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準備

  六七點,天已經全黑,眷眷燈影集聚在朦朦的玻璃外,只有些許竄逃進來,落在床邊,如星光魅影,閃爍迷濛。未央睡眠淺,突然間開關輕響,房間一片大亮,明晃晃地刺眼,一小會她便醒了,手背遮著眼睛,好半天方能視物,正是宋遠東穿著深藍色大衣搬了椅子坐在近旁,英秀眉目與窗外霓虹交相輝映,略略揚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一張嘴,還是懶洋洋口氣,來調笑:「才說肺炎不能進行手術,轉眼間就已急性肺炎入院,動作迅捷,乾淨利落,真是佩服佩服,難道跳進愚水裡冬泳?有什麼辦法做到這樣天衣無縫,一點破綻沒有?」

  未央慢悠悠答:「好說好說,天時地利人和而已。」

  她不願多說,他便也不多問,本來就只是開場白而已,何必深究,接下來調節氣氛,需開一開玩笑,於是抱怨,「景行守得你好緊,難得找到縫隙。你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哈,真是老牛吃嫩草,一樹梨花壓海棠,以後得笑話死他。」

  未央一時面色煞白,仍強撐著,故作鎮定,「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他是我親舅舅,談什麼喜歡不喜歡?還有,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樣的詩不要亂用,太艷。」

  宋遠東徑自咕噥,「那倒不一定。」

  未央閉上眼不理會,小半天尷尬。宋遠東卻是半點臉皮沒有,仍是笑嘻嘻回道:「你有沒有發現,你教訓人時與景行簡直一模一樣,難道你不是他外甥女而是他親生女兒?哎,我算算,那景行得十三歲就做爹,也不知道他十二歲時開始發育沒有,有沒有那能力。」

  未央無奈,論胡說八道她還是不敵宋遠東,「隨便你編,繼續說,我洗耳恭聽。」

  宋遠東一臉頹然,委屈道:「我這不過是想哄你開心,你看你面無血色,就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未央道:「你難道專程來詛咒我?」

  宋遠東狡辯:「我是想調節氣氛,你看,醫院裡多沉悶,需要我這樣的人增光添彩。」

  未央冷笑:「增光添彩不是這樣用。」

  宋遠東被逼得沒辦法,只得求饒,「跟你多說幾句我就要緊張,你大約是世上最不好哄得女人。」

  未央揉了揉額角,手背上的針頭不知什麼時候拔去,留下一小點淤青在。「對不起,我今天很難過。」

  宋遠東好奇:「可以問為什麼嗎?」

  未央道:「我不想說。」

  宋遠東噢了一聲,有些悶,半晌才意識到應該直奔主題,「證件和銀行卡已經準備好,諾諾出生時便由程老先生設立基金,這幾年嚴文濤更是慷慨大方,所以有充裕資金提供逃亡,三張身份證六張卡,需要辦理護照嗎?」

  未央聽到嚴文濤三個字一下僵住,指尖微顫,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吶吶答道:「暫時不用,勞你找機會到我房間,將我行李收拾好,順帶稍一把順手的傢伙,有紙筆沒有,還需要些小東西,我寫給你。」

  宋遠東在病房裡翻箱倒櫃地找,好半天找到個信封,一隻鉛筆,「順手的傢伙?瑞士軍刀好不好?」

  未央邊寫邊說,「隨意,只要夠鋒利夠靈巧。有電棒更好,可惜我不會用槍。」

  又問:「什麼東西比較好脫手?珠寶或是跑車?」

  「最好現金。」

  未央蹙眉道:「他最多開給我支票,提現需要時間。」

  宋遠東輕巧帶過,「我自然有辦法。」

  未央半開玩笑似的問:「你不怕他事後找你算賬?」

  宋遠東搖搖頭,做出一副苦哈哈模樣,「他至多給我一拳。」

  未央將紙條寫好遞給他,取笑道:「看來我在臨走前應該送你瓶藥油。」

  「附贈香吻一個?」宋遠東看著那一溜怪異而香艷的名字,忍不住驚疑,問:「你帶這些東西逃跑?我要上哪去給你找這麼些東西?」

  未央笑:「隨便找一家夜總會,這紙條子跟著一沓人民幣一同甩在媽媽桑跟前,不怕她不給你。」

  宋遠東問:「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未央輕鬆帶過:「有備無患,孤身上路,多些防身物總是好。」

  宋遠東暗嘆她心思繁重,重重設防,又覺得年輕女孩子有這樣心機也是世事所逼,默默收好了紙條子,亦不再問了。

  戩龍城的夜幕這樣乾淨,透過窗戶望過去,所有的血腥與髒污都被掩蓋,換一張女人的臉,塗脂抹粉的諂媚笑容,閃爍的霓虹教人迷失了方向,無限制地沉淪,沉淪,入墜入流沙,最終沒頂之災,只看得見噴薄的呼吸將流沙頂得浮動,最終沒了消息,人已經消逝,丟進了愚水或是下水道,裝了滿滿石塊,浮起來都別想。

  未央太害怕就這樣死去,死在他鄉,連個收拾的人都沒有。

  如果諾諾活了,她卻死了,有沒有人願意為她哭一哭呢?哪怕只是傷春悲秋的一滴眼淚也好。

  一定要走,走得乾乾淨淨,死的死活的活,沒有誰欠誰。

  宋遠東突然問:「林未央,你會不會舍不得?」

  未央仿佛未曾聽懂,許久才呵呵笑起來,反問道:「你說誰?程景行嗎?或是你?」

  宋遠東摸了摸口袋,掏出煙來含在嘴裡,並不點燃,就這麼叼著,吸著那股淡淡的略顯苦艾的味道,似是有感而發,「我有時候覺得,你真挺狠心的。」

  未央不屑,「連你也要來教訓我?」

  宋遠東嘆息道:「不,我只是突然覺得,景行遇到你,似乎是一件十分倒霉的事情。」

  「深有同感。」未央卻忽然放棄針鋒相對,將落下的額發撥開,吐一口氣,長長久久的沉默回想之後,才緩緩說:「有時候我想,如果程景行沒有去汐川,沒有找到我,也不必有之後的事情。我還是汐川夜場裡唱歌的小姐,等到高考完了,上了大學,我就能自個掙錢了,堂堂正正,不賣笑也不賣身,也許我應該嫁給阿佑,苦一點,沒有關係……」說著說著停下來,自己笑自己,「見鬼,竟然跟你談這個。」

  「從風花雪月談到人生哲學,我覺得這個話題很好,可以深入也可以淺出。」

  未央轉頭看著窗外,夜色朦朧,「我時時感覺自己已走上一條不歸路,再也回不了頭。」

  宋遠東玩笑道:「拜託不要把自己說成失足青年。」

  未央道:「有感而發。」

  宋遠東囑咐,「等病好,記得找機會溜,最好是公共場所,方便行事。」

  未央想了想,已經定了主意,「星期天下午,遊樂場。有沒有側門?」

  宋遠東說:「有的,三點鐘,我準備好東西在側門等你。你的病不要緊?」

  「小病而已,吃藥撐一撐就過去。」轉而問,「為什麼幫我?」

  宋遠東有些落寞,低頭,將煙從脣間拿下,捏在指間,隔了許久,才恍恍然說:「你知道,這世上總有你無法拒絕的人,無關情愛。我從小看著她長大,見證她所有苦難,我只希望她能快樂,一切,她快樂就好。」

  未央不禁笑出聲來,打斷他的悵然若失,「你這模樣,活生生大情聖。」

  宋遠東卻不惱,連帶著吟起詩來,唱大戲似的蘭花指一出,風情萬種,「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未央大樂,一邊笑一邊跟著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兩個人一唱一和好快活,連程景行何時進來都不知道,只覺得一個黑影移過來,緊接著抬頭,便看見程景行下頜上緊繃的線條。

  顯然已經是洗過澡換過衣服,整個人乾淨清爽許多,鬍子依舊沒刮,這樣也好,多幾分成熟男人的滄桑韻味,更得女人心。

  宋遠東站起來,拍他肩膀,一副討打相,「怎麼就來了?打擾我倆哥哥妹妹吟詩作賦北窗裡。」

  程景行一手提著個塑料袋,一手提著個行李包,全都放在茶几上,才轉過臉來,對著宋遠東,還是沒有好臉色,未央呢,是看也不願意多看一眼,「你來幹什麼?」

  「找我好妹妹說話呀!」宋遠東理所當然答。

  程景行看她一眼,她已經十分識相地閉眼裝睡了,「妹妹?我倒是不介意你跟她一起喊我舅舅。」

  宋遠東就是個潑皮,全然不在意,熱著臉貼過去,一隻手搭他肩膀,聲音曖昧,「寶貝兒,瞧你,這就吃醋了,哥哥其實是來找你的,順道看看未央——我外甥女。」

  程景行一抖肩膀甩開他,「少在這亂認親戚。」

  宋遠東對在一旁悶笑的未央聳聳肩,又跟程景行拉拉扯扯,「哎哎哎,咱們出去說。」

  程景行看她一眼,見她仍睡著,便關了燈才出去。

  宋遠東這會兒卻也不笑了,點了煙,深吸一口,「怎麼回事?」又問,「要不要煙?」

  程景行擺擺手,沉默。

  宋遠東一下變得凌厲,鋒芒畢露,冷然道:「你不說我也猜到,他已是遠近馳名的禽獸,專愛挑未成年少女,猶如變態殺手,沒想到連女兒都不放過。」

  暗罵一句,一腳踹在墻根,「景行,你準備怎麼辦?」

  程景行坐在走廊的休息凳上,低頭看著地板,怔怔出神,良久,只答道:「不會就這麼算了。」

  宋遠東了然於胸,「老爺子還不肯動他?」

  「嚴文濤做大,城中房產界他做龍頭,程家在零售業獨占鰲頭,卻依舊無法大規模插手地產界,實力已大不如前。而政界收了好處紛紛靠攏,誰說?政客如妓 女。」

  宋遠東十萬分贊同,「所以說我不參政十分明智,誰要做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妓 女?都是賣笑賣場賣身貨!我是不是說得太偏激?好像連我祖宗都罵了。」

  程景行一陣笑,「都說要你來承風做事,宋家三少爺來了,害怕銀行不借錢?」

  宋遠東一轉臉,桀驁,「去承風幹什麼?也跟你似的,被程家當牛做馬?」

  程景行道:「你不明白。」他垂著頭,看著地板,光潔瓷磚映出一團模模糊糊的影,是他的臉,陰晴不定。

  宋遠東與他並排坐著,長舒一口氣,笑笑說:「你有難處,我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是遊手好閒,多一份工資,何樂而不為?只求老闆別太苛刻,留點喝酒吃飯追女人的時間給我。」

  程景行卻說:「你還記不記得顧小西?」

  宋遠東想一想,說:「就是前幾年你包下的城市大學中文系才女?」

  程景行沉聲道:「當年莊弘皖的秘書顧明季被查出貪污,跳樓自殺,所有證據都指向他一個人,六百萬人民幣一百七十萬美金,他有那麼大能耐一個人吞?這案子還連著當年的國土局局長落馬,顧明季那邊最終卻因人都死了,不了了之。」

  他低著頭,突然笑道:「我養了顧小西四年多,你說是為什麼?」

  宋遠東亦笑,推一推他,說道:「原來你抓到市長大人把柄,那好,明年我大哥有望直升,取而代之,這還要代他多謝你。」

  又狠狠道:「我看等莊弘皖這大靠山倒了,嚴文濤要再怎麼抖下去。」

  「這也不一定。他能做起來,做大了,自然有他的本事。」

  話這麼說,宋遠東卻無憂色,只順勢問:「又有要支使我的地方?」

  「他在爭海西那塊地,咱們要拖死他。」

  宋遠東問:「不怕你家老頭子怪罪?」

  還未等程景行回話,他便說,「好好好,我不明白。你就喜歡給人做牛做馬。你就活該。」

  程景行頓一頓,方說:「我也是不大明白的,越來越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