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災難

  大約是江風吹得猛了,回到程家老宅,腦袋昏沉沉,一頭扎進被子裡睡昏過去,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夢裡頭處處長滿綠油油的青苔,春天,雨才停,小巷子裡走起來濕漉漉的打滑,巷口的白鬍子老頭穿著破了洞的汗衫,手邊燒著小鍋爐,鐵鏟子一下一下拌著,糖糊糊黃燦燦的又熔了。她跌跌撞撞跑過去,那小轉盤已經飛速轉起來,是小聰,兩毛錢,他只轉到個猴,老頭兒的手動起來,白石板上糖漿作畫,一小會,那猴子便活溜起來。未央掏一掏口袋,兜底了,她的夢想是轉到一隻龍或鳳,只要運氣好。

  鳳嬌嬸子已經抱著小聰回來,小聰手上的糖猴被咬掉了一半,上頭亮晶晶的都是口水。而未央還在翻口袋,她去麻將桌子上拉拉林成志的衣袖,林成志翻一翻口袋,摸摸她的頭,「留給爸爸翻本。」於是不再管她。

  她沒有那個運氣,從來沒有。

  程景行應酬完樓下送帖子的人,等家人都散了,才換了睡衣推門進來。看她穿著牛仔褲就鑽被子底下賴著,覺得麻煩,但看見了還是忍不住要管,三兩下把她從棉絮裡挖出來,衣服也不換了,直接脫光了塞進去,反正由他暖著。

  關了燈,她居然主動貼過來,依著他胸口說夢話,模模糊糊聽清楚幾句,居然叫爸爸,原來小姑娘在想家,「爸爸,給我買,我想吃……」接下來反反覆復又是那句,「我想吃,我想吃,爸爸,我想吃……」

  他正要笑,心想林未央姑娘好大的胃口,兩小時前一整隻兔子下肚,睡覺了竟還在想著吃的,摸摸那小肚子,鼓囊囊的,莫非是無底洞?一愣神,胸口上濕乎乎的,不料她在夢裡急得哭出來,兩條腿在被子裡亂蹬,耍賴似的喊著,「爸爸,我餓。媽媽,不要不給我飯吃,我再也不敢了!」

  她做了噩夢,泅水似的掙扎,他聽得心上一抽一抽,她小時候受過多少苦,這些年怎麼過來,他竟是一片空白,除卻最初在齷齪地裡相遇,他什麼都不明白她。而現下只能攬過來,抱緊了,黑漆漆的夜裡,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只有一層一層蓋得嚴嚴實實的烏雲,他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耐著性子哄著,「乖,都給你買,都買給你,乖孩子,別哭了,想要什麼都給你買。」

  未央暈乎乎的,一小會便消停了,還是埋在她懷裡,臉蛋上盡是淚痕,長睫毛上還掛著眼淚珠子,晶瑩剔透。

  他挪一挪身子,睡平了,發覺她緊緊攥著他的胳膊,兩隻手環住了貼著胸藏著,生怕一眨眼不見了。他心軟,低頭去親親她,卻聽見她小聲喊,「爸爸。」

  他無奈了,再有別的心思,簡直就像禽獸。於是拉緊了被子,拍拍她,想著就這麼趕緊睡吧。又聽見她說,「爸爸,別把我送走。」小小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挨著他,靠著他,仿佛這一刻,他就是林未央唯一依靠。

  他睜眼與黑暗對視,突然想搖醒她,跟她說話,說說話,說什麼都沒有關係,只想聽聽聽她的聲音。

  回想起她喊舅舅時,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多麼好看。

  早晨醒來的感覺十分奇怪,天還濛濛亮,她已經能夠看清楚他的臉,他的眼睛好亮,卻又深邃如寒星一般。

  她推推他,「你該走了,晚了又要跳窗,摔斷腿怎麼辦。」

  他不肯動,撐著頭,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未央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禁摸摸臉頰,問:「我是過敏還是毀容?你眼睛裡都是探究,我可不會易容術,揭下這層皮,裡頭就是顱骨。」

  程景行的拇指在她眉骨那道疤痕上摩挲,眼睛痴痴望著,像是入了迷,低下頭去細細綿綿吻過,如面對摯愛情人,處處是如水一般的溫柔。「跟我說說,這疤怎麼來的?」

  未央想也不想便答:「小時候貪玩掉溝裡砸的。」

  程景行在她鎖骨上咬一口,疼得她吸氣,還不忘威脅,「再不老實說,一會我可就咬別的地方了。」

  未央怔怔望著他,滿心疑慮,「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程景行終於沒了耐性,朝著她吼,「我不就問個東西,你囉嗦那麼一大堆到底說不說?不說今早上別想起床。」

  未央翻個白眼,無奈,「我那年六歲,剛懂事,有一回……唉,不記得是打碎了東西還是怎麼的……嗯,好像是洗碗的時候打碎了個勺子吧。王鳳嬌便指著我鼻子罵一通,其實我從小被罵慣了,老油條一個,只那一回,她說我跟我媽一樣,是個狐狸精破爛貨,將來要去窯子裡賣,老了當寡婦死兒子。」

  「真是,我居然把罵人的話記得一字不漏。」她笑一笑,帶些淺淡嘲諷,側過身去,背對他,「我那會兒吃錯藥,還敢據理力爭,說什麼我媽媽才不是狐狸精,我媽媽是城裡人,你胡說,我要去找我媽媽。王鳳嬌說,你去呀,快點去,走半道被火車軋死,我也再不用多養個廢物。後來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又頂嘴,王鳳嬌就領著擀麵杖衝上來揍我,打得猛了,腦袋往前一推就砸在桌子角上,鐵的,沒瞎也沒傻,就是縫了三針,花了五十來塊錢,呵呵——鳳嬌嬸子可心疼了。」

  又感嘆:「真是奇跡,我居然沒被打死。身上盡是一道一道的紅印子,嗓子都哭啞了,話也說不出來。我爸跟她賠罪,王鳳嬌還不解氣,又把我扔雜物間裡餓了兩天,那裡頭黑乎乎的都是蜂窩煤,還有蜈蚣爬來爬去,小腿上被咬了一口,好像挺疼的。咦,你知不知道什麼是蜂窩煤啊?」

  程景行懶得跟她廢話,「後來呢?」

  未央說:「也沒什麼了,快餓暈的時候,爸爸把門撬開,端了一碗白稀飯來,我當時也顧不上哭了,搶過來就一頓灌下去。小狗似的伸長了舌頭,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再後來爸爸又盛一碗給我,兩三下吃完,還要,爸爸說,一下子不能吃這麼多,等等,等等還有雞蛋吃。我可高興了,也忘了疼,跳起來就要吃雞蛋。可是爸爸抱著我,用袖子擦我的臉,說我渾身烏溜溜的像個煤球,說著說著哭起來,他抱著我哭。那麼一下,我突然覺得,雞蛋也不那麼誘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他什麼也沒有說,一分鐘或者兩分鐘,就擦一擦臉去廚房燒開水給我洗澡。

  接下來再沒有人說話,他貼著她的背脊,抱著她。陽光偷偷摸摸照進來,還是凄凄艾艾的顏色,一束一束將塵埃照得纖細可辨。她身上暖暖,像這天地裡一片長青的葉子,冬日裡爽脆刮辣地艷麗著,只是小小一片葉,卻有一個無限的世界。

  未央說:「我再也不要挨餓。」

  他說:「再也不會,絕不會。」

  她背對著他,笑一笑,也只是笑一笑罷了。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微微已泛紅。

  程景行臨走時囑咐,「今天有相熟人家做壽,全家都要去道賀。地點在千山溫泉,離得遠,多半要明早才回,不要等我,早點睡。」

  未央歡喜,「難得有休假。」

  程景行捏她臉,「沒良心!」又貼過來壓低了聲音勾引,「要不我爭取晚上回來?免得你孤枕難眠。」

  未央皺眉,靠著墻,渾身沒勁,「我有點暈,大概感冒,你離我遠點免得傳染。」

  他來試她額頭,「有點燙,回頭叫醫生來。」

  未央怪他小題大做,「哪有那麼矜貴?睡一睡,起來就好了。你快走,再囉嗦一定被抓奸!」

  程景行說一句「好好休息。」便作賊似的出去了,回自己屋裡,裝懶床。

  未央站在窗前,外頭的樹葉都快落光,是冬天了。

  下午,宅子裡已走得精光,連傭人都放大假,做好了飯收拾碗筷便走了。未央一個人在偌大的屋子裡呆著,總有些疑神疑鬼,哪哪又聽見腳步聲,毛骨悚然。

  還是早早睡覺的好,於是脫了衣服準備洗乾淨上床。又怎料到災難突如其來,浴室門被撞開,她回頭,光著身子,蓮蓬裡還灑著水,那熱水教她看不清細緻輪廓,只識得那人猙獰的笑,鬼魅一般。

  他以沙啞聲線低聲誘哄,「乖孩子,也陪伯伯玩一玩。」

  他帶著金絲眼鏡,灰藍的西裝襯得人英偉儒雅,卻是十足的衣冠禽獸。

  未央撿了身邊的洗髮水瓶子丟過去,「滾你媽的!離我遠點!」

  嚴文濤不緊不慢走過來,關了熱水,慈愛地笑,「夠味道,我還以為真是說不完三句話就要哭的鄉下妹,沒想到是個小辣椒,這下更好玩。好孩子,你喜歡在床上還是浴缸裡?」

  未央勾了脣冷笑,「哪都行,操 你!」舉起了蓮蓬頭就砸下去,恰好砸在他腦袋上,登時破了口子,血流出來,絲絲順著髮際。

  他仍不置信,目瞪口呆模樣,未央已經衝出浴室,剛要跑出房門就被拉回來,一下給了個耳刮子,腦袋撞了門框摔在地上,也不知哪裡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黏糊糊的,頭髮都結成一髻。

  油光可鑒的黑皮鞋踩在身上,她蜷著身子,腦袋被撞得不清醒,他便一腳將她踢翻了,又狠狠踩她胸脯,繞著圈碾著,面上卻是一副慈善樣,「才幾歲,好東西不學,學著打人?太不聽話。」

  那隻皮鞋又踩在她咽喉處,她看不清東西,眼前紅艷艷的一片,大約是血流到眼睛裡,染紅了所有。

  他加重力氣,她便喘不過氣來,他高高在上,命令她,「好姑娘,叫爸爸。」

  哭也哭不出來,只能掙扎著順著他,爸爸爸爸連聲喊,喊到他高興,挪開那高貴腳丫子,一把將她抱到浴室裡,扔垃圾似的丟在地上。

  未央一下清醒許多,掙扎著爬起來,還是要跑。嚴文濤輕輕鬆鬆拽了她的頭髮將她扯回來,接連一腳蹬過去,那鞋印便留在她背上,logo烙上去,林未央都提價。

  嚴文濤把她提起來,再一個耳光過去,打得她嘴角溢血,又是不忍模樣,親她臉頰,「怎麼就是不聽話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教了。」

  未央七暈八素的,只覺得又被提起來扔到浴缸裡,兩隻手用皮帶反綁在背後。她聽見拉鏈響,他便進來了,從後面,畜生的姿勢,疼得她渾身痙攣。

  他止不住誇她,贊她,淫詞艷語都是文鄒鄒地說,那粗啞的喘息卻似一隻獸——春天裡發 情的狗畜。

  未央像是死了,也不哭也不鬧,連哼哼都沒有一句,待他玩夠了解開皮帶,她便倒下,頭髮亂糟糟遮住了眼,如一具香艷女屍。

  而他拉上拉鏈系好皮帶,仍是道貌岸然君子樣,俯在浴缸上說:「今天就這樣吧,過會景行該回來了。他一晚上心不在焉,跟我一樣,想著你呢。」他低下頭,親吻她額上傷口,「下回邀他一起,咱們三個好好玩玩。」臨走還給她開了熱水,貼心周到。

  水滿了,溢出來,滿滿一地,又流到臥室裡。

  未央在水裡浮浮沉沉,徘徊於生死邊緣的滋味一次次領會,只覺得什麼感覺都沒有了,麻木了,成一塊石頭做的心。

  未央沒有告訴程景行,她的小時候,是一片晦暗顏色,灰濛濛如城市的天空。

  未央有時候想,她這種人,是不是註定要被人踩在腳下呢?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

  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

  程景行回來時遇到剛要出去的嚴文濤,他喊一聲「二姐夫。」他點點頭側身走,又頓住,回過頭來含笑問:「景行,割愛讓我,如何?」

  一霎清明,他怒極,握緊了拳頭。

  嚴文濤卻是一派輕鬆,上前來拍拍他肩膀,好心寬慰:「玩物而已,景行難道還要跟我動手?」

  只得壓抑,忍著,故作鎮定,「姐夫,好歹她也是你女兒,是我程家的人。」

  嚴文濤卻說:「你想做什麼呢?老爺子可還要靠著我。程家,程家家世再了不得也不能在城中獨大,再說,今非昔比。」

  「我通知過醫生,等等就到。」繼而揮一揮手走了,清清爽爽一派瀟灑。

  待他上樓去,浴缸裡的水已經涼透了,未央正沉在裡頭,他慌忙將她撈起來,那水冷冰冰刺骨,凍得人脊梁骨都是寒氣。

  她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眼神沒得焦距,空盪蕩的無神,他怕她死了,撈起來一句死屍,震得心都要碎,一時顧不得許多,滿心焦急,連聲問:「林未央,林未央你怎麼了?」

  未央這才轉過頭看他,她身上處處是傷,慘不忍睹,「怎麼了?不就是再賣一次?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貨色,能經這點事就尋死覓活的?你呢?舅舅,大老遠趕回來,要不要也來一次?」

  他只是抱著她,將她擦乾了嚴嚴實實塞進被窩裡,後來醫生到了,他便站在角落,也不肯出去,直愣愣看著,一根接一根抽著煙,那煙蒂也沒扔進煙灰缸裡,都掉在地上,一叢髒亂。

  她頭上又縫針,不肯打麻藥,就這麼活生生穿過去,一雙眼瞪得像銅鈴,看得醫生都怕。那身上還留著鞋印子,嘴角破了,額頭上也有刮傷,再看下面,醫生說撕裂,正滲出血來。

  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到了門口,那走廊上還有一溜血滴,暗紅色,整齊排列。他跪下去,用衣袖一點一點擦乾淨。

  起來時醫生已經走了,他幹活太認真,醫生都不敢打攪。

  他慢慢走進去,未央已經睡了。他便關了燈,坐在床沿,透著黑暗看她,他身上還沾著她的血,甜蜜的迷離香。

  他就這麼坐著,竟什麼都無法想了,腦子裡都是空白,隱隱約約有人念著,「未央,未央。」

  滿滿都是她的名字,除卻她的名字,也再沒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