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再見

  未央問:「進門已經買票,難道就走一圈?」

  程景行大方回答,「無所謂,我並不在乎錢。」

  未央被噎得夠嗆,半晌想不出一句話來形容現下亂糟糟心情。兩人對視許久,又轉開,個看個風景,未央低頭嘟囔,「怎麼會有人喜歡你?完全沒有風情。」

  程景行嗤之以鼻,反駁道:「我想我們有代溝。你的欣賞水平與格調都處於人生低谷。」

  未央賭氣,一轉身悶頭往前走,過轉角,卻見程景行穿著襯衣,手裡提著那一大袋東西,不近不遠地在後頭跟著,小模樣怪可憐,想想又嘆氣,走回去,仍是氣衝衝問:「幾點了?」

  程景行看了看腕表,答:「兩點三十三。」

  未央「哦」一聲,有些低落。又見一旁熙熙攘攘,大轉盤裡小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咧開了嘴巴笑著揮手,好熱鬧。「那個不錯。」

  程景行十分警惕,連忙答應,「你去你去,我給你照相。」又指一指旁邊捧著相機圍了一圈的大人們,「你看,人人都是這樣,等你轉過來,我喊你一聲,按下快門。你一定記得要笑。」說話間已經取出相機來,打開電源,那鏡頭旋出來,躍躍欲試。

  未央卻不肯動了,似是想起惆悵事,遠遠望著旋轉木馬裡每一個孩子的笑臉,有些戚然地說:「你知道,世上最殘忍的遊戲便是旋轉木馬,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回頭就能看見最愛的人,可是,這距離永遠存在,永不能超越。最可惡是這樣近,就在眼前,愛與恨,躲都躲不開。」

  程景行聽得十分不認真,左右看過,拉著未央走到最外圍最角落,「一會我就站這裡,記得地方,轉過來時朝我笑。這裡光線不錯,一定把你拍得美美。」

  未央看著他,闃然微笑,「原來舅舅還會攝影,深藏不露。」

  發覺她熾熱目光,程景行倒有幾分羞赧窘怕,忙解釋推諉,「不過是燒錢而已。」

  恰時音樂驟停,旋轉木馬緩緩停下,曲終人散,每個孩子都有歡樂笑顏,蹦蹦跳跳跑下來,各自找到各自父母,沒有人走失。

  「那我去了啊。」未央說。

  不知道會不會在尋人啟事裡貼上,未央小朋友在遊樂場旋轉木馬處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請通知城中巨賈程景行先生。

  行走間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頭調相機,層層疊疊的陽光落下,他的側臉躲藏於模糊光影之中,隨著未央一步步走遠,漸漸隱退成電影結束時最終定格的畫面,彌散的老舊記憶與追不回的往事如煙,微微泛著黃,浸透一縷縷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兩步跑回,踮起腳尖,朝聖般輕吻他面頰,輕輕,略帶些青澀年紀裡鮮嫩得滴水的羞澀,依在他耳邊說:「舅舅,我好喜歡你。」

  待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了,排著隊進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擺擺手,送啦一記飛吻。

  他窘迫,頗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見人人都忙自己的事,無閒心來看他笑話,這才放心些,卻仍繃著一張臉,維持長輩威嚴,對未央皺緊了眉頭,完全不贊同她的露骨示愛,暗地裡又有些歡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經調好,他從鏡頭裡鎖住她細緻的青春飛揚的眉眼,心頭一時間汲滿了水,軟軟鬆懈下來,細細微風拂過,如她甜蜜輕吻,這正是春風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鉤。

  忽而音樂想起來,盡是聖誕歡樂,遠遠看見有白須聖誕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氣球,原來已近聖誕節,想想,應當為她備一份聖誕大禮,她也許從未認真渡過平安夜,與他一樣。

  要對她說聖誕快樂,要在平安夜洶涌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給餐廳打電話定位,還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顯得老了,帶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輕浮,全無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煩得很哪。

  旋轉木馬緩緩移動,他按下快門,卻只拍到她纖薄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孤單。

  兩三分鐘,騎著白馬的小公主已經凱旋,重游故地,正朝他揮手,送還他一枚燦爛笑臉,他將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動定格,紅色的裙與黑色的髮,星辰似的眼眸遠處眺望,她是場中最美的鄰國公主。他抬起頭,亦回她微笑。但她卻似憂鬱,眉間隱隱藏著濃霧,化不開的傷懷,只是不停揮手,像是告別禮,永不相見的告別禮。

  漸漸她已沒了蹤影,而他繼續等待下一個輪迴,那轉盤炫目,處處是閃亮裝點。一張張笑臉晃過眼前,他想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是他錯過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於是再一個一個數過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張張近似為同的臉孔,鏡頭被拉長,恍然如夢一般的遊樂場,來來往往的歡樂人潮,茫茫眾生中唯獨不見她。

  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她逃跑,而是這不過小小插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氣他不肯陪她一起,於是藏進角落裡,等他灰心喪氣,一定兔子似的蹦出來,拍他肩膀,兩隻眼睛笑的彎彎,「看看,嚇到你了吧。」

  於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轉木馬,看那匹奶油色小馬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所有人的臉都隱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腦中懸掛著未央轉身時最後一抹笑容,但四周無一契合。直到太陽落下山去,人聲漸漸消弭,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地底裡卻浮出一層又一層喧囂揚塵,他的世界雜亂無章,嗡嗡都是人聲,由遠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爭論什麼,他看見林未央嘲笑的臉,冷然的眸子,張開嘴說再見。

  漸漸他才意識到,原來她就這樣走了,連告別都沒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別吻。

  他摸一摸側臉,似乎還有她脣上餘溫。

  香樟樹樹冠上,一輪紅日正點滴消亡,烈焰燒過最後一程,最終湮滅在灰濛濛的夜幕裡。

  無人來,亦無人去,一切像是一場春夢,林未央從未存在過。

  未央,林未央,變作童話故事裡不忍殺死王子的小人魚,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面上。

  這是童話故事的結局。

  未央在側門找了一圈,只看見一輛黑色舊奧迪,宋遠東在車裡招手,笑嘻嘻,像賊子。未央連忙跑上前去,坐進車裡,第一件事檢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車站。」

  宋遠東從後視鏡裡看她忙碌身影,莫說難捨難分,恐怕是滿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為你我冷落我家蘭蘭,而你居然問都不問。」

  「蘭蘭?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開錢包,裡頭證件齊全,那五十萬幾經周折已經入賬,但除卻銀行卡與假證件,再沒有多餘東西。「現金呢?難道要我去售票廳刷卡?」

  宋遠東在衣兜裡照了照,翻出錢夾扔給她,「蘭蘭是我新入蘭博基尼,小名,可愛嗎?」

  「很好,很可愛,早十分鐘到火車站會更可愛。」

  宋遠東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沒有情趣可言。」

  未央手裡攥著行李包,似乎準備隨時衝出車去,「我的情趣絕對不用在裝小扮嫩學幼稚上,但也許,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絕對真實。三十歲的人,三歲的心臟。」

  宋遠東疾呼,「誹謗,我明明才二十出頭,不要將我與程景行那樣老男人強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卻不願再同他廢話了,車停下來,斑馬線上擁擠的人流匆匆晃過,天空陰沉沉一片暗紫,似乎烏雲密布,即將大雨傾盆。

  「藉著紅燈,直奔主題,我倆來道個別,萍水相逢,算是有緣。來,說聲再會。」

  宋遠東回過頭來,臉上是無賴的笑,不忘調侃,「我建議吻別。」

  未央想也不想便說:「我拒絕,嚴詞拒絕。」

  今日紅燈時間驟然短促,還未來得及說再次建議,前面的別克已經發動,提示離別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遠東靠邊停車,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車,「多謝。沒有你不會這樣順利。」

  「林未央。」宋遠東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臉,「祝君好運,一路珍重。」

  未央說:「我當然珍重,你也一樣。」

  宋遠東揮手,「永別。」

  未央笑道:「話不要說得太滿,等我發達,一定回來送你一屋子粉紅色睡衣。」

  宋遠東只是微笑,目送她離去,眼睜睜看她湮沒在洶涌人潮中,如塵埃墜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塵世之中。

  突然間有些傷感,像是他家烏龜某年某日從玻璃缸裡爬出來,爬過門框再爬過花園,最終不知下落。

  躲藏在來來往往的匆匆步履間,他點一根煙,徐徐,看星火燃燒。

  而程景行已經回到病房,床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寫著林未央,女,十七歲。

  她真真實實存在,這一切並非虛幻夢靨,她的睡衣還留在床上,角落的穿衣鏡映出他頹然凄惶的側影,他漸漸有些明白了,虛妄的不是這劇情,而是演戲的名角林未央,從頭至尾,她的嬉笑怒罵,溫順逢迎,乃至痛苦決絕都是假,從頭至尾,每一個微笑,每一滴眼淚,每一句問候,每一次親吻,統統都是做戲。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麼樣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麼了不起,三十歲的男人一樣被我耍得團團轉。

  他又看見她站在穿衣鏡前那樣快樂地旋轉,這一次,他卻恨不得掐斷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肉喂鷹,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壓垮她。

  電話撥通,另一邊歌舞喧囂,「莽三,給我找個人,全市翻個邊,一定把她找出來。」

  「她身無長物,不可能跑遠。」

  火車站裡各色人物都有,站著坐著蹲著躺著,有人扒開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飯菜來吃。

  未央終於進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風氣令人懷念,底層的粗陋真讓人鬆懈。

  手裡兩張票,一張向南往汐川,一張向北往邊界。兩張票都塞進口袋,門口有人專賣車票,未央站在監視器死角裡招呼那人過來,也不管方向幾何,談好了價錢便買下,還有半個小時上車,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獲自由的快樂,如潮汐猛漲。

  再見,戩龍城。

  再見,程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