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抨擊

  未央轉過臉去,媚笑著,突然間一把推開他,眼睜睜看他倉惶後退,看他望見程景行走來時,少年絕望的眼睛一夕之間全然寂滅。「別傻了,一個窮小子,活該祖祖輩輩打漁為生,你自己聞一聞,還有一股子洗不掉的魚腥味!難怪你親媽要改嫁要撇下你,真是礙眼得很。我們已經沒可能了余天佑,收起你那張痴情得令人作嘔的嘴臉,我林未央今天再清清楚楚說一遍,余天佑,管你是億萬富翁或是街頭乞丐,管他是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林未央和余天佑再沒有任何瓜葛!這張支票就當是還你這麼些年照顧我的情分,你收下,我買個安心,從此斷得乾乾淨淨。你倒霉了不要找我,你風光了也與我無關。到此緣盡,還是那句話,余天佑,是個男人就有點男人的樣子,拿得起放得下,別他媽膩歪。」

  阿佑不知什麼時候剃了個光頭,低下去,看得見從前腦袋上留的傷疤。街頭少年不要命的追砍,手裡握著西瓜刀,見人就是一刀,好似武俠片,哀鴻遍野,血肉橫飛,壯觀!不知一天橫死街頭,連個收拾的人都沒有。人活著像一隻流浪的野狗,垃圾堆裡翻食物,為了一根腐爛的香腸,要與野狗群搏鬥到死。

  那一雙眼睛已然黯淡,無光輝,沉沉如一攤死水。

  終於是死心,未央鬆一口氣。像嚼一把黃蓮心,滿口都是苦。

  他躲藏在陰影裡,塌下肩膀,手裡死死捏著那張支票,似乎是隱忍,哽咽,決絕,最終妥協,放不下。尊嚴,骨氣都可以不要,拳拳赤子心雙手奉上,任她踐踏。少年時總是擁有這樣多令人艷羡的愛情與勇氣,可以不畏懼生死地去愛一個人,不計較,從來不懂得計較。「未央,我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了。可是未央,等我有錢了,一定去娶你,如果我沒去,要麼是死了,要麼就是殘了。」

  未央狠狠揪子一把手臂,疼痛令人清醒,她冷聲低喝:「走,快走!不然保安把你當小偷抓起來,還要我去贖。丟人!」

  阿佑低著頭,緩緩往後退兩步,轉身,突然瘋也是的跑,像一陣風,消失在走道盡頭。

  誰聽見一顆心碎,落地無聲。

  未央已然用盡了力氣,待他的身影消失,整個人都倒在門上,有些呆,眼睛卻是乾得疼,怎麼辦,哭也哭不出來。

  程景行這才走近了,拿出房卡來擰開門,抓著未央的手腕,將她拖進去。

  砰一聲門響,他轉過身來,一張臉陰雲密布。林未央冷著臉趕走了余天佑,這回又輪到程景行先生發難,閒閒地站著,一雙眼卻牢牢盯住她,審視她度量她,不放過她臉上細微變化。

  「林未央,你可真是個狠心的姑娘,當著我的面這麼說他,你沒看見,整個人都快垮掉。你不怕他轉過頭從二十七樓跳下去?到時候你可是有責任。」

  未央累得很,也不管他為什麼又上樓來,為什麼又不急著走了,自顧自倒在床上,合著眼,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一如混亂不堪的生活,混亂不堪的林未央。

  她閉著眼脣角譏笑,「大金主就在近旁,我敢怎樣?當然只能順著金主的意思來。你看,昨晚上已經欠你五萬,不知道我林未央是什麼身價,要還多少夜才算清。」

  程景行聽她這麼說,也上了火頭。他仿佛將兩人之間的關係看得十分神聖,明知道說到底,不就是買賣關係,不但自欺欺人,還容不得別人戳穿了給他難堪。繃著臉,冷然回道:「你自己覺得呢?你不是很懂行,也給自己估個價,不要到時候做了賠本生意,白白耽誤青春年華。」

  果然,相互攻擊這件事兩個人都游刃有餘,十分拿手。但林未央今日反常,不再針鋒相對,勇奪冠軍。她坐起來,笑,似乎有開心事,笑得流出了淚,「我?我就是個一文不值的破爛貨,給這個玩玩再給那個試試,誰來問過我願不願意?妓 女還有權利挑客人,我呢?我是什麼東西?要器官的時候必須養好了身體隨時準備割一刀,要女人的時候還要脫光了躺在床上緊著你們高興來!」

  他顯然沒有料到未央有這樣大的反應,他似乎戳到她痛處,或是她今日遇到舊情人,觸景傷情,想起舊事來,滿肚委屈。他本來想,算了算了,同她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麼,哄一哄有什麼關係,可一想到她望著那少年離去背影時絕望傷情的面龐便有無名火胸中燒,憑什麼?才出去十分鐘,就目睹一枝紅杏出墻來,小男女海誓山盟至死不渝,才丁點大,懂什麼東西?娶她?就憑他窮小子一個?想都不要想,林未央合該是他的,誰都別想覬覦。

  可你看她,半點悔意沒有,張口來一點道理不講,著實可恨!

  「林未央,別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住你。並沒有取你的腎,更不要說將你當做……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尖銳?哦,或是因為小情人來了,想起過去美好時光,頓時覺得跟著我十分委屈,可是林未央,你帶走的錢,一分一毫可都是我給的,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我的?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做好分內的事情,我沒有閒情哄你。」還是一副冷面孔,但見她的眼淚,卻又心軟了,伸開了手想要將她抱進來,半途被她甩開,這會子也不哭了,擦一把臉,站起來,像個鬥士。

  他坐著,她站著,她居高臨下,含笑冷嘲,「程先生還要來碰我,不覺得髒嗎?那天你不是親眼看見嚴文濤是怎麼幹我的?真奇怪,您不是挺愛乾淨的嘛,怎麼還肯要我?你想知道那天他是怎麼對我的嗎?」她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臉,微微帶些胡渣,軟軟刺著手心,「就是這樣,一個耳光扇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過我,可是他哪裡會管我這樣的下賤女人,黑皮鞋踩在我身上,胸脯被鞋底碾得要爆。又一個耳刮子過來,腦袋撞到門框上,我的血,像是第一次的處女的血,流啊流,流了一地。」

  她恍恍然笑起來,凄凄惻惻似冷雨午夜流轉,「真是……暴虐的美感。」

  又帶他回那一天,她的噩夢,怎知道不是他的呢?

  他正呆滯,呆呆看著她鬼魅般寒涼的面孔,吶吶無言。她便笑了,脣角輕輕勾,嫵媚動人,顛倒眾生。壓低了嗓子輕聲誘騙,「很疼,真的很疼,打得我眼睛都看不清了。我喊一聲舅舅,他便又給我一巴掌,說,你舅舅乾得你很爽吧,小騷 貨,賤,欠操!又一個耳刮子過來,這個特別重,打得我耳邊嗡嗡地響,一度認為自己聾了,什麼都聽不見。啪——」

  啪一聲,重重一個耳光扇過來,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抽在他臉上,挑釁地揚起了眉毛看著他,「怎麼樣?爽不爽?程先生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抽得這麼痛快過吧?我卻常常呢!為什麼呢?因為我命賤?因為我生來就要被你們糟蹋?一群禽獸!我詛咒你們,嚴文濤被人輪暴至死,而你,程景行,終有一天你要身敗名裂,嘗嘗寄人籬下任人魚肉的滋味!」

  程景行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兩隻眼睛仍是直直看著她。好半晌才撫著臉,眼光漸漸冷下來,死死盯著她,怒極反笑,語氣森寒,咬牙切齒說:「林未央,你在找死!」

  未央根本不怕他威脅,她此刻大有壯烈赴死時的大義胸襟,說破罐子破摔也好,說無事發瘋也罷,受夠了,著實受夠了——這個癲狂的不可一世的世界!輕笑一聲,盡是輕蔑鄙夷,搖著頭,看他一副可憐相,「嘖嘖嘖,程景行,你以為你多了不起?還不是窩囊廢一個?我林未央雖然不是什麼少不得的人,但從小沒誰敢亂動我的東西,就算是一件玩具,弄壞了扔給你,平常人也會生氣吧。可你呢?我倒是第一次見,自己女人讓人那樣玩過了,還能心平氣和一個屋子裡吃飯。」

  程景行冷冷道:「不然怎樣,要我為了你跟嚴文濤大打出手?像言情劇?你以為你是誰?就算是蹩腳言情劇,你林未央也不會是女主角。」

  未央笑,已經抓了行李包往後退,另一隻手朝他比出中指,「我從沒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貨色。但是,程景行,你可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龜兒子小孬種!孫子!」

  她轉手跑,已經拉住門把手,卻被他三兩步拉回來抗在肩上一下摔在床上,腦袋嗡嗡響,程景行已經壓過來,粗糙有力的大手掐著她的脖子,將她的臉抬高了對著他的眼睛,她臉上的不屈與蔑視一覽無遺,還要輕哼一聲滿含挑釁,他肺都要氣炸,恨不得一下掐死她,這小東西,野貓似的太難管教!

  「往哪去?後悔了?帶著我的錢,要去找你的小情人私奔?小不要臉的東西,信不信我今天就弄死你!」牙縫裡蹦出來一個一個字句,灼燙的呼吸撲打在她臉上,身體離得這樣近,心卻是隔著一縱深淵溝壑,永難接近。

  未央仰起臉,貼近他,鼻尖若有似無的觸碰,似挑逗,悄然將空氣點燃,周邊嗶啵爆出一個燭花,火舌撩人。

  她說:「寶貝兒,昨晚上伺候的姐姐挺舒服的,再親一下,以後一定常照顧你生意。」又摸摸他的臉,那嘴角氣得抽動,讓她心情大好,甜膩的嘴脣湊過去,輕輕舔一舔,「乖孩子,聽話,過兩天咱們再來玩玩。知道你疼,別生氣了,太久沒做就是這樣,等下次,多做幾次就好了。乖啊,別怕,會讓你舒服的。」

  他心中一股怒火直直竄上來,簡直要被她氣到暈厥,也不廢話了,把她往床上一推,就要解皮帶扣,好好好,男女之間吵起來,最好在床上解決,人欲縱橫,色相馳騁,誰還記得先前說過什麼?哼哼唧唧唱起來就好。

  而林未央顯然不服,趁他忙活著脫衣服,弓起腿,控制好力道,想想總不能一下把他頂殘了,不然非得殺死她,猛然間發力,膝蓋骨撞往他跨下撞去。

  小女人行徑成功得勝,聽他哀號一聲捂著傷處倒下去。未央立馬爬起來要往外跑,這下悔恨起來,應該用全力把他傷得站都站不起來,這下可好,程景行先生戰鬥力驚人,或是腎上腺激素陡然叫囂,負傷上陣,又將她拖回來,這下也是怒極,不管不顧就往地上按,也不想想他現在能不能行,就開始扒衣服,嘴裡罵她「找死」,手已經伸進去,狠狠要將她揉碎了的力道。

  未央疼得不行,一隻手在床頭櫃上亂抓,一不小心抓住個疙疙瘩瘩的玻璃容器,想也不想就往他後腦勺一砸。

  咚一聲——程景行便應聲而倒。

  未央趕忙扣好衣服站起身來,回頭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心裡害怕,不要一不小心鬧出人命,他死了是小,害自己做了通緝犯可麻煩,東躲西藏,搞不好還要去做整容手術。

  蹲下身去,試一試他頸上脈搏,還好,跳得雄壯有力,程先生福大命大,大約是不會死了。

  抓起包要走,想想又不甘心,把他的行李翻出來,現金都拿走,一閃神,居然在皮夾內層發現一幀小照——那女孩在旋轉木馬上揮手微笑,陽光纖細可辨,她飛揚的眉眼似夢一般遙遠。

  真傻。

  她拿走了相片,卻止不住心,撲通撲通地跳。

  互相傷害,或者,互相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