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白蘭

  十一點或者十二點,凄凄又下起雨來,如牛毛或如細針。夜很靜,雨聲都聽不見,偶爾有樹葉沙沙響,誰誰誰的比喻,說這聲響如梵婀伶。

  程景行從車房裡出來,手上領著五六七八隻紙袋,頂著雨進去,西裝已半濕。深秋的寒意鑽進來,絲絲的冷。

  下午去公司開會,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壘一壘積壓案頭,董事會的老傢伙一個比一個難纏,下頭二世祖一個比一個懶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在忙活,三十層大樓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聲響,連走路都帶風。

  靈光一閃,突然招新助理進來,吩咐她買厚重冬衣,小助理問要什麼型號,幾件。這倒把他難住,將小助理打量一番,說:「比你瘦一點,矮一點,剛到我肩膀。年紀小。你挑一挑,八九件應該夠。」

  晚些又約白蘭晚餐,最無聊的法式餐廳,人人光鮮亮麗,晦暗的燈光遮了半張臉,你我都模糊,說話也只能壓著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來輕視眼光——第一次來?情婦還是暴發戶?穿西裝打領帶又怎樣,還不是繡花枕頭、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蘭換了衣裳,一襲桃紅色連衣裙,小外套上兩三朵團花開著,她將這顏色穿得優雅得體,不是人人都有這功夫化腐朽為神奇。

  她雙頰微微有緋色情懷,大概是上過腮紅,粉紅桃紅或是珊瑚色?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腳杯裡,她說了什麼,糟糕,居然忘記,只能點一點頭,啊,好,確實,或者,你說得對。

  她那麼溫柔,體諒他工作忙碌,於是又再重複一遍,這回他聽清,原來白蘭三妹已經要嫁人,對方是城中律師,口碑皆好,也不過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勸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華,何不找些事做?學業事業都可以,婚姻並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麼答?女人,一定要學會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髮蒼蒼人老珠黃,他已是別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蘭眼底黯淡,面上仍強撐笑容,手裡晃著酒杯,若不經意間小小抱怨。

  程景行說:「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準備什麼時候辦喜事?」

  白蘭垂目不語。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閣在即,家中只剩她一人獨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話。可他遲遲不提結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卻又不肯放手,只能這麼耗著。

  二妹說:「他耗得起,你呢?再過兩年三十歲,街上年輕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還有誰要你?到時爸爸逼得你將就,嫁個四十幾歲死了老婆禿了頭的暴發戶。」

  三妹說:「他那樣的男人太驕傲,一定不肯捧著花跪地求婚,你難道不會繞個彎子套話?總在家枯等,像古時候深閨怨婦。」

  二妹問:「難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開口,他居然臉紅。我才知道他心底裡自卑,我不開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後被爸媽逼婚。」

  等到兩歲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鬧,她才警醒,原來已經是二十七,再過兩年到三十,變存貨,壓箱底,半價打折都賣不出去。

  不能再等。

  抬頭看他,對面男人風度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痴迷,已不是十六七歲愛做夢年紀,還是忍不住嘆息,他是小說中人物,居然走進現實裡,就在對面,一桌距離,對她微微彎了脣角。

  不能沒有他。

  對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單膝跪地,天鵝絨盒子裡一枚小鑽戒,女主角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帶領結的小提琴師面無表情,周圍有痴心女投去艷羡目光,再回頭看男伴,大都開始抱怨。

  男主角還在濤濤不絕訴衷腸,白蘭回過頭來,對面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涼薄嘲諷,白蘭心底止不住嘆息,但已在家練習多次,總不能因他輕蔑態度就畏首畏尾。

  白蘭說:「今天真是幸運,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浪漫。」

  程景行道:「難得他居然肯下跪,眾目睽睽之下。」

  恰時一對男女已緊緊相擁,女人手上的鑽戒小小,超不過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輝。

  周圍有稀稀拉拉掌聲響起,許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為在場人道謝,復又坐下,拉著手兒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總帶幾份輕蔑。

  白蘭問:「笑什麼?」

  「我還以為今晚可以免單。」

  白蘭不解。

  「他應該大方請全場人吃飯才對。」

  白蘭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樣氣魄。」

  居然說氣魄,他以為會說他財大氣粗,或再加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糊塗,對面的人是白蘭,不是誰誰誰。白蘭從不藐視權威。

  「那麼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預備什麼時候包場?」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蘭卻入無涯谷,一顆心高懸,呼吸都艱難。

  「三月時你為我慶祝二十七歲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說我老,逼迫我著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實乃出於無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面子。

  「你哪裡老了?跟初見時一般無二,你妹妹們哪一個夠你漂亮。再說,我大你三歲,比你老得快,無需擔心。」

  他顧左右而言他,白蘭一股一股不平氣竄上來,大庭廣眾,只好調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讓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難道要讓我三十歲結婚四十歲懷孩子,等到他們長大,我都已經六十,到入土為安的年紀。」

  程景行有些不悅,坐直了身子看她,眉頭緊鎖著,談判的氣勢全出來,「你什麼時候變這麼急躁?婚姻大事關係終身,不是我倆飯桌上說一說,答應了,明天一大早排隊註冊就行。」

  「雙方父母都已默許,親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婚事,只等你點頭。」說完閉一閉眼,兩三句話耗費十分精力,渾身都沒有力氣,「居然是我逼婚,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變故突生,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辭,斟酌再斟酌,再說下去,簡直成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確定要把自己交給我?」

  她看著他,恨他鐵石心腸,「我已經認識你二十年。」

  他無言以對,不忍傷她心。

  白蘭將目光轉到他右手手背,「是因為這個嗎?」她語音悲涼,引出他滿心愧疚。

  那牙印還未消,他暗罵林未央不知輕重,面上裝出驚奇神色,笑一笑說:「不過是惡作劇,你不要放在心上。」雲淡風輕。

  白蘭說:「我希望她永遠只是小小惡作劇。」

  她的表情嚇到他,只能將話題繞回去:「可是我絕不會公共場所捧花跪地嘩眾取寵。」

  白蘭終於有了笑容,為她的勝利,「沒有關係。」

  「我不是個顧家的男人,不夠細心也不夠耐心,不能給你永恆承諾。」

  白蘭說:「沒有關係,承諾易變質,但是我相信你。」很溫柔,很溫柔,就差說一聲乖孩子。

  法式燭光晚餐,好浪漫。

  最後送她回家,樓下道別,親吻,擁抱,回收,依依不捨,全套都抖出來,每一個細節錯過。

  兩家小樓隔一千米遠,轉個彎回家。

  結婚不過多一個人分床,沒有關係。

  回到家,人人都已經關上門睡覺,看電視,吵架,或者床上消遣。

  他去開林未央的門,死丫頭居然敢上鎖,以為找到宋遠東做靠山,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水性楊花。

  唉,又回去,嘆一口氣,像吞了火藥,哪裡來這麼大脾氣。

  未央已經上床睡覺,秋夜冷雨,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一顆蠶蛹。

  突然有人拉開被子上床來,涼颼颼的空氣往裡頭灌,冷得她一陣瑟縮。那人光著上身鑽進來,手臂從她腰下穿過,貼著背脊抱緊了,她捂得暖暖的身體瞬間便涼半了截。又不想睜眼,迷迷糊糊還要睡,不由得往外掙,整個人往杯子下面躲。

  他又將她提上來,攥進懷裡,他身上有淺淺檸檬香,應該是剛從浴室裡出來,刺頭濕漉漉,來跟她搶一個枕頭。

  未央想轉過頭去,無奈他抱得太緊,脖子都扭不過。

  又在她頸間呵氣,「別動,天冷了,我給你捂捂。」

  未央往後輕踹他一腳,眼睛還閉著,咕噥道:「走開,我才不要你,搶我被子搶我枕頭還占我大半張床。」

  她又睡倒,他不依不饒拍她臉頰,千方百計將她吵醒了,兩人黑漆漆的屋子裡對視,他看見她的眼睛,烏溜溜的發亮,璀璨。

  程景行哪裡還有白天那份氣勢,到了夜裡簡直返老還童,真想問他是不是練就八荒六和唯我獨尊功,縮長縮短,能屈能伸——啊,這就有點暗喻了。

  「哎,還早,你陪我說兩句再睡。」

  未央翻個白眼,「我明明鎖了門,你怎麼進的來?跳窗麼?」白天一語不發,到晚上變大話嘮,原來小瞧他,還有雙重性格這樣高級病症。

  程景行這下來勁,狠狠拍她屁股,「我說我自己門鎖了進不去,從吳喜那拿了一整串房門鑰匙。說,鎖門幹什麼?犯了錯還敢耍脾氣不讓進?」

  原來八字眉黑馬甲叫吳喜,簡直是太監名。「隨手就鎖上了,沒想那麼多。你也沒說要來啊,我以為你今晚到白小姐香閨樂不思蜀。誰知到居然回來睡。」

  「難不成以後還要眉目傳情,或者點火傳信?」

  「我以為你會乘人不備,咬耳朵說,小妖精,乖乖洗乾淨躺床上等我,今夜一定叫你欲仙欲死慾火焚情 欲語淚先流。」未央一張臉孔笑嘻嘻,沒臉沒皮。

  粗厚手掌已經躥進裙底,攆著她,真來咬耳朵,「一腦子壞水,看來得好好治一治你!」

  未央咬著脣哼哼,仍舊死撐,「舅舅,你難道不是一整天就想著,那什麼什麼,一回來就使壞。我就是你暖床丫頭,哎,睡覺都被吵醒。」

  一隻手竄上來揉著,軟軟一團捏在手心裡,任他搓圓捏扁了,好舒爽。「暖床丫頭,這名字香艷。」

  未央有了反應,小身子泥鰍似的扭來扭去,一口咬他手臂,不輕不重的,他湊過來貼緊了,身子半壓著她的,「哎,你可別再咬了,別一不小心落人口食。」

  未央一怔,隨即明白他所指為何,暗暗偷笑,肯定被白蘭嚴刑逼供,要不然軟玉溫香,誰捨得早早撤軍。

  「林未央,你想過結婚這回事嗎?」他突然問。

  未央說:「怎麼沒有想過,嫁人是女人終身事業。多多少少會憧憬一點,誰都有灰姑娘的夢。」

  程景行親親她的臉,悶聲笑,「你哪裡嫁得出去?還要做灰姑娘,從哪裡挖出來那麼多王子?去荷塘裡抓呀,青蛙會變王子。」

  未央賭氣,「要娶我的人塞滿一條江。」

  程景行大悟,「噢,原來我床上的是萬人迷,白雪公主還是睡美人?」

  未央道:「我要做巫婆做後母,誰稀罕男人!」這就又是小女孩子稚氣話。

  程景行接著問:「想找什麼樣的?」

  未央說:「最愛的或最恨的。」

  「為什麼?」

  「都說婚姻是墳墓,要麼和最愛的人死在一起,要麼與最恨的人同歸於盡。」

  程景行湊過來纏她兩瓣香香軟軟嘴脣,重重碾過來,吻得她要窒息。

  他又捧著她的臉說:「小小年紀太過偏激,將來肯定要吃虧。」

  未央一挺胸脯,女英雄似的無懼無畏,「便宜都被你們程家人占光,我出去也是一副空架子,哪裡還有便宜給人占?」

  程景行抱著她笑,小小咬她臉頰一口,當時復仇,「你可真是倔!」

  未央怔怔看著他,挑眉,懷疑道:「舅舅,你難道打算結婚?」

  程景行贊她聰明,忽而又問:「我老不老?」

  未央小心斟酌,本來「老不要臉」四個字欲脫口而出,但咬咬牙,還是忍住,哎,得罪他,最終受罪是自己,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得不償失。「男人三十一枝花,舅舅正值青春年華,魅力無限,往街上一站,可將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程景行心情驀地好起來,原來還是要人甜言蜜語哄著,三十歲,簡直是三歲半幼稚園小朋友。接下來還不滿足,纏過去,「你呢?」

  未央要起雞皮疙瘩,磨磨蹭蹭才說,「我當然愛死你。」

  「唉,你這話言不由衷。」

  未央快要困死,還要陪他囉嗦,「子非我,安知我非出於真心?」

  程景行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非真心?」

  未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非真心?好了好了,全矣,全矣!」

  沒有情趣。

  程景行依舊長吁短嘆,「我居然要結婚?」

  繼而是,「為什麼人人都逼我結婚?」

  低頭看,未央已經睡著了,小小腦袋靠在他胸膛上,海藻似的長頭髮散落,細軟柔滑。雨已經停了,星光照進來,朦朦朧朧間瞧見她的臉,他俯下去,細細吻過一遍,痴迷。

  突然想起諾諾在病房裡看一部老電影,他陪著說話,裡頭女孩子嬌俏,第一眼就攥住男人心。

  哦,大約是叫洛麗塔。

  可是他不夠老,是呀,他明明三十歲,風華正茂,往街上一站,可將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你才十七,多美好的年紀。

  偏偏你才十七。

  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