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幾日過去,汐川醫院有了消息,那小魚兒乖乖自投羅網,已經在醫院守著被打斷腿的林成志。程景行聽後興復不淺,即刻就要趕去汐川將她撈回來。臨行前回老宅取行李,司機在門口等,他只取了常備的行李袋就要走,未想吳喜慌慌張張阻攔,說:「少爺,老爺吩咐您要是回來一定去醫院一趟。」他是老派人,一定要這樣論者身份喊。
他竟是急不可耐,還未想清楚就先回絕,「告訴父親,我回來之後立刻就去。」
說完要走,吳喜還是不肯放人,兩撇倒八字眉毛緊緊黏在一處,像是舊社會裡的苦長工。「少爺,是老爺的吩咐您必定要去的。晚一兩個小時出發並不要緊。」
他有些煩,想一想,也是,何必讓林未央覺得自己多重要,一出現他就立馬飛奔過去,像是思念成疾的傻書生,天天盼著斷橋相會。「你給父親那邊去個電話,我這就過去。」
吳喜應是,又問:「需要安排車嗎?」
程景行道:「不必。」
吳喜說聲路上小心便要轉身去撥電話,程景行又叫住他,囑咐說:「你叫人把我屋裡的東西收拾收拾,過幾天就要搬走。」
吳喜大驚,「少爺,這不合規矩。」
「該守什麼規矩不用你來教,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就行,不該管的少管。」這便大步出了玄關,心裡盤算,父親是不是病好了想要報仇,那龍頭拐杖卻也是舞不動了。只能靠在床上罵一罵,想想是十分凄涼的光景。
門半掩著,他屈指叩門,裡頭便傳來父親渾厚聲音,「景行吧,進來。」
穿粉衣的小護士正在拔針,老人家的血管都已經老化,突兀的仿佛長在那層失掉水分的皮膚之外。
他還是要扮孝子賢孫,負手站在床邊,悉心詢問,「父親好些了嗎?我想還是多留院觀察幾日,確信沒有事了再回家,讓我們都放心些。」
程老爺子程謹言並不說話,只含糊「嗯」一聲,眼睛不抬一下,默默理著袖口,除卻頹然老態,倒有幾分帝王威儀。
小護士已經收拾好用具離開,他聽見門響,才說:「父親找我來有什麼事情要吩咐?」
程謹言坐靠著,指一指旁邊木椅,「你坐。」
他便極其恭順地坐下,上身坐得挺直,表情認真且嚴肅,像是在聽老教授演講,重要處還要拿筆來記,令人十分受用。
過去半晌,才聽程老爺子問:「承風怎麼樣了?」
程景行答:「正在做清算。」
老人家這回平靜許多,興許這幾天已想得透徹,再怎麼激動也是徒勞,已經不剩多少日子,何必辛苦自己,到頭來,死也不安詳。「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我是程家罪人。」
接下來程謹言又說一遍多少年前艱苦歷程,三十歲接棒,四十歲已無敵,中間多少風風雨雨,苦心竭力,還有金融海嘯肆虐時與盟友同舟共濟,真是老了,說說說事無巨細,生怕聽者分毫不認同。程景行這做小輩的自然要來寬慰,他臉皮極厚,仿佛作惡的根本不是他,「父親不要太自責,天下無不滅之王朝,事情已經如此,眼下最要緊的是保重身體。」
換來程謹言冷哼,「保重身體?好繼續看你們一個個的是怎麼來氣我?一件件一樁樁擺到眼前來氣死我?」一激動,整個身體都在顫,像被白蟻蛀空的老樹,風再大一點今天就橫死在這。
程景行不答話,程老爺子緩一緩,兀自開口,「景行,你父母的死確實是我一手造成。你恨我入骨也是應該。」
未料程景行否認,未有惶惑也未有熊熊怒火,僅有的是平靜與淡漠,但這更讓人惱火,「不,其實在二姐說出真相之前,我並不知道親生父母的死與父親有關。」
程老爺子驚詫,回頭目光緊緊將他鎖住,「你今日行為,難道不是在報復我殺你雙親?」
「當然不是,報仇從來只是生者的慾望,況且我從來不知道背後故事,又何來報仇一說?」他換做誠懇面容,句句懇切,「我只是,不願意一輩子被人拿捏在手裡罷了。我,程景行,從來都不是心甘情願為他人做牛做馬拉磨推車的人。我希望擁有自己的王國,更渴望欣賞從前都是高高在上的父親,失敗落魄的表情,」
不出所料,父親的臉在瞬間頹敗,晦暗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死亡,於是再接再厲,趁勝追擊,「父親從小逼迫我做許多事情,零零總總太過繁雜,我也不是二姐,無心贅述。但父親,您從來都沒有把我當做人來看待,不是嗎?所有的人都只不過是程家的狗,你說往東不敢西顧,否則就要鞭死。卻沒想到,我和嚴文濤,都給了您驚喜。」
程景行對報仇的不屑一顧越發刺激了程謹言,他手握成拳,不住顫抖,似怒極,又似病發。
程景行繼續說:「如果不是母親抱我回來,程景行一定不是今天的程景行。也許在工地裡乾苦活,或者子承父業登台唱戲,再或者能念到高校,畢業後受人奴役,每月拿工資三千塊,要交房租孝敬父母再來還要供女朋友吃喝。父親的養育教導,我永記在心。程家所有人一定還是過以前一樣的生活,您不必為此擔憂。」
繼而是沉默,他在記憶裡翻找,那一頁早在垃圾桶裡待了許多年,攤開來,還有一股腐味。程謹言開口來,說的是另一件,說的是十分久遠的回憶,興許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個片段。「我認識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在戲台下觀戲談天,她在台上嬌嗔扮杜麗娘,唱詞依依纏綿,人人都聽得入迷。最尾時她輓一個蘭花指過來,眼中還含著淚,我便下了決心一定將她弄到身邊來。你母親姓謝,謝婉漁。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女人,為了我戲都不再唱。日日只在家中等我,未給她名分,卻半句怨言都沒有過。最終是我負她,應父母之命要娶徐家小姐,自以為瞞得過,不想新婚夜婉漁便走了,字條都沒留下一張,乾乾淨淨地斷。我找過許多地方,都沒有她的蹤跡。」
「十年後才聽說她嫁了人,有了孩子,我以為她已經過得很好,卻未料到你父親是程家同宗的親戚,有日領著你來程家打秋風討接濟,徐嫣把你認作小四兒抱了回去,只好將錯就錯,給了他們三萬塊說好日後不相見。誰知你二十歲時他們尋上門來,那時婉漁卻已變作老婦人,臉上都是縱橫交錯的皺紋,一口方言凶得駭人。兩夫妻咬死了一定要認親,大概這麼些年在鄉下思來想去的覺著不公平,就要來認了你,好享福。再給二十萬,不肯要,獅子大開口,要一億,不然找記者來,公布程家秘辛。後來,你也知道了,雙雙都落了個死於非命的下場。」
他多義憤,年輕時那樣喜歡過的姑娘現今變作如此模樣,明明才四十歲,卻像六十老嫗。楊柳小蠻腰?不要想了,說水桶已經很厚道,整個人像一塊橡皮泥,乳房和屁股都垮下去,穿著白褂子,透出長長地母豬似的乳 頭,身上贅肉一層一層又一層,像泥漿怪物,更想電視裡的相撲手。
那張臉更不用說,黑黃黑黃好似涂一層厚蠟,簡直慘不忍睹,溝溝壑壑交錯貫通,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刻上去,動一動能把過路飛蟲夾死。說起話來整個院子都要震三震,一口黃牙一對外翻的厚嘴脣,裡頭還夾著綠油油菜葉,唧唧呱呱口水飛濺。
最可笑是他丈夫說,你睡了我的女人又搶了我的兒子,才給三萬塊,你以為我們是窮叫花子?要一億,老子要一億!
她還在一旁點頭附和,末了罵他好沒良心。
他當天夜裡做惡夢,夢裡他竟抱著那注水豬肉似的女人翻紅浪,他還一聲一聲喊她「婉漁」,雙雙脈脈含情,照著她黑黃的牙就那麼親下去,一瞬間醒了,老天,嚇出一身冷汗,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定一定神,接著一股氣上竄,記憶中多少良辰美景都與婉漁有關,甚至至今仍在周邊女子身上尋找似曾相識的眉眼。一時間全叫她——那老得不像人的東西毀了。
他和婉漁——只要想一想婉漁這兩個字就覺胃中翻滾,噩夢纏身。
還說要一億,傻得可憐,送一億冥幣就行!
程景行聽完了故事,也無太大觸動,只是覺著可笑,就為芝麻小事殺人性命,他父母也是傻兮兮來找死。背著雷公爺暗自慶幸,被母親抱走確實是萬幸,不然,想象不出程景行,不,也許是程富貴程二毛在城市邊緣討生活的情景。
可怕,可怕。
說到底,沒有錢最可怕。
兩父子都不開口,一個人一個心境。而程謹言,大約是不敢去想謝婉漁的,想起來,恐怕心臟病發直接歸西。
過許久,程謹言才發話,「你走罷,不要再來。」
程景行點點頭,並不婉言懇求,「父親保重身體。」
最終聽他懺悔,「成敗天定,不由人。」
天啊天,真可憐,事事都要怪蒼天,難怪老天爺這些年一直黑著臉,時不時濃煙滾滾,氣極了還吐些酸水,把樂山大佛都腐蝕。
他對往事十分無感,在車上小歇一會,四個小時車程很快過去,叫司機直接開去醫院,門口已經有人熱絡來迎,「程先生,您要我們找的人就在四樓,外科,十七號房。」
那人二十五上下,為了大老闆今天特地穿了西裝來,彎腰領著他上去,還問來汐川準備去哪玩云云,都沒得答應,乖乖閉嘴。
這醫院十分老舊,地板還是水泥面,連地磚都不鋪。俄式的筒子樓,走道兩頭才有些許微光,中間暗的很,一盞燈亮一盞燈不亮,幾乎看不清人臉。
程景行往十七號病房裡頭看去,八個人的大間,林成志躺在最裡面,旁邊圍著老婆兒子,還有個拿著小本寫記錄的年輕記者。
怎麼看都沒有林未央的影子,他回過頭,瞪著小青年說:「人呢?不是說在這嗎?」
那青年十分懊惱,也在左右搜尋,還納悶,「剛剛還在這……」手一指,指著陰暗處說,「那不就是嘛,長得跟照片上一摸一樣的,錯不了。」
程景行這才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墻邊倚著熟悉身影,她一隻腳蹬在墻壁上,身子也靠著,雙手環胸,昏暗的光線只到達她藏藍色外套,那一張臉埋在晦澀的黑暗中,是又不是,難認清。
他走過去,試探地喊:「林未央?」
她不應,他便一把將她拉過來,那一雙烏溜溜滿壞水的眼睛,不是她是誰?
只是剪短了頭髮,海藻似的長髮變到只到耳垂長,有點像諾諾,更像個毛頭小夥,真是醜得驚人。
那樣好的頭髮就這麼剪了,他都替她心疼。
「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好玩嗎?不嫌累?」
未央也不看他,似乎是煩得很,一甩手掙開來,說:「能跑能跳是好事,總比死在醫院裡強。」
程景行冷笑:「行啊,脾氣不小。畏罪潛逃還敢理直氣壯。要不是林成志出事了,我看天涯海角你還準備躲一輩子是吧?」
未央這回自投羅網,早做好就義準備,哪還像當初在程家,好歹要裝出個服軟樣式讓人放心。「舅舅安排得巧妙,恰好是醫院,這就綁著我上手術台吧,左邊還是右邊?隨便選一顆。要不不放心,多挖一顆備用?反正你們財大勢大,捏死我不就跟捏死螞蟻似的?放心,我爸已經瘸了腿,林未央哪裡還敢造次?」
他將那新聞改編得蹊蹺驚悚,完全就像飛來橫禍,但又似針對林成志,她便中了套,以為他下手對付她父親是為了逼她現身。
「諾諾已經死了。」
未央一怔,垂眼看著地面,吶吶說:「哦?是嗎?」
程景行道:「就這麼三個字?夠冷血。」
未央便笑起來,眼睛卻泛著紅,滿含挑釁地說:「不然你想看我怎樣?痛哭流涕還是歡天喜地?我要敢說死得好,你是不是要給我一耳刮子?你可真夠虛偽的,讓我猜,你們程家,沒有人為她掉淚吧?」
程景行被她說得無言,繼而又見她轉身往外走,「既然她死了,我也就沒什麼用處,程先生您在汐川好好玩,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