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羈絆

  宋遠東回到醫院時諾諾的點滴還未打完,重症監護室的燈光有些暗,她的側臉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疊疊的線條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舊電影緩慢拉長的鏡頭,一曲《忘不了》婉轉多情,勾動末梢神經中最溫柔的情結。

  他不忍將她打擾,無聲無息地走近,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側過去的臉龐與倒映著紛擾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笑,孩子似的臉龐,三月春風似的微笑,不經意間已經融進心裡,又要肉麻一番,「怎麼辦,每每遇到春風都會想起你的笑。徒增傷心。」

  他的指尖滑過她的眉眼,她是腦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幀小相,彌足珍貴。

  「表情十分到位,這句話對多少女人說過?竟練得如火純青。」她讚嘆,衷心。卻遇見他眼中落寞,灰濛濛一片,無際的荒蕪,滿滿都是曲終人散的寂寥。

  不過剎那的失神,宋遠東收拾了心緒,嘆道:「難得我如此深情,你就不能稍稍感動一回?」

  諾諾笑,活動活動手臂,手背上都是細小針孔,許多伴隨青紫色淤痕,可說觸目驚心,「被你感動的人多得是,我就不湊熱鬧了。」

  宋遠東卻不願再接話了,他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煙來,又想到這是醫院,便只得丟在一邊,有些懊惱又有些煩亂,恨她有時候實在太靈慧,將所有事情都看透,讓人避之不及,卻又舍不得走遠,暗暗地偷偷地望著,希望偶然間討得她一個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問。

  宋遠東只悶悶應一聲,像是耍脾氣,低著頭,不看她。

  諾諾見他不悅,亦不再多言,自顧自感嘆道:「她應該有廣闊人生,長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認識許多人,讀許多書,看許多不一樣的風景。」

  爾後是長久的沉默,諾諾精神不佳,已然昏昏欲睡,而迷濛中卻突然聽見宋遠東滿含嘲諷地問:「什麼叫應該?你說應該,難道你就應該死?」

  諾諾閉上眼,不肯言語。停了些許,宋遠東自覺失態,又頹喪地道歉,「對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說:「我要睡了。」

  宋遠東便恍恍然起身關上燈離開,臨到門口,卻聽見身後的黑暗裡,她細軟的語調,柔和的聲線,低聲說:「心無礙,無礙故,無有恐怖。註定要到來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離開時,不要看見你難過的樣子。遠東,我一直記得你第一次來看我的情形,那時春暖花開,你捧著席慕容的詩集一句句念給我聽,你看著我,仿佛在告訴我這些被吟誦了無數遍的字句是專門為我而寫的情書。我那時很快樂,很幸福,在醫院裡,每天都盼著你能來,等待的時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實已經很滿足。」

  「宋遠東,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紀輕輕,要求倒是一大堆。」他強抑悸動,撐出玩笑口吻,似乎永遠玩世不恭,永遠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後美人在懷,金磚砌墻,哪裡有空想你,連胸都沒有。你有什麼好想念?諾諾,你有什麼能讓我想的?」

  諾諾似乎是釋然,繼而垂下眼瞼,細聲說:「李夫人死時錦帕覆面,初讀時只覺得這女人極其計較,現在卻突然有幾分明了。宋遠東,你以後再不要來看我。來了我也不會見你的。」

  他嗤笑,卻未發覺,聲線已顫,「你以為你是西施貂蟬,還是昭君貴妃?求我來我都不來。」

  諾諾說:「那就好。」

  他回過頭,穿過茫茫無際的黑夜,陡然窺見她明鏡似的眼,他想他大約再也不會忘記她此刻說話時的神情,猶如凄凄雨夜裡的一站孤燈,在冰冷的水霧裡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說:「宋遠東,不要再念詩給別人聽好不好?」

  他說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間,他在她的眼睛裡望見星光倒影,一顆顆永不墜落的星。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突然忘了是怎麼樣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而十個小時的車程結束,未央到達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嶺環繞的城市。有宋遠東擋著,他們找人的速度大約不會這樣快,於是先在山城裡尋到落腳地,幸好有假身份證可用,沒過幾天談好價錢便租下一間房,短期一個月而已。

  這是最險要的時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裡,無聊著等發霉,只在週末時采購,買足一個星期生活用品。

  上網時嘗試著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來一條條都是褒揚,他做人嚴謹,果然連花邊新聞都沒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麼意趣,活著等於死了,一灘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穫是程景行先生五歲時曾得過全市少兒組圍棋大賽冠軍,可惜沒有拿獎盃時的照片,不知他那時長什麼模樣,是不是也如現在一般,是個繃著臉愛訓人的小老頭。

  想想居然笑起來。

  她本以為會將他厭惡到骨子裡,或是完完全全拋諸腦後,卻不想,原來還有快樂事可以懷念,值得懷念。

  真是令人驚奇的發現。

  戩龍城已經被兜了個底朝天,沒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只查出她在火車站買過兩張車票,一張向北一張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線城市都查過,一個多月過去,半分消息沒有,她仿佛人間蒸發,消失的無影無蹤。

  老宅子裡,她住過的地方又被清理乾淨,她穿過的衣用過的毛巾被傭人統統收走,那屋子空盪蕩,仿佛說話都有回聲,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裡翻涌的記憶將撲面而來泛濫成沒頂之災。

  那個夜晚,那張沙發,她穿著白裙子,兩隻腳架在茶几上,吻他抽過的煙。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然而她的離去突如其來,乾乾淨淨,他不禁佩服起她來,佩服她的果決與無情。

  父親指著鼻子罵過一通,大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眼瞟過來,落井下石,「誰知到是不是串通好,故意要害死我家諾諾,少一個人少分一份家產,不過你可別多指望,程家的東西,從來不便宜外人。」二姐則是沉默,不只是冷漠還是早已無話可說,他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最後是父親氣急,龍頭拐杖指著他,「我程家白養了你,怎麼是這麼個東西!」

  大姐忙不迭附和,「可不是,梨園裡抱來戲子的種,可真是會演會唱。」

  程景行抬頭,死死盯著大姐程蘭靜,他眸中有重重殺意,盯得人周身冷澀,她的氣勢便弱下去,又將眼光投向程老爺子。

  父親緩了緩情緒,沉澱一番,卻吩咐道:「你們兩個都出去。」

  程微瀾隨即起身,不多言,轉身便走。程蘭靜還在觀望猶疑,看一看父親再看一看走到門口德程微瀾,「爸,沒兩天就找到那小妮子了,您別氣壞了身體。」猶猶豫豫最終還是走了。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因程老爺子先前氣話,氣氛有些僵,程景行的臉是冷的,眼睛卻是陰郁,隱隱含著些怒氣,他藏的很好,只讓人瞧見面上的不悅,卻不讓人發覺心中搏殺的暗念。

  程老先生先開口,打散這一室死寂,「我已同警局方面打過招呼,加之莽三那方,務必要把她找回來。至多半月,若還沒有消息,就登報懸賞,抓住了直接送醫院取腎,不論死活。你說,她藏的這麼好,一點蛛絲馬跡不留,只憑她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一定有人在背後相助。」

  程景行陡然警醒,他這幾天亂得很,許多事情都未曾仔細想過,如今聽父親這一方說辭,林未央背後幫襯的,且能將她隱秘得這樣周全,在戩龍城只有一個人,這樣無聊,唯恐天下不亂。

  他抬頭看了父親肅然神色,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他似乎希望親手抓住林未央,不管她有多麼可恨,他始終不願她再受折辱。

  他答是,應承了父親,準備離去。

  而程老爺子的態度突然揉緩下來,居然開口勸慰,「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這麼多年,你早已經是程家的一份子,沒有人能辱沒你。」

  他不禁觸動,回過身,父親已經閉上眼養神,而他似乎許久沒有這樣望過他,今天才發覺,原來父親已經白髮蒼蒼垂垂老矣,他的霸道與銳氣也隨著時光的流逝,在歲月的溝壑裡慢慢沉澱。

  但,是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還是米已成炊木成舟?誰知道。

  遊樂場的照片已經洗出來,林未央坐在傻兮兮的小馬駒上朝他揮手微笑,她脖子上還掛著那一串鑰匙,新居的鑰匙,他本打算金屋藏嬌築愛巢,也正如她所說,算盤打得好精細,卻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未央總給他驚喜,驚慌失措或是喜憂參半。

  相片上,一簇簇疏漏的光影綻放在她脣邊,她是今冬不願凋零的花,滿目蕭索中,倏然盛開在他眼前,這一眼難忘,永難忘。

  他收好照片,這大約是她留給他唯一的紀念。下樓去,轉個門就到宋遠東家,同宋家人打過招呼,似乎心情正好,但遇上宋遠東,眼神卻是森寒得瘆人。

  程景行道:「我只有一句話,林未央人呢?」

  宋遠東裝傻,笑嘻嘻想要糊弄過去,「我怎麼會知道?你是不是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所以口不擇言?沒事沒事,我理解,絕不跟人亂說。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瞧瞧,一雙死魚眼紅得像兔子。」

  「廢話完了?」程景行還他冷笑,「要麼你直截了當告訴我,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要麼我一一去查,你的銀行賬目,找誰辦過證件,買了去那裡的機票,登記在哪一間酒店。但如果是讓我查到的,宋遠東你小子就等著秋後算賬吧。」

  宋遠東無賴得很,一攤手,請君隨意,「那你就去查吧,前後人民英雄劉胡蘭做榜樣,我宋遠東絕不當叛徒。再說我天涯孤獨一匹狼,兩手空空,任你隨時上門收賬,至多讓你揍幾拳,沒什麼了不得。」

  程景行退幾步,口中說著:「好好好,果然是英雄兒女。」話未完,拳頭已經揮出去,正中宋遠東下頜,將人打得一偏,險險退上好幾步才站穩。

  程景行道:「就是看不慣你個死皮賴臉的樣子。欠收拾!我以為世上你最在乎諾諾,沒想到你竟然拿她的命玩笑。」

  宋遠東揉著下頜傷處,臉上疼得皺成一團,暗嘆著實在太對得起林未央,這一拳夠狠毒,毀了容,沒一個星期出不了門。

  而程景行撂下那話已經走了,留下他站在空曠的大廳裡,光潔可鑒的地板倒映出他的影,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濃霧,教人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悲,只聽喃喃自語,「前半句對,後半句錯,因我在乎她,世上最在乎她,才這樣胡鬧。」

  誰聽見?沒有人聽見。

  他笑一笑,揉著下頜回房去,抖一抖衣衫,還是無事掛心的宋遠東。

  待許多許多年過去,待他兩鬢蒼蒼垂垂老矣,回憶時總要感嘆,是年輕時太驕傲,從不肯將心跡坦露,或是害怕生離死別的愁苦,或是害怕擔起她太過乾淨的愛,或是對絕望深深的恐懼,但所有所有的痛,都比不過後來的後來,對著洶涌的人潮一遍一遍尋找,再一次一次落空的心傷。

  最終只能對著一掊土,說那句沒能來得及告訴她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