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個妹妹,只是年前夭折。如果還活著,應該不會找上你。」她翻一番書,目光平和,直直看著未央,兩雙相似眼睛對望,有些情愫不必言明,「嚴,嗯,十分無聊的名字。」
又問:「我叫你未央好不好?」
未央點頭,「隨你喜歡。」
她便繼續說:「我三歲時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病,於是一家人愁眉苦臉想辦法,最倒霉骨髓庫裡沒有配型,只好一百萬懸賞,但上帝造我特別,骨髓獨樹一幟,唯一辦法就是再生一個。」說到這裡,諾諾變得有些侷促,低下頭,閑翻兩頁枯黃書紙,「我四歲時妹妹出生,小小一團對著我笑,感謝上帝,她真像個天使。」
諾諾臉上有柔和光暈,滿滿是疼惜,未央為這感情苦惱,她從未有過對小人兒之關懷愛戀。「三歲那年她第一次抽骨髓,一尺長的粗針管鑽進去,也不哭也不鬧,小小手拉著我,親親我說,‘姐姐,不怕,一點也不疼。’人沒到桌子高,就必須天天飯前飯後吃藥,定期抽血化驗,輸液檢查。她從小生長在我陰影下,仿佛是嚴一諾附屬,活著只為提供骨髓,到最後是我作孽太多,居然腎衰竭,她便又要心甘情願貢獻一顆健康腎臟。但不過……」
她欲言又止,未央便接下去,「不過她已十歲有餘,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木偶玩具,於是反抗,於是掙扎,結果是在程家再也見不到嚴一心這小小姑娘。」
諾諾仍在出神,長長嘆息,「一心喜歡運動,是籃球高手,一樣年紀的男孩子都敵不過她。我去她學校看過一心比賽,英姿颯爽,簡直讓人著迷。」繼而落寞,所有神采都走散,頹然如一朵枯萎百合,晦暗沉沉,「那是她第一次說不,她想繼續奔跑,繼續打籃球,繼續擁有鮮活長久的生命。可是沒有人聽他說,人人都很忙,忙賺錢忙扮靚,她來醫院,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放她一條生路,可是外公大怒,將她抓回去關起來,手術緊鑼密鼓準備,就差她躺上手術台。」
未央道:「你不肯答應。」
諾諾點點頭,「現在才說後悔,會不會太過矯情?」
未央笑,「你自己知道答案,何必問我。」
諾諾說:「林未央,你很尖銳。」
未央道:「嚴一諾,你很自私。」
於是兩人相視而笑,如棋逢對手酒遇知音,這興奮空氣中瞧瞧滋長,妙不可言。
諾諾繼續說:「我家車房裡藏一輛報廢Bentley,本來是舅舅的車。過幾天一心不再鬧,乖乖吃藥打針作術前準備,人人都以為她屈服放棄,於是也無人緊張。手術前夕,她纏舅舅帶她去山頂看日落,車開上頂峰,落霞壯麗,她偷偷上車,一踩油門衝下山去。轟隆隆脖子都摔斷。」
她抬起頭,竟是含著笑,只是脣角苦艾,教人看了透骨的涼,「舅舅自責,所以無論如何要救我,你不要怪他。」
未央說:「我又不是聖母,從來沒有大肚量,實則我恨他恨得牙癢。」
諾諾說:「你與我想象中不同,我以為會無言控訴,欲語淚先流。」
未央說:「一樣,我以為是天真少女,還要拉著我的手說謝謝姐姐。」
諾諾挑眉,「我哪裡不天真?全家人都知我善良快樂,撒嬌耍賴乖巧討好我哪一樣不會?」
未央回敬,「我哪裡不委屈,程家人都見我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大聲說話都不敢,明明遠古小白菜。」
諾諾顯得有些興奮,小小埋怨,「你把話題扯遠。我本來好心,想與你談談家人,居然對峙起來。」
未央架起腿來換做舒緩姿態,懶懶說:「又來推卸責任,我額上寫‘好欺負’三個字?」
「不跟你爭,比我大兩歲居然咄咄逼人。」她盤腿坐著,癟癟嘴說,「先說誰?最危險當屬外公,不過你不同他鬧,他大抵不會睬你,但他是黑幫出身,出手可是要人命。」
未央道:「他對你最好,寧可不要小妹。」
諾諾卻凄凄然笑,「不,實際不是。老宅子犄角旮旯裡總藏住許多秘密,裡頭一樁秘辛有我摻合,由我來說,顯得十分自大。」
她轉頭望窗外,灰藍灰藍天空,鳥兒沒有一隻,空得寂寞,「我父親嚴文濤出自沒落世家,最難捱時入程家作了倒插門女婿,不想兩三年發跡,搖身一變成城內地產界大亨,我母親自然綁不住他,人大心大,要往高處飛,程家不願放過親密夥伴,便要想辦法留住他,而我居然成唯一籌碼。」
未央不語,聽她冷冷自嘲:「因他迷戀我。」她朝未央看去,眼中有淚光閃爍,終究沒有落下來,「不過只敢偷偷望著,有時抱抱親親,也不逾矩,倒是常常與十五六歲學生妹約會,他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事後大方,買車買房,從沒出過紕漏。所以,你要小心,最可怕你與我相像,恐怕早已被他看中。」
未得回應,諾諾揉了揉眼,懊惱道:「我早說,這事從我嘴裡說出,必然顯得我沒臉沒皮,自作多情。」
未央顯得十分疲憊,靠著沙發,無奈說:「告訴我又怎麼樣呢?他如果奪門而入,我要喊誰,誰會理我?打他?一定被扭斷脖子沉江。」
諾諾也不想在此話題上多做停留,繼而繞過去,不多做感慨,「我母親,似乎從沒有踏進這扇門。她肯為我生下小妹已是莫大犧牲。」
未央問:「你不怨?」
諾諾反問:「你呢?」
未央答:「我母親生我時難產過世。」
諾諾道:「航空公司教我們,先救自己,再顧孩子。她要忙美容忙扮靚,衣服鞋子一大屋子試不完,晚上還要趕場子打麻將,今天有情人節約會,明天又有成年人派對,天天自顧不暇,沒有空招呼半死不活的人啦。」
未央笑:「現在是不是開婦女訴苦大會?誰來伸張正義?」
諾諾理所應當答:「錢啊,金錢即正義。」
未央道:「金錢萬能,上帝都要站一邊。」
「你不要在教徒面前侮辱上帝。」諾諾合上書,抿著嘴笑,「再來說舅舅,簡直清朝教書匠,每每板著臉教訓,這裡不該那裡不該,生氣了竟要女人哄,沒一點趣味。」
未央接她話頭,「可偏偏許多人愛,因他風流又多金,還是道貌岸然樣,哪裡需要哄女人扮浪漫,人人都以為是自己道行高深,令金剛羅漢也動心,誰知他還是石頭心腸,甩甩袖子瀟灑來去,任誰都一樣。可就是這幅高高在上模樣,引得人飛蛾撲火,前赴後繼。」
諾諾鼓掌,為她精彩解說,「所以說他無趣,同他結婚,天天胃口不佳,吃飯連句話都沒有。」
未央心底裡暗笑,那人嘮叨起來也是沒個完的。
又說:「其他都是飛不起來小人物,無需放在眼裡。」
未央道:「這個我有同感。」
頓一頓,諾諾又將話題拉回來,「你知道捐腎後果如何?」
她自顧自接下去,「手術後也許傷口感染,高熱,發炎,接下來敗血病,死亡幾率不低。就算術後健康,少一個腎,便不能做重活,不能劇烈運動,不,可能連做 愛都不可以,高脂肪事物不可以吃,身上易浮腫,比正常人生病多,如再得腎病就沒得救,更比正常人壽命短。」
側過臉,看著未央的眼睛問:「這樣你還願意?」
未央驚異,「你難道不想再活?」
諾諾聳肩,無所謂地笑,「我決定隨命運而去,上帝早早召喚我回家,是我不肯認命,害人害己。」
未央說:「你家人怎麼肯罷休?」
諾諾說:「他們千方百計令我活著,其實並不為我。我想尋找純粹的人生,這並不是錯。」
未央無奈,「人人都不滿足,即使家財萬貫生活富足。」
諾諾沒心沒肺一般,仰著臉,輕輕笑:「你也一樣不滿足。未央,我已放棄生的權利,你的腎臟暫時安全,怎麼連笑都沒有?」
未央揉著額角說:「還要煩惱如何逃脫魔掌,你又給我出難題。」
諾諾突然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我已幫你安排妥當,醫院有小道離開,宋遠東在隱蔽處接你,要去哪裡自己決定。我連錢都幫你準備好,他人辦來的信用卡證件一疊,出境都沒有關係。你看我多貼心,要不要親親我以示感謝?」
未央忍不住笑,嘴裡卻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還有,宋遠東是什麼角色?也來摻和?」
諾諾答:「你當他熱心龍套,躥場人物,閒來無事瞎攪和。他家從政,做了什麼外公也不會責怪。」
接著說:「現在是不是心理平衡許多,就算我好命住大宅,也沒時間享用一山財寶。」
未央站起身來坐到她床邊,抬手揉一揉毛茸茸的小腦袋,如程景行一般,「我居然有掉淚衝動,完全不像我。」
諾諾說:「下回見面,也許是在茵茵草坪,你在我石碑前獻一束百合花。」
她聲音悶悶,這回真像個孩子,「也有遺憾,還沒有談過戀愛,牽手接吻都沒有。不是我無吸引力,實在是從小住院,學校念三天就回來,朋友都沒有一個。」
未央抱著她,輕輕,她幾乎瘦骨嶙峋,「我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不是一貫伶牙俐齒?我居然在最後贏你。」諾諾仰起臉,烏溜溜的眼珠子寶石一般璀璨,「獎品是什麼?不如你親親我,嗯?」
未央在她臉上輕啄一下,小女孩的臉如熟透的桃,還有一層細細絨毛,「但願奇跡發生。」
諾諾說:「我很矛盾,其實已不想活下去。牧羊人的故事聽過嗎?人生不過一圈圈相同軌跡循環,終點都是一樣,我只不過比你們跑得更快一些。不值得傷心,也不值得流淚。」
未央說:「放羊,生孩子,孩子放羊,再生孩子……跑道有有又短,你先行一步,是上帝在迫切思念。」
諾諾從《新約》裡抽出楓葉書籤,遞給未央:「送給你,見面禮,也是臨別饋贈。」
未央笑:「我空手來,你這樣豈不讓我尷尬?」
諾諾指指臉頰,眼睛笑的彎彎,「你已贈我一吻,萬千風情盡在其中。」
爾後程景行回來,諾諾由未央陪著,少少吃一點,便沒了精神,躲被子裡昏昏欲睡。程景行帶著未央離開,車子裡問:「如何,是否相處愉快?」
未央將書籤從衣兜裡拿出來,紅紅楓葉上清秀字跡,裊裊婷婷,字如其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I t bear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 Matthew 7-13,14" .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未央笑著說:「諾諾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