往裡走幾步,林家門口擠得人滿滿,悉悉索索都是議論聲,一溜溜人頭黑壓壓挨著,人人都熱情滿脹。「聽說林家小姑娘是個富貴人家的種,不知兜兜轉轉怎到了窮鄉僻壤來,哎呀呀,早就看出那小姑娘不凡,原來真是上等人。」又有人不以為然,咂咂嘴,唾沫星子掀到對面人領口上,「怎知道不是被騙回去賣了?還是做童養媳沖喜?別看世道變了,人可都沒變。」
還有人抱頭鼠竄,生怕一步登天的小姑娘再來尋麻煩——陳大禿子的光腦門油光發亮,人群裡怯怯躲著,又是咬牙切齒,那姑娘一股子風騷勁,真是被看上了,有錢人家花樣多,接到城裡去,肯定要被折騰死。
又矮著身子往旁邊人身後躲一躲,哎,千萬別再讓人瞧見。
未央拎著小包出來,卻也沒料到能有這麼一大群人來看熱鬧,驀地一怔,茫茫然站在門口,倒不知道究竟要做什麼。
哪曉得鳳嬌嬸子心急,生怕送不走瘟神,在她背後猛地推一把,拔高了嗓門喊,「看什麼看?眼紅了嫉妒了是吧,有本事你們也去撿一個矜貴種來養啊?誰有我心善,不明不白的野種也好吃好住養上十七年?老天長眼呀,小野種也能變大貴人……」
鳳嬌嬸子自顧自嘰嘰咕咕說一大堆,推推搡搡地在人群裡穿梭,一口一個野種叫的歡暢,未央這些年早被她罵慣,只默默然低著頭走路,鳳嬌嬸子得了便宜賣乖,自然逢人就倒苦水,仿佛這是佘了大本的買賣,是她心太善,打落牙齒和血吞,誰都不要來搶,這苦死人的差事,只有她鳳嬌受得。
巷子口外,三輛車一溜停著,都是黑漆漆吃人模樣,中間一輛最是霸道,走近看,隱隱約約瞧見他輪廓。
許秘書下車來,接過未央的小包袱,對鳳嬌嬸子說,「林小姐我們就接走了,您放心,絕不會虧待她。」
「放心,放心,當然放心啦。」鳳嬌嬸子一連忙點頭,滿臉諂媚的笑,那褶子湊在一處,說是奴顏媚骨也不為過,又一巴掌拍在未央背上,換了關二爺重棗臉,「到了那規規矩矩的,少給我弄出些妖蛾子,我可再不會管你。」
未央不說話,只點點頭,看著許衝說:「我上哪輛車?」
許秘書抬手引路,「林小姐與程先生一起吧。」
未央往前走幾步,將要上車,卻又快步折回來,一把將鳳嬌嬸子抱住,旁人看了都嘆母子情深難捨,鳳嬌嬸子自然料不到未央有這舉動,僵著身子不知所措,卻是未央隔著老舊衣料貼著她鬆垮垮的肉,寒森森地笑。
細小的音調黏糊糊小蛇一般鑽進耳裡,是未央在耳邊說:「王鳳嬌,你就是個賠錢也沒人上的爛貨,陳大禿子在他的店裡乾了你多少回?乾得你爽吧,連我也要送到他床上去。賣了女兒賺大錢,高興壞了吧?嗯?你放心,我不會找你算賬的,你的賬,我都掛在瑞聰頭上了,等著看吧,看他怎麼死的,嗯?還有,再叫一句「野種」,信不信我叫人把你那心肝寶貝兒子打殘廢嘍?」
未央鬆開她,笑嘻嘻說,「媽,等我大了,一定接您去城裡,還有瑞聰,我一定會讓你們過好日子的。」
鳳嬌嬸子依舊傻傻呆呆,動也不動。未央卻轉了身,腳步輕快地拉開車門,坐在另一側。
程景行已有些不耐,抬手令司機開車,不過多久,小地方的狂歡便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只鳳嬌嬸子石像似的站著,仿佛是舍不得那小野種,還站在巷子口眼巴巴望著呢。
許秘書坐在副駕駛座上,程景行靠著車窗,未央看著窗外景物出神,車子裡靜悄悄,連音樂都不肯放。
聽程景行開口,懶洋洋地諷刺,「告別場面很感人。」
未央回過頭來說:「沒有把程先生打動,終究是失敗的。」
程景行問:「最後又折回去說了什麼?」
許秘書從前頭遞過來一瓶水,未央接過放在腿上左左右右地看,答得有些漫不經心,「我說將來賺了大錢一定買大房子孝敬父母咯。」
程景行鼻子裡哼哼,「原來是孝順乖女兒。」
未央回過頭來看他,一雙烏溜溜大眼睛裡還有水光閃爍,見她眨眨眼,滿臉無辜,「有什麼不對嗎?」
程景行便閉上眼,懶得跟小姑娘廢話。
心裡咬牙,有時候真恨不得撕碎了那張臉。
車裡好靜謐,故此將那剎車聲響襯得無比尖利。
梗著脖子紅著臉的阿佑站在車前,定定地望過來,灼灼目光流火般陷落。
司機為難地回過頭來,許衝從後視鏡裡看著身後兩人,而程景行是側過臉來看她,嘴角掩不住涼薄笑意,一寸寸都是鄙薄。
未央卻是挺直了背,忽而回視後視鏡裡書生眼眸,許衝顯然未料到小姑娘如此凌厲,只有溫溫柔柔笑一笑,算是賠罪講和。
「司機師傅,等我兩分鐘好嗎?」也不等人回答,便麵無表情地打開車門下去。
程景行看了看表,並無多餘情緒。
未央徑直走到阿佑面前,突然間笑起來,帶著令人憤怒的輕慢與鄙薄。「我這就走了,咱倆之間的帳要算也難,你多少算個男人,就別囉囉嗦嗦要斷不斷。橫豎我再不回來,以後也都沒有瓜葛,自此後各安天命吧。」
阿佑咬著牙不肯開口,眼淚珠子三四滴落在路上,裹滿了灰塵,不一會就乾了,不見了。
未央的手揣在口袋裡,一下接一下毫不吝嗇地掐自己,卻也痛得麻木,更流不出淚了。只看著阿佑哭,紅紅的眼睛,自他爹死後,才頭一次見他哭。
連他母親改嫁時,他也不過瞪大了眼,柱子似的站在門口,看她穿紅紅衣裳,做好一頓午飯,有魚有肉,也沒來得及吃,就跟那男人去了,留著空盪蕩房子,滿滿一桌子菜,還有髒兮兮的阿佑,就此走了,再沒回來過。
未央說,「我走了。」便就轉身。
他也沒敢拉她,更沒敢抱住她。只是低著頭,連看也不敢看那背影。「十年,十年之後我還沒死,就去娶你。」
未央說:「萬一我早嫁了呢?」
阿佑說:「殺了他。」
未央停了腳步,不敢回頭,眼睛直直盯著車窗裡一張張看好戲的嘴臉,定格的表情如死沉沉人形木偶的臉,能動能說,依舊絲毫生氣也無。說出話來,卻又是輕浮語調,讓人聽了,真恨不得罵一句賤,活生生忘恩負義小婊 子,無情無義。「別作夢了余天佑。看你這樣子傻,最後給你句忠告,余天佑,別悶頭悶腦地一心一意對人好,特別是女人。」
又忘了交代,阿佑本名余天佑,只是老子死了,娘改嫁,沒人再記得那姓,上頭的喊一句「阿佑」順口,下面的叫一聲「阿佑哥」親切,於是便再沒人記得他姓什麼了。
又不是響當當大人物,誰要記得他窮祖宗留下的破姓氏,想喊什麼全憑自己高興。
她利利落落開門上車,從他身邊掠過,如一道追不回的影,遠遠飄走了。
她盯著前座,怔怔不語。
程景行忍不住瞟過去一眼,不想遇見她眼底濕潤的霧氣,絲絲縷縷煙霧似的漫過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而下一刻她卻是眨了眨眼,那水汽便都沒了蹤跡。
他為她的鐵石心腸鼓掌,比起依依惜別動人場景,方才那一幕更教人喜聞樂見。
而林未央木木地坐著,若一朵委頓了的花。
程景行突然說:「五十萬。」
未央回過神來,神色淡淡,「哦,是嗎?很公道啊。」
他本還想追問,何謂公道,卻看見她將臉轉向車窗,靜靜看著窗外一閃而逝的風景,一霎之間仿佛也融了進去,變作那稍縱即逝的光陰,與呼嘯的風聲一同去了。
他的心便軟了下來,抿著脣看她默默流下眼淚,無聲無息。
她哭泣的背影單薄如紙,影影綽綽閃爍。他閉上眼,竟是忘不掉了。
大約三四點下了高速,回到戩龍城,這裡雖不近海卻是古老大運河終點,八國聯軍打來後率先開放的城市之一,許多殖民時期的建築保留著,與高聳入雲的大廈錯錯雜雜交互輝映,再連帶著城市裡暗藏的貧民窟,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程家老宅本是日占時期留下的三層小洋樓,後來再修建,亦保存了原來風貌,院子裡結了許多紫藤花,看起來倒像是回到民國時期,興許屋子裡還有老式留聲機與法式落地窗,天鵝絨簾子,一色優雅貴族氣韻。
這一家子人無時無刻不再向世人炫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高貴——這兩個字冷冷扎進未央心裡。她仰頭看,這裡天空碧藍如洗,棉絮似的雲朵飄飄浮浮,她便也浮浮沉沉如墜雲端,卻不是美好景象,只是焦灼,緊盯對未來暗藏的危機。
程景行早已經交代過,進了門她也不是程微瀾的親女兒,只不過是在孤兒院裡見著投緣的無父無母可憐小姑娘,帶回來收作養女,也給她親生女兒嚴一諾做個伴,更是大大一件功德,要求西天佛祖仔仔細細記下來,又成他程家祖上積下的德。
未央倒沒什麼意義,隨口應一聲敷衍,本來她便沒想過當真能認親,這樣也好,不點名不說破大家都自在,免得到時候撕破臉皮,還要背上不孝罵名。
而程景行又有些許吃驚,因未在她臉上尋到半份失落情緒,回頭想,她本來就是鐵石心腸,怎會為此掛心。
但心底裡還是不快,他皺起眉,儼然將自己當做長輩,想著這姑娘十七年不知是怎麼養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我行我素目中無人,半點家教沒有,到了程家,還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宅子裡靜悄悄,有新鮮人物進來也沒人理會,保姆麻麻利利收拾著,一塊抹布兩三道擦下來還是乾乾淨淨。
廳裡有人翹著腿看報,見程景行進門來才起身,那報紙捏在他手上嘩啦啦響得厲害。
這男人長的略偏女相,眉眼中自有一股剛柔並濟之美,那眼睛生得頂頂好,如大師手下妙筆丹青,大大小小起到好處,最勾人是眼角微微上揚,自有一派風流氣韻。
他走進來,手肘搭在程景行肩上,勾起了脣角,笑問:「小妹妹好漂亮,哪裡來的?我竟沒有見過?」
那目光隨即落在未央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是何等情致,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未央便隨意笑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他推程景行一把,催促說:「快上去吧,老爺子等著你呢!漂亮妹妹我來照顧,你就放心吧。」
程景行含含糊糊應一聲好,又皺著眉,回頭看未央一眼,那眼神有些複雜,未央沒興致體會,便垂下眼瞼視而不見。
程景行脫了外套往樓上走,那男人便熱絡地招呼起她來,仿佛是認識了許久,無一絲生分。
戩龍城的太陽要落了,落下山,非沉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