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父女

  現今許多小地方提供套現服務,未央跑了許多家,提出十萬現金犄角旮旯裡塞好,又往商城裡買一大堆金飾,身上卻穿得十分普通,分毫看不出是個腰纏萬貫的小富婆。

  三張身份證,一張在市內頂級飯店定下半個月的房期,另兩張各買下兩張張機票,每一張去不同地點,天南地北,找起來要人命。

  而那銀行卡,教她背面寫好了密碼,一張一張不消息流落在櫃檯,餐廳,或是取款機上。

  一月期滿,她便收拾了要緊東西,用舊辦法弄來張火車票,隨著轟隆隆的列車,往戩龍城故地去了。

  最危險也最安全。

  不必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

  未央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久違了的戩龍城,未央忙忙碌碌在西郊校區裡找了房子,鄰居大都是常駐考研人,在大學裡頭,生活用品都有供應,幾個月不出校門都行,只是租金貴一點,但未央放棄與人同租的想法,非常時期,事事都需謹慎對待。

  之後又開始上夜校,生活漸漸充實平緩起來,偶然間會想到程景行,不知他是否暴跳如雷,怒髮衝冠。

  真想看看他抓狂模樣,一定賞心悅目。

  當兩路人追著線索查到山城時,仍是處處落空,根本找不到林未央身影。程老爺子氣得跳腳,而程景行也越發沉默,最歡樂不過宋遠東,看他們一張張頹喪臉孔,心底裡佩服林未央機敏,再反過來想想,她其實根本不曾完全相信他,這便也跟著頹喪起來。

  老宅子裡陰雲詭譎,滿滿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諾諾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些天更是連起床都不能了,一天中大半時間都在沉睡,可是沒有夢,沉悶如死的休憩,上帝太吝嗇,連一個夢都不願意施捨。

  午夜時突然清醒,睜開眼,身旁有人安安靜靜守著,昏暗的空間,看不清他的臉,卻觸摸到他眼中溫情,是嚴文濤久久望她,溫柔而充滿憐惜。

  他聲音已有些啞,壓低了嗓子,輕聲說:「終於醒了,我真怕你就這麼睡過去,永遠不再看我一眼。」

  諾諾恍恍惚惚的,還未完全醒,「怎麼會?我只是有點累而已。」

  他欣然微笑,輕輕撥開她額前碎髮,寬厚的手掌走到髮頂,揉她一頭軟絨絨的短髮,他的小女兒,似乎永遠是小小的長不大模樣,會在陽光裡燦爛地笑,會躲在樹蔭下一筆一筆描下他側影,他一生背負太多太多,又放縱太多太多,只有諾諾,永遠對他微笑,她成他生命裡唯一一抹亮色,她是他的陽光,照亮暗欲叢生荊棘滿布的生命。

  好夢難圓,琉璃易碎,諾諾,她也要走了。

  「有沒有按時吃藥?又讓護士姐姐為難了?」每次來都要問的,有沒有乖乖吃藥?有沒有老老實實吃飯?哪裡痛哪裡難過?打針有沒有哭?一連串下來許許多多話,仿佛是積累了許多天,跑到醫院來一口氣倒豆子似的說給她聽。

  大約也只願意說給她聽而已。

  以往諾諾都說「當然有,你不知道小姐姐多難纏,我不肯吃藥她居然哭,天哪,我寧願讓外公照顧我,我不聽話他至多敲拐杖,敲敲敲,地磚可結識得很。」

  爾後他便要捏她鼻頭,說她沒大沒小,連外公的玩笑都敢開。

  她從來不哭,不鬧,痛了,難過了,只躲在爸爸懷裡悶悶地不肯說話。他便要抱著她,看著護士將尖利的針頭扎進她的身體,他心疼,還要裝出輕鬆模樣,每次都要說笑話哄她,諾諾記性好,每次還不能重了,為此他背過笑話書,開口能說幾百個。

  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他總是在她笑的眼睛裡,看見哭泣的影子。

  而這次,諾諾卻說:「爸爸,我不想再吃藥了,太苦了,太苦。我想吃麥當勞,吃披薩,電視廣告天天放,美滋美味,可惜我從來沒有吃過,或者你請我吃滿漢全席,那我得先鍛煉鍛煉我的胃,別到時候貪吃撐死,那可丟人了。」

  他被她說笑,卻又一陣陣心痛,面上仍不動聲色,不讓他看見他的苦,「乖,別亂想,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爸爸保證。到時候想吃什麼,爸爸都給你買。將來,等爸爸賺夠了錢,就帶你一起環游世界,去看挪威的ice hotel,徒步走過撒哈拉沙漠,再到亞馬遜平原,接著去阿拉斯加吃世界最大的蝦,扮作毛茸茸的愛斯基摩人,在雪地打獵……諾諾,你答應過爸爸的,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乖孩子,你一定要撐過去,爸爸會給你找到腎源的,你會長命百歲,一輩子快快樂樂。」

  他握她的手,冰柱子似的,涼得嚇人,他便兩隻手合握來暖著她的手,多給她一些溫度,多留她一刻。

  她笑著,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不能陪著您了。」

  「諾諾!」他不願聽她似臨別叮嚀一般說話,急急要打斷她,卻望見她眼中閃爍淚光,一顆顆映著他焦急的臉,他的心變軟下來,大約沒有人可以理解,他寧願代她承受苦難折磨,代她去死的心情。說出來,不過徒增笑柄,人人都要說他齷齪,竟愛著親生女兒。可是誰知他痛苦。

  故事開始,更莫說家道中落,其實父親失勢後早已經家破人亡,世態炎涼,受盡白眼,母親病重垂危,卻因囊中羞澀,被趕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幾戶人家雜居的筒子樓裡等死,最終去向世交城中巨賈大慈善家程謹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風度,二十萬要買他一生——恰巧有殘花敗柳放蕩女兒無人敢娶,邀他入贅,做倒插門女婿。

  從高處跌下,誰堪忍受。

  但現實總讓人不得不低頭,拿了錢,二十萬,從前只是家中角落裡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盡白眼,明裡暗裡譏諷,怎麼做都能被人挑出錯處。還有個瘋癲妻子要應付,今天去裸 體派對,明天又參加換 妻俱樂部,甚至逼他去燈光璀璨齷齪地,脖子上栓了項圈,一鞭子一鞭子下來,令他做狗。什麼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辱一番,人人笑他土,沒見識,人人都在昏暗光影裡放浪地笑。

  是是是,他不就是程家花錢買來的狗。

  就連諾諾,五年前還是姓程,要不是他發達,從泥地裡爬起來,爬高了,抖擻了,莫說尊嚴,連女兒生下來都是人家的。

  那陰森森的宅子裡,唯一會對他笑的,便只有諾諾了。

  諾諾是上天賜予他的獎賞,也是劫難。

  「爸爸,您同媽媽離婚之後,一定要找一個好女人結婚,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家裡天天熱熱鬧鬧的,您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每天都忙得很,忙起來,就不會再記得嚴一諾,這個壞孩子,偷偷摸摸連招呼都不打便一個人背上背包去環游世界。」

  她突然自顧自笑起來,似乎是十分快樂,「等將來我出一本遊記,您記得要幫我印上一百萬冊,電視報紙處處廣告,不怕人不買。到時候我也是美女作家,想想取個什麼筆名好呢?爸爸,您別不說話,你一定答應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央求他答應的是哪一件事,但早已經點頭,他從來無法拒絕她。縱使他對天下人狠心,也從不忍對她說一句重話。

  諾諾甚是滿意,將頭更偏一些,便是要睡了,他仍在一旁守著,默默注視她無暇睡顏,純淨安然一如從未受過傷害。

  手指被輕輕握住,是她閉著眼,細聲說:「爸爸,不要再為難未央。這是最後一件,您一定答應我。不然我肯定失眠,明早不吃藥不打針。」

  他身子一震,他猜她必然是知道的,他做過的那些齷齪事,總有三姑六婆說與她聽,他恨起來,害怕起來,他們說什麼他不在乎,他只怕諾諾也將他鄙夷。全世界都可以看低他,唯獨她不能。

  他說:「好,我們不管她。」

  她便安靜地睡了,這一次又不知要何時醒來。

  朦朦的夜色裡,他躲藏在漆黑幕帳下,朝聖般輕輕親吻她的額頭,苦苦哀求,「諾諾,不要走好不好?」

  這一吻,傾盡所有,似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但也只需這一吻,留這一吻想念,再來也許黃泉相遇。奈何橋下的白蓮花,忘川水裡流連不去的幽魂,彼岸熾烈燃燒的曼珠沙華,都是他走向她時經過的風景。

  願來生,再不必唱那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同日生,日日與君好。

  他觸到她的眼淚,他卸下重擔,便覺一切完滿,這一刻靜美安寧,再沒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時光。

  黑夜與陰影從背後襲來,從此他被捲入重重迷障,用不得超生。

  宋遠東說,嚴一諾,你怎麼就那麼愛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以為能騙得過天下人,你不知,從來不知,於是他們胡作非為,你冷眼旁觀,看人生,看人死,你以為你是誰?讀幾本經書就成仙了嗎?

  你不知嚴文濤搜集了一屋子你用過的東西?你不知他養起來的女人都跟你相似年歲相似樣貌?你不知他夜夜要來守你到天明?你不知你外祖父竟要用你吊住這個男人?你不知你母親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你不知所有人對嚴文濤的偏執放任自流?你不知也許今夜你變被他糟蹋?你不知他手段殘忍花樣百出?你怎麼能永遠一副從不知曉的模樣。你喊他,不覺得噁心嗎?

  她說,從生到死,我們其實一無所有,這軀殼不過暫借。他,他只是愛上不該愛的人罷了。這個「不該」,是誰設的?是你,是我?還是世上不會愛上自己女兒的大多數人?所有的規則都由所謂正常人來定,若有違反,便以暴力,以言語,以鄙夷對之。直到他屈服,直到他死去。

  宋遠東,你不明白,我的父親,他默默看我時生怕將我驚擾的眼神,他擁抱我時小心翼翼的觸碰,他做錯,他愛錯,但我怎麼忍心踐踏他一顆心。

  一天將盡,一年將盡,一生將盡,我們還會相遇嗎?

  她對宋遠東說:「我不想爭了,我爭不過命運,天叫我死,又如何逃生?但願來世簡單生活,再不要遇上許多情愛,許多糾葛。我不要楊過那樣迷人男子,我只想默默等我的郭靖。宋遠東,我不夠小龍女多情美麗,也經不起十六年寒潭底的等待。你去尋你的郭襄、公孫綠萼。我沒有一生讓你誤。」

  她遇到他,便敗了,如古時女子,心境微涼,卻是感君千金意,嘆無傾城色!

  宋遠東就此走了,再來時,已是另一番光景。

  驕傲,不肯低頭。

  誰都不肯先低頭,作最卑微那一個,多付出一點點,多愛一點點,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