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醒來的時候程景行還在床邊坐著,側著頭,保持相同姿勢,石塑般一動不動,眼睛對著她,卻是放空,一點神采沒有。
他看著她,卻又什麼都沒有看見。甚至不曾發覺她已經醒來,正細細看著他。
清晨的陽光透進來,落一地滿滿的碎玻璃渣,一片一片折射出遙遠時光裡恍惚斑駁的影。想起小時候,那久麼的年歲,紫藤花一樹一樹地炸開來,顏色比大姐的口紅更艷麗,抓一把在手心裡碾碎了,一整隻手都被然作淺紫色。
人人都在哭泣,拉長的臉,兩腮下垂,眼淚攪亂了妝容,烏漆漆一團,像熊貓。
樓上的女人從旋梯上走下來,米白色的連衣裙在她身上飄蕩,她素靜著一張臉,傾國傾城相貌。一步步走近了,熟練將他抱住,「去哪裡玩了?媽媽找你好久。」又回頭對滿滿一屋子人說:「好端端的哭什麼?小四兒不是在這嗎?」
手心的汁液不小心挨在她裙子上,留一團污跡,他害怕,於是更瑟縮。
而她那麼溫柔,是蔚藍的海,海上的風,是來來回回潮汐的撫慰。
他的記憶定格在那個春天。寧靜悠緩,卻是暗欲叢生。
三叔說:「快叫人。」他就一個一個跟著喊過去,人人都有一張相同臉孔,像是京劇裡一寸寸規劃好了,紅臉關公白臉曹操,藍臉的道爾頓盜御馬——他那時天天聽姥爺吊嗓子,三歲第一首兒歌竟是這個,他一抬手,憋紅了臉唱起來,姥爺誇,有幾分氣勢。
都遠了。
叢叢的樹影都褪去,再回到這間屋。亮堂堂的地界,卻是鬼魅橫行。
不過一夜,他下頜上的胡渣已然涌現,加之布滿血絲的雙眼,便有幾分憔悴意味。仿佛一夜白頭,幾小時過去數十歲,眼角眉梢都是龍鍾老態。
未央伸手去摸一摸淡青色胡渣,開口來竟是玩笑話,「你去山裡陪老神仙下棋?一回來已經四十歲。」又摸一摸他面頰,「好像都已經長出皺紋。」
他這才回過神來,接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裡捂著,「怎麼嗓子啞成這樣?糟糕,一定是感冒加重。昨天醫生留了感冒藥,我去拿。」
未央推搪,「沒有關係,我只是需要休息。可不可以給我一杯水?我有點頭暈。」
程景行端一杯溫水進來,另一隻手上捧著三五盒藥,將杯子遞給她便開始仔細看說明。
有溫水潤一潤嗓子,再說話已經好很多,起碼不再像青春期剛發育的男孩子,說話如吊嗓,介於男女之間的詭異。「你在我身邊坐一夜?」
他含含糊糊應一聲,眼睛盯著說明書,一盒換下一盒,想要糊弄過去。
不經意間一瞥,未央將他手臂拉過來,他袖子上沾著血,一股子腥味,手背上通紅通紅,豬肘子一樣。未央碰一碰,他便縮手,顧左右而言他,「吃藥吧,抗生素不要,其餘消炎藥和感冒藥一日三次,一次兩片。」
「怎麼會燙成這樣?我都快聞到肉香。」
程景行將藥片塞給她,「還能怎樣?倒熱水時不小心。」
未央吞了藥,問:「用涼水衝過沒有?醫藥箱裡找一找,看有沒有燙傷藥。」
程景行不說話,像個傻瓜。
未央無奈,掀開被子下床去,沒料到腳一沾地,下身便一陣鈍痛,搖搖欲墜時被程景行接住,像是要吼她,最後卻又忍住,放軟了聲音問:「你要什麼,我給你拿就是了,不要折騰自己。」
未央聽得窩火,一下甩開他,站起來卻又倒在床上,一陣陣眩暈上來,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緩過來,已經被他抱在懷裡,被子拉過來裹緊了她,生怕她再得病。
未央卻不要命似的掙扎,她雖病了,沒什麼力氣,卻是往死裡揣他撓他,而他只怕她瘋瘋癲癲撞傷了自己,只躲躲閃閃的,待她鬧夠了,才連人帶被子抱過來,又要哄,低聲下氣,生怕再刺激她。
而未央卻不領情,一雙眼死死瞪著他,牙齒咬得緊緊,下一刻仿佛就要衝上來一口咬破他頸上大動脈。「舅舅倒是好心,不僅拉皮條,還要負責給人善後?下回誰誰誰要姑娘一準找你,未央這下祝您生意興隆,日進斗金。明年陰曹地府裡發大財,賄賂了閻王爺,優待您下輩子做馬,給人騎個爽!」
她說的這樣刻薄,他卻不置氣,更如充耳不聞,恍恍惚惚問:「你剛才要下床找什麼?我給你遞過來。」
未央推開他,一口咬在他燙傷處,力道大得連自己都牙根疼,他卻似中了邪一般,待她咬夠了,鬆口了,才把手收回來,血琳琳的傷處往床單上一抹,繼而仍是笑著來捏她的臉,玩笑說:「你上輩子是貓還是狗?總這麼喜歡咬人。」
她胸中氣悶,喘著粗氣,而他卻還是那樣不輕不重的樣子,未央閉了閉眼,亦不想再鬧。「你燙傷的地方,用涼水衝一衝,再抹些牙膏。」吞一口唾液,卻都是他的血,滿滿一嘴腥甜。
程景行想將她抓過來,卻被她躲開,小腦袋藏在被子裡,什麼都不讓他看見。見他不動,還惡狠狠踹過來一腳,提高了嗓子吼:「去啊!快去啊你!」
程景行只得應好,老老實實去浴室裡收拾傷口。林未央實在夠狠心,再用點力怕是要咬到骨頭。這傷口結了痂,還不知道要如何掩飾。
照她吩咐一一作了,走出浴室,卻看見她縮成小小的一團,顫顫巍巍在被子裡哭,卻是一點聲音沒有。
腦中一時空白,他心中有懼怕——他不曾見過她痛哭模樣,傷心如這般,而她連哭泣也要躲著他,他說她倔強,實則卻是驕傲至死。她是驛路斷橋邊苦苦掙扎迎風怒放的生命,卻總躲不過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舊套路。
他開始後悔,後悔折下這一枝。
若她還開在懸崖峭壁,也不必受千般折辱。
「未央……」他將她找出來,她的眼淚串珠似的落下,一滴滴墜在他手背上,像是一團團火,燒得他傷處似爆裂一般疼痛。這樣也好,最起碼不是最逍遙一個,能陪著她難過亦然是幸運。
未央此刻全然無力,只咬著脣哭,一點聲音也不遠透出來。任他抱著,抱緊了,揉在胸膛裡,眼淚涼了,又被他胸膛捂熱。
他一聲聲喊她名字,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確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這光景,無論什麼都是錯。
他想著,當初林成志將她從煤堆裡抱出來時心裡是個什麼滋味,現下他總算體會到。千萬種心緒糅雜成一團,既酸且澀,還有痛恨與無力,沉重而清晰,並非言語能形容。
到中午吃飯,未央已經燒得糊塗,額頭上熱得燙手,兩頰通紅通紅,半睡半醒間依然掙扎,一時哭一時鬧,程景行不知道她在夢裡又遇見什麼,其實,想也不敢想。
醫生又趕來,檢查一番,便說要送院治療,程景行只怕是大病,急急忙忙趕去醫院。未央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一件件穿好,又聽見她迷迷糊糊喊過一聲舅舅,一時將他心填得滿滿。
照過片,查出來急性肺炎,需留院治療,程景行便在病房裡陪著,未央醒來時,他正端著米粥進來,衣服都沒有換過,皺巴巴地聳拉在身上,唯有眼睛明亮,看起來才不似破落戶。
動了動嘴皮子,喉頭乾澀,一時只發出幾個單音,像是啞了。
程景行急急忙忙起身去倒水,端過來,未央還躺著,要怎么喝。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拍一拍升降開關,程景行方才大悟,將病床上部調高了,令她半躺著,慢慢喝了水。
未央脣上乾得翻皮,一杯水下肚,再塞給他,「還要。」
他便老老實實端茶遞水,見她喝飽了,仍問:「餓不餓?我買了粥,要不要喝一點?」
未央微微抬起頭,瞧見茶几上整整齊齊一排擺著七大碗。「你還要在病房裡請客不成?」
程景行有些訕訕的,又去倒一杯水,背對她,「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於是讓他們每一種都送來。」
未央無奈,「我不挑食的,隨便什麼都好。我不是諾諾,我沒有挑食的權利。」
程景行僵著背站著,手裡端著玻璃杯,怎麼也不肯回頭來對著她說話,被百葉窗切割的陽光一條條圈在他背上,全然是隆冬時節生靈覆滅的寥落與蕭索,未央突然覺得心疼,他的背脊立得挺直,但未央卻覺得,再過一個時節,再落一片葉,他便要被壓垮了,要失聲痛哭,或是……
「你喜歡什麼,我都會買給你。」說話時,他沒有讓她看見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又有些無所適從,更有些按耐不住的興奮與衝動——他的荷爾蒙激素陡然上竄,幾乎要冒出幾顆紅腫閃亮的青春痘來。
未央還是要刁難他,「我並不喜歡這些黏糊糊的東西,無論是什麼口味,都寡淡得令人作嘔。我素來喜歡辣椒,紅紅的一串一串放下去,哪裡還有不好吃的東西。不然叫一盤水煮魚來?我一定吃完一鍋子米飯。」
程景行又換了教訓口吻轉過臉來,肅穆道:「你在病中,應該吃清淡點的東西。」
未央一攤手,冷笑:「可見並不是我喜歡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你不能允諾,我更不能相信。你這樣說,平白給了我虛無幻想,到時不能兌現,就不怕我抓著這點承諾尋死覓活,攪得你頭暈腦脹不得解脫?」
程景行握緊了杯身,極力隱忍,頓一頓,才走到茶几旁擺弄些碗筷勺子,「現在吃吧,溫度剛剛好,再過一會就要涼透了。」
未央咳起來,身上還有傷,連帶著渾身都痛,這下一股腦的更來了火氣,止不住。「你這樣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心有不忍?不不不,你們程家人心如鐵石,我不過是汐川街上賣身的小妓 女,還指望你們高抬貴手放我一馬?話既然說開了,咱們也別再藏著掖著,說白了我就是出來賣,做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生意,第一次咱們算清了,可後頭,舅舅,您可是夜夜都在我那躺著,再說昨晚上我都快被折騰死,親兄弟明算賬,你們都比我大了一輪,可別真厚著臉皮來欺負我個弱女子,多少錢您掂量掂量,痛快點給了吧,我這還病著呢……」
一口氣說完,又是一陣猛咳,捂著嘴,好不容才緩下來。低頭看著他的皮鞋一步一步走近了站在床邊,他似乎長長嘆出一口氣,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背,她背上有傷,左側淤青了一大片,他也不知道,胡亂地替她順氣,一下下拍得她疼到心尖上。她卻也不肯說,只低著頭,一滴一滴掉著淚,那眼淚像是開了閘門,怎麼也止不住,這下她更不敢抬頭,嘴巴捂得死緊死緊,也不怕憋死自己。
她恨起自己來,從前絕不會這般矯情,兩句話沒說完就哭,眼淚越來越廉價,越來越不似從前的林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