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細細

  他忽然感覺如鯁在喉,相同她說些什麼,也許盡力去安慰,她眉間深切蘊含的灰暗濃霧,似化不開的愁,教他瞬時感染,如流感在空氣中散播,他亦有苦楚繞胸,盡是不能言語的紛擾情緒。開口來,全是啞然。

  他的目光柔和,隔桌將她擁抱。

  未央低聲呢喃,「這並沒有什麼,並沒有什麼。」

  她用三根手指捏著杯蓋,一圈一圈,沿著茶盞摩擦畫圓。小指不自覺微微勾一勾,像是在勾他的心。

  程景行許多時候總是重複同一個夢境,一扇門,一盞窗,白色的窗簾與棗紅色的床。母親一直在重複從床上爬起來的瞬間——她揉一揉額頭,掀開被子,路出緊貼身體的睡裙與白皙結實的小腿,她總是愛和女友們解釋,因她跳舞才有這樣結實的小腿。她已經十年不登台不練功,腿已經壓不下去,腳尖也繃不直。

  那時候母親早已經瘋了,正因她瘋了才把他當做死去的小四兒抱回來。

  她走來,抱起他說,小四兒,你有沒有見到爸爸?

  父親早已經不敢靠近她,也不送去瘋人院,他還有幾分慈悲心,怕她受欺負折磨,但更怕程家出了神經病,顏面無存。自從她用煙灰缸將父親的腦袋砸出個血窟窿,他便令人開闢出一間華麗牢房,日日都有人看守,她偶爾犯病也被人治住,大家都相安無事。

  她每每見到他都有殺人欲,可她清醒些的時候總會問,你爸爸什麼時候來呀?我種了葡萄,今年可以釀酒。謹言怎麼還不來看我?新茶到了,他不來嘗麼?他最中意我泡的茶水。

  他不來,她便日日念與兒子聽。

  其實她兒子也已經死了。

  但他總記得母親說話時的神情,脣角微彎曲,翦水雙眸凝霧含霜,最是一垂首的溫柔。

  可她最終死在那張棗紅色大床上,那天她不再揉一揉額頭,攏一攏發,他去掀被子,望見一隻翻裂見骨的手腕,血滋滋流了一床。

  謹言呢?謹言回來沒有?我沏好了茶,我練了新字帖,畫一幅三九梅花圖,頭髮剪短了再留長,他怎麼還不來?

  愛,不要同他說愛,愛是什麼?

  一把殺人的利劍。

  未央微微低著頭,看著茶杯中狹小澄黃的水面,輕聲嘆,「我有不祥預感,最終會淚流滿面。」

  一場貪念,紅塵萬丈,入墜深淵。

  他聽著,驀地感動,或者說傷懷,還是她在感染他,兩個人都患了病,要抱在一起死,這感覺似慷慨就義,油然而生英雄式的壯烈情懷。

  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捏她的指骨手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一瞬間眼神的交匯,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綿綿的情話或是殷殷的許諾,但全然脫不了口,這時面對起她來,他卻是一句多話都說不了了。「手到底是怎麼回事?」

  未央有些懊惱,想起前些天的事情,心有餘悸。「因為在念夜校,回去得晚,有一次上樓時燈已經不亮,我害怕,握了刀子在手裡,沒想到真是倒霉到這份上,到門口時從後頭起來一個男人掐著我的脖子,竟不是要劫財劫色,而是直接要將我弄死。我反手捅了他一刀,他將我推下樓梯,還要來殺我,可我手上有刀,他受了傷也不敢上前,最後捂著肚子跑了。」

  未央攤開手心說:「就是這樣把骨頭摔裂了,那一刀捅在脾臟部,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她說得平靜,程景行卻聽得心驚,皺眉道:「你住哪裡?要好好查一查。」

  未央笑著說:「我後來又回戩龍城,並沒有離你多遠。」

  程景行道:「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可怕,早應該回來。」

  未央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動得淚流滿面?」他真把她當作城堡裡的公主,忘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經是曠野裡開得最驕傲的一朵野薔薇。但這樣有什麼不好?他要作一座山,給她庇佑,又有什麼不好?她巴不得,應該心懷感激,終於不必迎風雨。

  程景行繼續無奈,招來服務員結賬,「我們回酒店,休息一會,昨晚通宵工作,實在痛苦。」

  未央調笑說:「我們還未簽合約,你保證只蓋棉被純睡覺?不然要加額外條件。」

  程景行回頭瞪她,望見她彎月似的眉眼,心卻軟下來,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她毛茸茸的短發,嫌棄她現下醜模樣,「怎麼剪成這樣?怪模怪樣。」

  「為了逃避追擊,非常時刻非常辦法。」

  他簽了她的手出去,「不許再剪。」霸道得很。

  可是未央的心裡卻偷偷地生出一點點歡喜,一絲絲的甜,大約是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管束她,在乎她。從內心裡講,她更渴望有正常生活,可以與同年齡少女一樣叛逆刁鑽,和家長們吵架,離家出走,然後哭著撲到母親懷裡。

  再重複爭吵,為芝麻綠豆小事情,吵得翻天覆地,天天都似過新年一般熱鬧,多好。

  她輓著他的手,靠著他的肩。

  林未央其實一點也不堅強。

  對街舊式樓房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一溜穿著清爽的女人靠在墻邊招呼,一張張媚笑的臉,像身旁七十年代的斑駁墻面。

  一記響亮耳光,那男人滿臉橫肉,罵罵咧咧抓著那女孩子頭髮,「他媽的,在老子的地頭上攬生意,還敢不交錢!活膩了!操死你媽的!」

  那女孩子跪下去,哭哭啼啼求他,「昆哥,這錢要救我哥的命,昆哥您寬限幾天,要不,要不您搞我吧,求求您了……」

  昆哥呸一口,「爛貨,我告訴你,不把錢一分不少的交出來,昆哥今天就搞到你死!」

  那女孩面龐涂塗抹抹如小丑,眼淚哭花了妝,更是醜的很。她穿一件紅綠小肚兜,外頭只披著件棗紅色披風,三月天裡風輕寒,凍得瑟瑟發抖還要笑著在街邊招手,先生,來不來?五十塊,便宜得很。

  她們叫做流鶯,站街妹,雞,或是妓 女。

  沒有名字,從來沒有。

  程景行正開了車門準備進去,就見未央瘋也似的衝到街角,一把將那男人推開,獅子似的咆哮,「滿昆你他媽吃錯藥了!別他媽瘋狗似的滿街亂咬人!」

  滿昆明顯一愣,隨即笑嘻嘻說:「喲,未央妹妹,聽說你跟了有錢人,怎麼?又回來了,那人不要你了?不怕,跟了昆哥,有你好日子!」說話間就要來搭未央的肩,半道被人大力甩開。原來不知何時旁邊多出個男人,穿得人模狗樣,那張臉,漂亮得跟個小白臉似的。

  「你放尊重點。」程景行將他隔開,看垃圾似的看著他。

  未央把女孩子從地上浮起來,看清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忙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猶疑地喊:「細細,細細你還好嗎?」

  細細一把抱住她哭起來,「未央姐,未央姐,阿佑哥出事了,你要救救他,不然他就完了。」

  「好了好了,我會的,我會的。」

  未央轉過臉來,冷冷看著滿昆,鄙夷道:「不就是個龜奴,囂張個什麼?打死了你還能占便宜?成天就會欺負女人,有膽子到堂前去鬧?就你跟六嫂那點破事,足夠斷了你一條腿!」

  「喲,厲害了是吧……」滿昆正要上前來說話,卻被程景行逼回去,只得說,「管你什麼東西,把錢交齊了再說。」

  程景行問,「多少錢?」

  滿昆伸出手來,「八百。」

  程景行點鈔票給他,一小疊,「多了的賞你,別再來找麻煩。」

  滿昆樂得開花,朝未央作輯,擠眉弄眼,「未央妹妹福氣好嗨,傍上大款嘍!」

  未央一瞪他,「滾遠點!」

  滿昆還要欺負細細,惡狠狠語氣威脅,「算你走運,下回再敢不交,整死你!」

  未央替細細擦了眼淚,輕聲問:「吃飯了沒有?」

  細細搖頭,哭著喊:「我好餓,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未央回頭看程景行,他對她笑一笑,很是通情達理,「其實我也還沒有吃飽。」

  她便帶著細細餐廳裡去,大廳裡人人都回頭看她,種種表情都有,未央覺得難過,整個人都繃緊了,一個一個瞪回去。

  後來坐到包廂裡去她才放鬆下來。

  細細說,阿佑欠了大哥的錢,到期不還就要斷了他的手腳。

  未央問是怎麼欠下的,細細看一看程景行,卻又不敢說了。

  未央道:「沒有關係,程先生是好人,你只管說就是。」

  程景行躲在一邊偷笑,剛說了他齷齪,下一刻又便好人,「好人」兩個字,可真是耐人尋味。

  細細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阿佑哥幫大哥運貨,貨被條子劫了,阿佑哥好不容易逃跑,大哥卻說這批貨要算在阿佑頭上。我……我沒有辦法……媽只有六萬塊,再沒有多的了。」

  程景行正想問到底說少,他寫一張支票就行。卻突然聽見未央厲聲問:「什麼貨?他運的是什麼東西?」

  細細低著頭,不敢說。

  未央冷哼,「是白粉是不是?細細,你和余嬸嬸都不要管他,他活該斷手斷腳,誰讓他去碰那種東西?他以為他有幾條命?出了事,還不是連累你們!」

  細細又哭起來,手背擦著眼淚,黑乎乎的一團都是掉色的眼影,抽抽噎噎,分明還是個孩子,「他……他也只是急著想出人頭地,想……想去城裡找你……」

  未央一垛碗,罵:「王八蛋!」

  服務員已經開門上菜,細細見了好吃的,兩隻眼睛都放光,像是從非洲來的難民,大口大口往裡塞,未央忍不住喊她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只顧著吃吃吃,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一不小心噎住了,忙喝水,看一看對面驚詫的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解釋說:「我媽病了,家裡沒什麼錢,三四天沒沾過油了。」

  說完又低頭吃起來,披肩早已經掉在地上,細細光溜溜的膀子上青紫色的淤痕滿布,未央伸手去碰,細細立刻疼得停下來,笑笑說:「我前幾天碰到個變態,可是給了我好多錢哦,有五百呢!可是這幾天他都沒來,要是多來幾次,我算過了,他來八十次,錢就湊夠了!」

  她又低頭去吃,香噴噴,亂糟糟的臉蛋上都是幸福的顏色。

  未央突然捂著嘴,悶著聲哭,整個人都在顫抖,卻怕細細聽見了,不敢再放肆吃東西。

  程景行將未央報過來,貼著她的耳說:「別哭了,交給我。」

  未央點頭,躲在他懷裡把眼淚擦乾淨。

  細細吃飽了,未央才問:「欠了多少?」

  細細說,「還差五萬啊……」

  程景行便開好支票給她。

  細細傻笑著說:「未央姐,這個叔叔對你可真好。」

  程景行的臉又綠一綠。

  細細要走,未央送她出去,程景行還在結賬,未央囑咐她,「你回去告訴余天佑,我說的,叫他去死。「

  細細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眼睛裡都是哀求,可林未央鐵石心腸,根本不顧,「就這麼說,看他還有臉胡鬧,出了什麼事自己擔,別總難為女人!」

  又抱一抱她,說:「細細,回去念書吧。」

  細細說:「姐,我又不是你,沒那麼聰明的,念了也是白念。」

  未央說:「細細,念書去吧,我給你出錢。」

  細細便哭起來,緊緊抱著未央說:「姐,其實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姐,我知道那錢怎麼來的,對不起,對不起,姐……你不能啊……你怎麼也能這樣呢……」

  未央突然無話可說,細細說的,不就是事實嗎?

  她與那站在街邊攬客的流鶯有什麼區別?

  下一刻又開始罵自己,過好了就行,管他什麼尊嚴身份?自尋苦惱。

  送走她,程景行已站在背後,輕輕攬了她的肩,「我給莽三去過電話,他在汐川有許多人脈,會照顧好她們。」

  未央低聲說:「謝謝。」

  他便捏一捏她的臉,她眼角還帶著淚,讓人看了心疼,「你沒有看出來?我在討好你。看在我一片痴心,居然連笑都不給一個。」

  未央便仰起臉,扯了扯嘴角,笑。

  程景行親一親她濕漉漉的眼睛,「乖孩子。」

  未央低著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已經很好,這樣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