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談判

  他拉住她,手上用了十分力道,痛的她皺眉,回過頭來狠狠瞪他一眼,滿滿是掩不住的怒意橫生,「放手!」

  他說:「不放手又怎樣?」

  「我走陽關道,你過獨木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刀兩斷,不相往來。」眼珠兒轉一個圈,如烏紫的葡萄飽滿放光,她斜睨過來,頭稍稍向下側著,更顯得眼角細長,微微上揚,像是收筆時最後一畫,橫豎撇捺都帶著瀟灑勁頭。最是無意時橫來一瞥,凌波暗渡,媚眼如絲。他便忘了她說的是什麼,只記得她開闔的脣,像一顆待采摘的紅殷桃。隱隱約約一股香,不知從何處來,扭著腰肢鑽進脾肺中,這一呼一吸間,便處處都是玉肌香膩透紅紗的羞赧風情。

  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要不是走廊裡人來人往,一定將她摁在墻上碾著脣,狠狠蹂躪一番才過癮。

  想得心口癢癢,像是一隻修長纖細的女人手,十個指頭滿丹蔻,濃艷似上一刻才挖過一顆心,指尖還滴著血,一下接一下在胸口撓著,時不時畫個圈,瀲灩紅脣,妖嬈眉眼。

  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像上了弦的箭,蓄勢待發,急不可耐。

  他一定拉住她,困住她,「我們談談。」

  她說:「不必要。」依舊要走。

  他便去拉她的右手,聽見她突然尖叫,他不知所措,忙鬆手,「怎麼了?」

  「前幾天從樓梯上摔下來。」未央捂著小臂,疼痛令她的臉色愈加蒼白,真如一張紙,白茫茫無污跡——她這個時候最好看,擰著眉,牙齒咬著下脣,像是被人握在手心裡,反覆拿捏。

  她緩了緩,待這痛過去了才說:「才好沒多久,再用力一點一定被你掐斷。」

  他問是怎麼一回事,她不吭聲。他抱怨,「一早趕來,還沒有吃飯。」像是在邀功領賞。

  未央說:「嗯,晚餐快樂,再見。」

  他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抬頭與他對視,小姑娘似乎又瘦了些,眼睛大得駭人,清清楚楚,平湖一般倒映著他的面容。「一定要逼我把話說開?留住你的手段多得很,不過我實在不想對一個小姑娘用強。乖乖陪舅舅吃頓飯,接下來的事情慢慢再聊,你總不想林成志骨頭還未長好就被人從醫院趕出去。」

  未央笑著,低下頭,張口咬住他掐著她下頜的大拇指,一狠心,血液灌涌而出,化開在她淺淡無色的嘴脣上。晦暗不明的光線落下來,血液流過脣邊的顏色卻愈加鮮艷,映像派畫作裡的紅,觸目驚心。一霎那十指收攏,把一顆心抓得死死,撲通撲通的肉從指縫裡漏出來,整顆心瀕臨死境。

  還在跳動,被捂得緊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滿嘴都是腥,她舔一舔,舌尖劃過脣瓣,紅的濃烈與淺淡一併交匯,如淑女故為風塵,又如妓 女穿白裙,格格不入又致命勾引。她抬起臉來對他笑,「程先生真偉大。」

  暗昧,闃然,昏熱,與上帝的一點點疏漏。她脣上蜷伏著暌違多年的磅礡暗涌,污濁軀殼下流動的欲 望正熱烈叫囂。他捏著她,困住她,親吻她。四瓣脣黏在一起,他將她藏在拐角,整人似巨大陰影,深深將她籠罩。

  這只是一瞬,光影流轉彈指寂滅。墮落無由,已然成就紛亂的、錯誤的、不得輓回的一步。

  最終還是流俗,你以為你六根清淨堪比金剛如來,到最後,不一樣落進碧色盈盈的春潮裡,求歡喜,求熱烈,求一刻情潮蔽日的纏綿。

  你以為你躲得開?

  不自量力,誰能躲得開。

  像纏藤的樹,繞樹的藤,撬開她牙關,深入,迫切突進。四處都要搜刮,聽她脣邊疏漏的嚶嚀,感受她的微顫的身體,攬住楊柳似的腰,揉一把,脆弱得似要一折即斷。

  他無疑強勢,吻到窒息。她的脖頸似要傾倒,擺出拱橋一般的姿勢,腰、胸都貼緊他,微微騷動的心房,以胸膛揉弄她,折磨她。待她攀上他一同沉湎,才志得意滿,卻不肯鳴金收兵。

  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吶喊,打開她,得到她,擁有她。藏在兜裡放進衣櫥,上九十九把鎖,窗戶都要封死。

  過路人頻頻矚目,有什麼關係,誰夠他快樂。

  還是要離開她,男和女對望,一人意猶未盡,舍不得她迷人氣息,手指在她濕潤的脣上來來回回流連摩挲,餘味無窮。而林未央微微紅著臉,喘息,發梢上都是嬌柔媚態。伸手來,撫著他的臉說:「這故事的開端真是俗,俗得讓我已經猜中結局。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一刻他覺得眼花,她與他之間,咫尺間距,卻似隔一層模糊的窗玻璃,她那一端下著雨,灰暗的陰沉沉的天幕在背後,冰冷的寂寥的秋雨在身前。他目睹她掩藏的巨大悲傷,時光仿佛回到相識的夜裡,她光潔的皮膚在晃動的床墊上浮沉,她說,程先生,我只是個妓 女。」

  你是誰呢?你究竟是誰?

  在他心上開出一朵嬌艷玫瑰,所有的刺深深扎進心肌,每一次跳動都是鋪天蓋地的疼痛。

  他怔忪,昏聵,冥思苦想。

  未央的嘴角漣漪盪漾,「程景行,知道嗎?你完了。」像威脅,更像是宣判。她站在高處宣告結局,斗篷卷起了風,她俯視他,猶如女王。

  餐廳的燈光怎麼這樣亮。

  每一盤菜都在嗞嗞地冒油,油花如同臭水溝裡浮動的泡沫。

  對坐,像是在談判席上用餐,食不下咽。

  程景行十分愉悅,因他離勝利只一步,不,半步不到。

  「我已經為你聯繫好城中最頂級中學,隨時可以進重點班念高三,接下來當然要供你念大學,我希望你能繼續念研究生,或者讀到博士也不錯。實在不想,可以在公司隨便挑個崗位嘗試,要玩或是要打拼都隨你,我盡我所能提供最大支持。年末為你建立基金,每年可以拿百萬紅利。你的生活將有全新改變。未來?根本不必希望憧憬,我給你的未來即為現實。」他的眉峰犀利,似刀刃,襯托五官更顯剛硬,整個人都十分肅穆且權威,仿佛他說出來的話即聖諭,不得不聽,由不得你不聽。

  他看著她,等她點頭,簽字畫押。她不敢讓他久等,放了筷子,擦乾淨嘴說:「怎麼不記得給我預備嫁妝?五年十年,也許用不了那樣久,你一定厭倦我,到時弱女子無依無靠,光有錢怎麼夠?應該再添上,等我二十二歲,舅舅為我挑選青年才俊安排相親,保證我覓得如意郎君。二十二歲交往,二十五結婚,時間剛剛好,完美人生。」

  程景行皺著眉,十分不悅,「你何必說些無意義的話來挑釁我?點一點頭,答應不就好了?為什麼總是不肯乖一點?回去之後我會叫許衝起草合約,期限定至五年後。」

  未央眨眨眼,嬉笑著說:「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喜歡看你皺眉生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你知道嗎?許多時候我都覺得你與堂吉訶德十分相像,從來幻想自己天下無敵,人人都要對你跪拜叩頭,俯首帖耳。」

  程景行捏著杯子,已然怒火中燒,「林未央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嗎?」她支著下頜,壞笑道,「不覺得。現在是你有求於我,還要用賞賜式的口吻,讓人難以接受啊,程先生。聊請誠懇一些,雙方才有磋商餘地。」

  程景行冷笑,滿含不屑,「你以為?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求著答應……」

  「不過是可憐我身世飄零才不用雷霆手段?一遍兩遍聽聽耳朵都已起繭。也許你們這類人,天生富貴,早已經習慣用施捨語氣同底層人說話,可是你又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錢多的燒不完?你能一次端六個盤嗎?你能喝一斤老酒不倒地嗎?你能一連唱十四個小時嗎?你的錢,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渴求也不嫉妒,隨你高興,愛怎麼怎麼。」

  程景行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狠狠瞪著她,眼瞳裡兩把火,熊熊燒的旺盛。未央憋著笑,亦然瞪回去,混不在乎模樣。

  幾乎要變成鬥雞眼,程景行才開口,眼睛卻望著手邊一盤獅子頭,「好吧,換一種說法,林未央,你要不要跟著我?」

  他似乎是吃了大虧,一說完整個臉色都暗下去,像是被人強 奸後橫躺在床上望天,一隻破碎的布娃娃,欲語淚先流。

  其實條件異常誘人,用一點點時間換一世不同的生活,不是有男人娶富家女或有錢寡婦,為的是少奮鬥二十年,最後始亂終棄的始亂終棄,飛黃騰達的飛黃騰達,這都成了通理,還有誰鄙棄?人人都恨不得前赴後繼去走他舊路,不,成功路。

  未央疑惑,「我不明白,為什麼非我不可?難道是你我之間的血緣關係讓你覺得異常興奮?」

  他簡直要暴走,她竟將他說成老變態。要不是在公眾場合,一定……一定個什麼?難道抽她一頓?要不然拎到床上狠狠蹂躪?那一定坐實了老變態這個稱號。

  程景行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解釋,「我被母親抱養,並非程家親子。你我之間不具血緣關係。還有,你能不能不要永遠從最齷齪的角度度量我?」

  「原來如此。」未央了悟,繼而又說,「你現在的行為就十分齷齪,我才十七歲,未成年少女,而你呢?幾歲我就不說了吧,竟要來摧殘我。」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樂不可支。

  程景行本來氣得頭頂生煙,但看她高興模樣,原也沒有那樣生氣了。遲早被她把脾氣磨光,變成宋遠東那樣見誰都傻笑,油鹽不進的東西。

  「我當你已經答應。」

  未央停下來,斂了容,認真道:「你開的條件十分誘人,按說我不該這樣矯情,也是,點一點頭,有什麼難?但我突然想到一個早已經離我遠去的東西,也許我早已經沒有資格談他,可是現在,你坐在我對面,等我清算自己折價出賣,我便想要拒絕,留一點點自尊,留一點點骨氣給自己。」

  這話說出來,大概所有人都要大笑,林未央哪裡還有什麼自尊?記不記得你是怎麼在夜場裡奴顏媚骨地穿梭?記不記得你是這樣脫光了衣服等他臨幸?記不記得你是怎樣被嚴文濤踩在腳底下折磨?

  那些鄙賤的,骯髒的,暗無天日的往事,如影隨形,永不褪去。

  她說:「給我一個理由。」

  程景行說:「也許你愛上我而不自知。」

  未央笑,頷首道:「上個月看過一部電影,女主角說,這世上,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貧窮,和愛。」

  程景行說:「所以呢?」

  林未央看著玻璃外闌珊街道,只留淺淺側影予他,輕聲感嘆,「咳嗽會痊愈,貧窮會脫離,愛?愛似黥首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