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寒秋

  灰濛濛的天空下起雨來,天上天下披掛一身薄紗,路上一晃而過的身影形同幽靈——模模糊糊一團,誰也看不清楚誰。

  程景行打開雨刷,車窗上的雨滴被扒開,一絲一絲涼氣卻沁透來,瑟縮,葉已經枯黃,一片片落下,到處都是深秋景象,哦,原來秋意濃。

  他看她一眼,她的淺綠色上衣襯得人面色蒼白。

  他打開暖氣。

  她漸漸鬆懈下來,不再是緊緊畏縮的一團。

  從醫院到程家的路不遠,車廂裡沒有音樂,也沒有對話,雨落在車窗的聲音都能聽見,微小,暗啞。

  她斜著身子,靜靜看著窗外,香樟樹與柏油馬路,被輪胎帶起來的枯葉飛翔,天空被層層樹葉遮蓋,隱隱約約傳來鴿子哨音,不知不覺又要到冬天,不知道會不會下雪,汐川從來沒有落雪天。

  未來是霧濛濛一片,江岸不知在何方。

  她忽然按下車窗,綿綿的秋雨滲進來,輕輕吻她仰起的臉,彎彎睫毛上點點露珠晶瑩。

  突然間,他遇見她脣角輕笑,她仿佛離他千萬里遠。又勾著他的心,一瞬間沉下去又浮起來。

  「林未央。」他突然喊她。

  未央回過頭來,嘴脣沒有血色,全然一抹病態的白,小臉上濕漉漉,像是哭過,唯獨眼睛亮得嚇人,湖水般清晰倒映著他的臉。

  他一轉方向旁,令車子在路邊停下,香樟樹在右,綠油油如無邊的屏風。她的窗戶仍開著,耳邊傳來樹葉沙沙響,是秋風過,吹起鬢邊碎發。她伸手去拂,他已經抓住她後勁吻過來,他脣上乾澀,重重碾著,舌尖掃過她的脣,又伸進去,探尋,纏繞,他掌心撐在她後腦,細細揉著,不許躲不許逃,需身心都奉上,任他啃咬。

  她喘息,胸口上上下下起伏。鼻尖呼吸一段段糾纏,她聞到彼岸溫暖氣息,她冷,於是纖巧手臂纏過去,依著抱著,藏在外套裡,貼著他滾燙的胸膛,漸漸暖了,融了,秋風又竄進來,香樟葉子悉悉索索響,又一輛車呼嘯而過,路面和天空都濕淋淋,雲也沒有,風漸漸停,樹葉靜下來,雨還在下,他的脣不離開。

  她似乎體會到他的溫柔。

  似是而非的溫柔。

  他嘗到她脣上涼涼秋意,又有漫漫鈴蘭香,似遠,又似近,他竟然覺得純潔——一個十五歲跑場子十七歲賣身的小妓 女,他居然聞到少女純潔氣息,乾淨宛如皎皎雲中月,更如春溪,山澗中快樂奔跑,叮叮咚咚地唱著,觸手去,微涼。

  怎會?是她老練,險些將他蠱惑。

  他離開她的脣,她微微垂下頭,雙頰透出雲霞光彩,一雙脣被他吻得妖嬈嫵媚,真教人愛不釋手,他用拇指摩挲著柔軟的脣,如他再次親吻,而未央默默低著頭,若水邊盪漾的白荷花,羞赧似十五歲初戀少女,是,真是像,像他初戀,小小女孩,拉拉手都害羞得面頰通紅,他在心底裡誇她,她已抓住精髓,這廂還在細細喘著氣,再咬一咬下脣,他便想撲上去愈加蹂躪。

  無妨無妨,儘管來就是,孫悟空上天入地七十二變,還是一樣翻不出如來佛手心。他仿佛已鑄就銅皮鐵骨,正等她來戰場廝殺。

  小鹿兒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他,突然退回座位,關上窗,賭氣偏過頭,「萬一被人看見怎麼辦?」

  程景行無所謂,「就說你勾引我。」

  是呀,反正她從底層骯髒地方來,做什麼都理所當然,程景行是上等人,是優雅紳士,怎麼會看上她,沒有必要。

  她嘴角媚笑,眼底卻結出冷冷一層寒霜,看著他,軟軟的聲音飄著,比秋雨更綿,「舅舅,勾引人的功夫我真學過,您要不要試試?」

  程景行發動車,坦然接受,「好得很,你儘管來。」

  未央暗地裡罵他不要臉,「你當我傻瓜,幾句話下來就往圈套裡鑽,便宜都給你占。」

  程景行輕笑,捏她臉蛋,她拂他的手,卻被他一把反握在手心,忍不住搓捏,軟呼呼,仿佛骨頭都沒有一根,再用力點,幾乎就要捏碎。「剛才小模樣還挺乖,說不到兩句話立馬就兩爪子,看來以後得把你嘴巴封緊了。」

  未央突然咬他手背,他鬆開,她得意,「鐵齒銅牙!封也封不住。」

  他看著手上一串月牙形壓印,濕黏黏還沾著口水,他失笑,往她臉上擦,順道拎一拎她衣領,皺眉道:「穿這麼少,活該冷得嘴脣都發白。」

  未央摸一摸嘴,在後視鏡裡照照,喃喃說:「明明紅得很……」

  程景行突然發笑,再看未央一臉茫然,更是得瑟,下車時還不忘湊在耳邊說:「都是我的功勞,以後連口紅都可以省掉。」

  他人前人後完全兩面,他說她做戲,實則自己才是此中高手。

  進門去,程家人都在客廳閒扯,見程景行已歸家,程蘭靜便起身來熱絡招呼著,「總算回來了,讓女朋友等,真是不像話。」

  又對傭人說:「去去去,可以開飯了。」

  沙發仿路易時代風格,精巧繁複,更重要其間有美人端坐,乍現輝煌。

  她穿白色宮廷式長袖裙子,斜著腿,雙手置於膝頭,溫溫柔柔坐著,頭髮比未央短一些,恰恰落到肩膀,發色有淡淡灰棕,襯得皮膚更加白淨。她正與程老爺子談天,見到程景行便靦腆溫吞地笑,嘴角提得剛剛好,不露齒,又覺真誠美麗,站起來,眼中有依依繾綣情,輕輕柔柔道一聲:「你回來了。」

  如妻子對丈夫。

  未央一邊翻白眼,你回來了?明明站在門口,還要問,還要說,真愛廢話。

  程景行微微頷首,笑一笑,似乎溫柔,「嗯,剛去醫院一趟,看看諾諾。」

  未央撇撇嘴,沙發都坐的滾燙,大約從上到下都同她囉嗦過,程先生去醫院啦,領著養女,看看諾諾,先坐坐,一會就回。

  一個問,一個答,都是廢話,這兩人真是死配。

  程景行突然回頭瞪她,凶狠。

  原來那女人已自我介紹,白蘭,啊,名字頗無聊。未央點點頭,真想叫她阿姨,「我叫林未央,您好。」

  白蘭姑娘入從民國舊照中走出,一股久遠優雅派,笑容不曾變過,嘴上誇:「未央,靈氣逼人的小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未央一怔,笑容僵在嘴邊,未央,未央不就是沒得完,原來我長得沒完沒了。

  程景行又瞪她,更凶狠。

  但分明眼底含笑,給一個眼色,未央就變怯怯,低下頭,伏低做小,害羞得說不出話來。

  程蘭靜果然好人,出來解圍,「白蘭不要管她,鄉下野地裡來的女孩子,沒見過世面,話都講不全的。」

  白蘭仍是笑,「不礙的。我是她這麼大年紀,也不愛說話。」

  程蘭靜好配合,一記冷眼掃過來,回去又是諂媚臉孔,「你怎麼拿自己跟她比,誰不知道你嫻靜,出了名的才女。」

  白蘭面上微紅,回敬,「大姐不要這樣誇大。」

  程景行陪坐,默默聽他們談天誇耀。煙盒拿出來,想抽,最終扔在茶几上,一會電話來,絮絮叨叨談公事。

  白蘭安安靜靜聽著,時不時答上幾句,眼睛卻是沒有離開過程景行。

  未央偏著頭思考,程景行除了家世錢財,外加一副好皮囊,還有什麼好處。

  不過,也不需要別的優點了。

  宋遠東拉她手腕,原來這閒人也在,大大方方帶她坐程景行對面沙發,硬拉著兩人擠一處,偷偷摸摸咬耳朵,「諾諾好不好?」

  未央問:「白蘭是誰?」

  宋遠東挑眉:「你先答我。」

  未央勾脣:「是舅媽?居然結婚了?」

  像小男女調情,你來我往,互不罷休。

  宋遠東無奈,撫額,「未婚妻,警察局長女兒,二十七了,等婚等得要撓墻。」

  未央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屋子人都來看她,她又往後躲,順帶離宋遠東遠一些。

  白蘭寬和地笑,狀似不經意問:「遠東與未央很投緣啊。」

  未央低著頭,不敢回話,宋遠東大義凜然,「兩家世交,我照顧小妹妹不好?」

  白蘭點頭,捂著嘴笑,「好,當然好。你要照顧,我能說什麼?期待你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妥當。」

  一時間各有心思,程老爺子諱莫如深,程景行突然望過來,一張面具臉,沒得多餘表情。

  宋遠東推她一下,「哎,沒說呢,諾諾怎麼樣?」

  未央玩味地將他上下打量,裝傻,「很好,活潑可愛。」

  宋遠東又問:「提到我沒有?」急切。

  未央搖搖頭。

  他便沮喪起來。

  「似乎說你是好人。」

  宋遠東不信,「一定說我瞎摻和,跑龍套。」說完自己傻傻笑起來,告訴未央,「她從小的功課是我來教。」

  未央恭謹,「宋老師萬歲。」

  宋遠東罵:「小狗腿子。」

  未央無賴,「識時務者為俊傑。」

  那邊已叫開飯,人人都起身,宋遠東拉著她走在後頭,突然貼緊了,沉著嗓子說,「想辦法拖時間,不然找不到空隙。」

  程景行回頭時,恰巧目睹宋遠東親吻她耳朵,一張臉陰沉沉,烏雲密布。

  宋遠東被盯得發寒,不解問:「你舅舅怎麼了?」

  未央一臉茫然,看看程景行再看看宋遠東,想一想,擔憂地說:「他大概來那個了,易怒。」

  宋遠東大笑不止,引得人頻頻側目。

  程景行電話還沒講完,抿緊了脣瞪她,仿佛下一刻就要上來掐斷她脖子。

  未央裝傻,眨眨眼,疑惑地與他對看,不忘問,「舅舅,你真的不舒服嗎?」

  宋遠東上前去笑著拍他肩膀,貼心建議,「要不要赤豆湯,或者紅棗桂圓粥?補一補血嘛。」

  程景行甩開他,倒是真生氣了。

  未央不知死活,一攤手,對宋遠東道:「我說了吧。」完全無可奈何口吻。

  程景行臉都氣紅。

  宋遠東幸災樂禍不懷好意,「林未央,你要慘。」

  未央無所謂,「誰叫我忍不住。」

  宋遠東道:「欺負你舅舅讓人有滿漲成就感,你看他現在還悶著頭,一句話不肯說,耍小姑娘脾氣,等你哄。」

  未央道:「嘴皮子功夫不到家,最要命心眼小,弄不好學周郎吐血而亡,既生瑜何生亮。」

  宋遠東得意,「不不不,是既生東何生景。」

  未央不屑,「我才是諸葛孔明。」

  宋遠東擺手,「做夢呢?」

  兩人就坐程景行身旁聒噪,雖說壓低了聲音,但他怎樣也是聽得清的。

  白蘭夾一塊魚給他,「怎麼了,景行?」

  程景行一怔,有些不耐,「沒事。」

  白蘭看看他,眼有擔憂,卻也不再問了。

  桌子上又有陌生人,大約白蘭家親戚朋友,大家你來我往,蓋過宋遠東與林未央低聲竊語。

  宋遠東竊笑,「你看,他命多好,他有白蘭姐姐哄著。」

  未央道:「你羡慕?」

  宋遠東道:「像同長輩結婚,事事處處管著,什麼都處理好,今天幾根煙,吃肉不吃,酒必須點到即止,東西不許亂放,哎……總之喜歡立規矩,管兒子一樣。」

  未央反問:「不好嗎?輕輕鬆鬆,萬事不掛。」

  宋遠東一副孺子不可教也模樣,「這你就不懂了,沒事闖點小禍的女孩子才可愛。」

  未央不認同,「你是說女孩子,妻子不一樣。」

  宋遠東不耐:「話不投機半句多。」

  未央同意,「確實。」

  程景行鬆一口氣。

  宋遠東看他一眼,小聲問:「景行,實在不舒服就去休息吧。」

  程景行瞪他,白蘭又來關心,「景行,是不是病了?頭痛還是胃痛?」

  未央一邊答話,「舅舅今天胃寒。」

  程景行瞪過來,未央便咬著筷子甜甜笑。

  白蘭忙起身,「你去躺一會吧,我去拿藥。」

  宋遠東還說,「要不要熱水袋呀?」

  未央點頭附和:「捂一捂嘛。」

  白蘭突然停住,看見程景行手背上細碎牙齒印,一身悠然都凍結。

  程景行仍沉浸在憤怒與無奈之中,靠著椅背,不曾發覺。

  唯有未央抬起頭來,在老宅子虛偽空氣中,與白蘭凌厲目光相遇,一瞬之間,兩人皆轉換了笑容,一個溫良嫻熟,一個無辜可憐。

  好,實在是好。

  未央的眼睛,亮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