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宋遠東說完,他便輕輕開門進去。床上,未央迷迷糊糊地又睡著,身子小蝦似的蜷成一團,扒拉著床邊躺著,搖搖欲墜。被子都落到胸口,寬大的病號服掛在身上,襯得她愈發清瘦,小得可憐。
將頂燈關了,只打開柔和地燈,一時她的臉陷入半明半滅的矇昧之中,昏黃的光徐徐延綿,如春雨凄凄,迷迷濛濛染出一道光幕,教人看得心都軟了,她微微顫動的睫毛與蒼白的脣色,遠遠展露一汪隔世的美。
他與她之間仿佛隔著重重迷霧,只看得見依稀輪廓,卻分不清她眉眼中是哭是笑,他心尖微顫,俯下身去柔柔輕吻,待她轉醒,他便微笑,含著她的脣不肯離開。朦朦的夜色躲在窗外,一切如童話靜美,亦如琉璃易碎。
未央懶懶的笑,指尖滑過他的臉,高挺的鼻子與薄薄的嘴脣,下頜的線條如此剛硬,但凡他板起臉,便凶神惡煞如活閻王。可是他笑起來這樣好看,輕輕上揚的脣角,深邃的眼睛,純白清澈如少年郎。
她有些亂了,宋遠東問她舍不捨得,她想也不想就否認,可這下,暗昧的燈光裡,她卻分不清悲喜,只覺得就這樣待著就好,靜靜地看著他,數著陷落的時光,一輩子不長不短轉瞬即逝,也許天明大亮,她已經白髮蒼蒼垂垂老矣。
可是她太清醒,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一輩子絕不會與她分享。
他是懸崖絕壁上的孤松倒掛,她是迷途的歸雁,他有他離不了的根,她有她最終的方向。
可嘆相遇太匆匆。
程景行卻捏著她的手,止不住得意地笑,「是不是被我迷住?你看你那眼神,就像聖徒膜拜上帝。」
未央不同他爭,任他自負自大,「餓了,小程子伺候爺用膳。」
「放肆!」程景行捏她鼻子,又摸一摸她額頭,問,「下午好些嗎?頭還疼不疼?」
未央爬起來坐著,腦袋還是暈暈乎乎,自己摸摸額頭,又再摸摸程景行的額頭,想了想,還是不清醒,「不知道,我覺得我倆差不多溫度。只是有點暈,身上疼,怕冷。」
「給你帶了衣服。」程景行將行李袋拉鏈拉開,裡頭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亂糟糟的一大團,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急匆匆從衣櫃裡扯出來塞進包裡,一點耐性都沒有。拉拉扯扯半天他才找出一件開襟毛衣來扔給未央,連帶著內衣內褲散了一桌子,又要收拾。
未央套上衣服搖搖晃晃站起來,蹲在茶几邊上將衣服一件一件折好了收進去,便坐在沙發上,自顧自找出晚餐來吃。
程景行也坐下來,兩個人都餓得很,只忙著吃東西,沒時間說話了。
最後的殘局還是未央收拾,程景行就是擦擦嘴,再不會其他。
未央一邊擦桌子一邊抱怨,「你得付我保姆費。」
程景行架著腿,好生無賴:「明明是我照顧你。」
未央瞟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挺高。」
洗了手從衛生間裡出來,卻見程景行光著上身背對她換衣服,藍白色格子睡衣套在身上,轉過臉來,未有絲毫不適,仍是笑,說:「新睡衣,好不好看?」
未央跨下臉來,只覺得頭暈腦脹,「土得冒泡,老人家的裝束。你換睡衣做什麼?醫院不許陪床。」
程景行也不惱,一下坐在床上,那床窄小,不甚結識,竟上下晃蕩了好幾下,仿佛要跨。「我也病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雷雨,我從小怕打雷,不敢一個人睡。」
未央冷哼,「虧心事做多了當然怕。」
程景行朝她招手,像招呼他家薩摩耶,「過來過來,天冷了,我給你捂捂。」
「這才多大點的床,你也要跟我搶?晚上睡不好一齊滾下去就知道疼了。」磨磨蹭蹭好半天才過去,坐下了,仍是嘟嘟囔囔,「你怎麼不上班,今天沒有應酬?這才幾點,就要睡覺。我身上難受得很,你能不能別老那個什麼呀?」
程景行脫了鞋,盤腿坐在床頭,手裡拿著遙控器捻開電視,「你一腦袋都什麼東西啊,咱躺床上看電視說話不行?」
未央覺得冷,也掀開被子躲進來,窩在他懷裡,找個好位置躺著,「是你一貫劣跡斑斑,我不過稍加推理。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居然還要促膝長談?我們兩個談什麼?你都已經三十歲。」
程景行皺眉,扭過頭來反駁,「三十歲怎麼了?你還敢嫌棄我?我看你同宋遠東聊得投機,他不也是長你一輩?」
頻道調到生活台,正放百餘集的婆婆媳婦家庭倫理劇,程景行便停在這了,認認真真看起來,真讓人驚奇。
未央憋著笑,忍不住問:「舅舅,你怎麼看這個?囉囉嗦嗦的有意思?」
程景行說:「偶爾嘗試一回也不錯。看看這個就覺得自己家裡那點事其實不算什麼。」一下子警醒,生怕她誤會,連忙解釋,「你不要亂想,我不是那個意思。」
未央說:「你何必如此?我並不是重要人物,你今天就算不管我也是正常。其實更好,冷硬心腸好過藕斷絲連牽腸掛肚。」
「你什麼意思?」
未央突然有些緊張,凄凄艾艾不知該怎麼回應,看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將她穿透,她那點小伎倆,怕是要被他看穿,不不不,她演技如火純青,這一次一樣捱過去,只得拉拉雜雜找了些無聊藉口,硬著頭皮解釋,「遲早我要嫁人,雖然仍需好幾年,但不長不短一晃就到,也許你早早踢開我也不一定,總之……總之我又多一件事情頭痛。」
程景行卻是沉默,抿著脣,眼睛仍看著電視機裡三三兩兩個女人哭泣吵鬧,良久,方才開口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他自己都不敢想。
而未央卻覺出另一番滋味,心底裡冷笑,怕是一時之計,小女孩子哄一哄,能乖乖順著當然好,不行就再換一個,橫豎他是主子,手裡大把鈔票,砸都砸死你。
突然間裝出一副凄然面孔,藏在他懷裡,猶猶豫豫說:「換腎之後,如果我死了……」
程景行手臂一緊,未等她說完便道:「別胡說,你會長命百歲。」
未央將臉藏著,只露出一小點,音調微微有些顫,「世事難料,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只有爸爸一個親人,如有意外,請你將換腎的錢轉交他。其餘的,也不敢奢望了。」
程景行仍是一樣口吻,定定道:「你不會有事。錢我只給你,要孝敬誰你自己去。」
未央道:「世事無絕對,我素來命不好,萬分之一的幾率都可能教我碰上。舅舅,我很怕死,也很怕將來只剩一個腎,不健全,地震了跑兩步直接死,有幸嫁了人,興許還要被嫌棄。幸苦活幹不得,最後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想想我還曾經起誓,要讓爸爸過好日子。」
程景行被她說得難受,卻也沒立場多言,短短幾句安慰,如此蒼白又無力,「沒有人敢嫌棄你,我會養你一輩子。你不要怕。」
「男人的承諾最不可靠,信你就要永不超生。」
程景行無奈,「聽你這口氣,像是久經風霜看破紅塵。」
繼而感嘆,「你要是再大幾歲多好。」
未央笑說:「終於覺得自己老了?要不要吟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懂什麼?你才幾歲?好多事情你不會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好深奧。程先生也有閒情傷春悲秋?」
程景行道:「小孩子不懂事。」
「是你故作深沉。」未央關了電視,「週末帶我去遊樂場好不好?從小我只在圍墻外頭看過,王鳳嬌也帶小聰去,可是次次我都要在門外等,因為門票並不便宜。摩天輪海盜船,我都沒有試過。你呢?」
他本想拒絕,這麼大年紀跑遊樂場做什麼,但聽她說著,腦中便不自覺浮現她小小年紀站在欄桿外頭踮著腳往裡望的情景,只覺得辛酸,側著身子把她往懷裡帶,只想多多補償她,「沒什麼意思,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未央卻突然說:「我不會跑的。我只是想去看看,誰知到?也許再不去,一輩子都沒有機會。」
夜深了,未央已經睡著,程景行仍醒著,看著身旁柔和睡顏,心緒一點點沉澱,如寂靜深海,萬年幽暗,一時間有日光疏漏,不知從何處來,從此起了波瀾,一點點星光墜落也似珍寶,藏在牡蠣的心裡,伴隨長久的疼痛,一日日累積。
他想他是變了,徹徹底底的,沒有任何徵兆。
第二天起來,程景行已經不在,護士又來扎針,未央乖乖吃藥,有年輕看護來照顧,一天下來,病狀已減輕許多。
中午許衝來過,遞一張卡給她,客客氣氣說裡頭五十萬,隨她支配。
方過五點,又有陌生人來,三十不到的女人,精緻妝容精緻樣貌,踩三寸高跟鞋,遠遠就聽見走廊裡叮咚叮咚響,像是王熙鳳出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開門見山,那女人少見的利落,自我介紹,也未說名字,大約是認為沒有必要,只說姓沈,嚴文濤私人秘書。
她從手袋裡拿出個天鵝絨盒子雙手遞給未央,「嚴總的心意,請林小姐不要拒絕。嚴總說,既然程先生不悅,他也不願奪人所愛,這便算是對林小姐的補償。」
未央捏著那盒子,看一眼沈秘書,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看來這樣的事情她替嚴文濤做過不少,拿捏得當駕輕就熟。
打開來,藍寶石閃得人眼花,一條粗重的寶石項鏈,未央窮鄉僻壤來,見識少,可也知道這價值不菲,但要不要一下砸過去,罵一聲滾?
當然不。她早沒了尊嚴,金錢的侮辱,多多益善。
也不多說,未央將盒子撂在一邊,閉了眼假寐,沈秘書便識相地起身告辭。
今日入賬頗豐,查一查日曆,要記住幸運日。
晚上程景行過來時,未央拿著那項鏈同他炫耀,「像不像狗鏈子?這值多少?」
程景行卻發火,指責她,「你居然還收他的東西?退回去,誰稀罕他那點東西。」
未央將項鏈護好,笑笑說:「我稀罕。我有一大優點,就是從來不會跟錢和自己過不去。」
程景行氣得摔門而去,未央抱著那一指粗的項鏈,十八顆璀璨藍寶石,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