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其實並不完美,它總讓你無所適從——林未央沒有地方可去。
拋一枚硬幣選一條路,漫漫無際的夜向前延伸,處處都是黑暗。林未央並非無所畏懼,在汐川突然下起雨的時刻,未央摸一摸兜裡的鑰匙串,冰冷的金屬貼著她的指腹,世界漸漸安靜下來,荒蕪而瘋狂的生命一程接一程,她似浮木,隨潮汐沿海岸流浪,無歸處,永無止境的孤獨。
靜謐與喧囂交相輝映,穿過陋巷,雨水從屋檐斷斷續續落下,處處微涼。
心中綿延著令人作嘔的悔恨與……所謂不捨。生命永不饜足,隨時隨地有美人在身後招手,回來吧回來吧,叫你回頭,一回頭,又是期待著命運深切的撞擊與殘酷的黑色幽默。
惶惑,凄惘,憧憬,再往前,就是愛慾橫生的結界,千萬般苦苦掙扎,踏錯一步灰飛煙滅。
未央說,我從來不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左轉,抄小道進另一條街,燈火闌珊。鬆弛的大腿與血一般濃艷的嘴脣,每一個街角站一位吊帶衫麗人,叼著煙,在城市的泥濘中媚笑。這是一座即將坍塌的城池。
走近窄小樓道,三樓右手邊,還是四十多歲中年男人一邊看色 情小說一邊拿著鉛筆登記,不必身份證也不必押金,退房手續都不需要,點一點錢,三十塊一晚上,門上只有一個插銷,隔壁正酣戰,床都要搖垮掉。
床單大概一整年沒有洗過,濃重的體味熏得人作嘔。扯幾張報紙攤在床上,她預備關燈睡覺,養足精神明早逃跑。
真難,跑,能往哪裡跑?
女人的呻吟依舊延續,那男人笑聲猙獰,滿嘴粗口。像一段背景音樂,如此悲涼凄惘,她甚至想,就這樣吧,被抓回去又怎樣?好過故作勇猛,四處流浪。她開始犯 賤,他不好麼?他其實很好,很好了。
她有些想他,在這樣暗昧無覺的長夜裡,像是一種調劑,更如同深入腦海的記憶與情結。
忘不了,卻又無可追憶。她陷入泥沼,這只是前兆。
暗夜,妖魅縱橫。
砰砰砰門響,未央方從床上起來,抓上背包往床下鑽,那破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震得整個樓道都在搖晃。
像是表演三流動作片,黑西裝一雙,皮鞋亮燦燦,就差一副黑超眼鏡來扮作未來人。如同兩扇門,刷黑色油漆,羅漢似的站在眼前,後頭跟著那小老闆正心疼飛濺的門閂子。
一人抓著她手臂將她拎起來,「林小姐,程先生請您跟我們回去。」
未央很是識時務,瞧一瞧對面兩隻牛高馬大的男人,轉了驚恐面龐,怯怯問:「你們是誰?抓我做什麼?我要報警。」說話間就要去拿電話,才兩步,就被人抓著動彈不得。
那人解釋說:「林小姐不要令我們難做,程先生在酒店等你。請不要再耽誤時間。」
按理說,應該去看醫生不是?竟然還死守在酒店裡,派人來,根本不似他風格。程景行應當十分享受抓住她那一刻,林未央絕望又倔強的神情。
未央想一想,小心翼翼問:「他怎麼樣了?」
高一些的那個顯然已經沒有耐性,伸手就要將她拖走,卻被另一阻止,和顏悅色地回答:「你不必擔心,程先生很好。」
女人都有許多不能言說的預感,她覺得危險,於是倒豎了柳眉,怒氣衝衝胡攪蠻纏起來,「不,他答應給我二十萬,不見到錢我絕不回去。」
那兩人交換眼神,還是由好脾氣那一隻出聲,好言寬慰,「程先生已經允諾,林小姐跟我們回去之後就能拿到錢。」
未央仍是不放心,猶疑著傻傻問:「真的?我都說,二十萬小數目,一定要我鬧出走才肯鬆口,真是累。」
高個男人翻個白眼,一臉鄙夷,剩下一個十分理解地微笑,很能博得女性好感。
未央便背上背包,甩甩手說:「這就回去吧,小地方真是髒得很,明明好吃好住我又何必來受罪?還不是賭一口氣,他肯答應,我還有什麼話說,回去點鈔票點到天明呵!」
大約這時候,兩人心中都覺得女人真是好騙,三兩句話下來流浪狗似的乖乖跟著回家,難怪這世道強 奸 殺人這樣多,原來也怪不得罪犯,是女人無腦,自投羅網。
林未央說突然來月事,要去順道去商店買一些衛生用品。那兩人倒是無話可說,乖乖跟著去,可她避過小超市,一定要往汐川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德國超市裡走。超市大門下是一縱百來級的階梯,夜裡人煙稀少,可自動扶梯仍開著,也不知節省。
到了門口,未央瞧那兩人都要跟去,又發小姐脾氣,「兩個大男人跟著我去女性用品區,你們不覺得臉紅?我可是怕旁邊人竊竊私語。」
那大個子顯然脾氣不好,「那更好,不要去了。」
未央便提高了音調,指著鼻子朝他喊:「不買?難道要我一身血紅滿街跑?到時人人都以為我流產,還要問到底是你們其中的哪一負責!」身旁三三兩兩的人群望過來,令這兩人都非常頭痛。
大個子捏緊了拳頭深呼吸,咬著牙說:「好好好,你要怎樣?」
未央說:「我累了,你幫我去買。」
大個子瞪大了眼睛,要再說下去,一定衝上來給她兩拳頭,管她是男是女,真是夠難纏。可是夥伴使一個眼色,想想這樣更好,他去買東西,留一個人守著這個刁鑽女人,更安全。可是,可是……
「一包夜用兩包日用,夜用蘇菲三十五毫米棉質網面,日用ABC抗菌系列,夜用五片裝,日用二十片裝,看好生產日期,超過一個月的不要。」未央的語速極快,一溜煙說完,嫌棄地看著那黑西裝大個子,威脅說,「聽清楚了嗎?買錯了我可不要。到時候你去退了重買,退不掉,自己留著用咯。大約你們也會有個三五擦傷,當做紗布不錯,可是不要用錯邊,到時候連皮帶肉撕下來,嘖嘖,真是慘絕人寰。」
拳頭捏的「格拉格拉」想,是誰說,你如何能相信一個每個月連續流血七天都不死的怪物。老天,要一個五大三粗施瓦辛格似的男人去買這樣尷尬的東西,簡直是落入無間地獄。他憤恨地轉身,口裡還念著,「一包夜用兩包日用,蘇菲ABC……」完了,走到門口已經忘記,乾脆全部買回來任她挑。
未央轉過臉來,對那依舊一派溫和的男人笑笑,撇撇嘴,抱怨道:「你朋友的脾氣可真是差,才說三兩句,已經咬牙切實殺人模樣。」
那人亦禮貌地笑一笑,順著她的話玩笑說:「他就是這樣,像一串炮仗,稍稍一點火星子就能產生核爆炸。」
未央被這話逗樂,捂著嘴不禁笑起來,氣氛十分好,恰是男男女女動情時分。對面俄式鐘樓指向十二點,未央興奮地跳起來,指著鐘樓拉著男人的袖子說:「快看,十二點了!」接下來也不顧他的反應,雙手合十,閉著眼默默念叨。
完成後才睜開眼,歪著頭望著男人笑,「別取笑我,這是我母親告訴我,午夜十二點對著鐘樓許願,總有一天美夢成真。」
男人說:「哦?是嗎?」顯然敷衍。
未央眨眨眼,小女孩心性扮了個十足十,拉著男人的衣擺纏他,「你一定笑我天真,不行,你也許一個願,到時候後心想事成,記得付我中介錢。快,快嘛……」
男人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轉過臉,對著鐘樓唉聲嘆氣。她仍不滿足,還在一旁監督,「要閉上眼,認真在心裡默念夢想三遍才會靈驗哦。」手已經往背包右側小袋裡掏,摸到防身的電擊棒,抽出來,打開開關,動作迅捷地往那男人身上一觸,瞬時一腳蹬下去,男人便順著高高階梯滾落到底。
根本不敢多留,轉過身就跑,穿過馬路,買衛生棉的男人已經提著一大袋東西出來,看見同伴到底,一下甩了購物袋,花花綠綠的衛生棉包裝掉了一地,旁邊人都驚詫,一定是性變態,大男人買這樣多的女性用品。
他已經追過來,隔著馬路大喊,「死丫頭你給老子站住!」
未央不要命地往前跑,這街巷她爛熟於心,左彎右拐已經把他甩在身後。
到了大路,本以為可以放鬆些許,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輛黑色X5,一下將她撞翻在地。頭上有刮傷,濃稠的血液順著眼角流進眼眶中,四周屠宰場似的顏色,迷迷糊糊的,右腿疼得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未央一腦袋飛舞的流星,依稀看見黑衣男人已經喘著氣從後頭跟上來,車裡再下來個男人,將她抗起來扔進後座,再後來,便是一片沉沉的黑色。
暈過去,也就不知道怕了,這樣還好些。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時的恐懼。
未央有些後悔,就這樣離去,甚至還在同程景行賭氣。早知道應該吻別,留一個瀟灑背影,讓他一輩子懷念。
最終無人可戀,著實悲哀,平常人此時應該向上帝祈禱,或是口中悼念爸爸、媽媽、或是男友姓名,後頭加上「救救我」,雖然不是萬靈咒,但也可求得心中平安。她最終還是放棄,這並不是長篇電視劇,哪有那樣多的機會天降奇兵英雄救美。就算有,林未央也從來沒有那樣好的運氣,從來沒有。
小護士走過來細聲細氣說:「先生,這裡不能抽煙。」
程景行才將煙摁滅了,恰時醫生從門外進來,「腦CT結果已經出來,輕微腦震盪,需要留院觀察幾天。」
程景行手裡捏著電話,悶不吭聲。
終於手機鈴聲響起來,突兀而尖銳,然他一霎緊張,才過第一聲已經接起來,滿心焦灼,「怎麼樣?」
莽三在那邊啐一口,似乎遇到新手開車,差點撞上,罵罵咧咧,「找到了,在西郊墓地,他媽的沒事跑那麼遠幹什麼……」
話還未等莽三說完,程景行已經掛了電話,抓起外衣就要走,剛起身時天旋地轉,眼看要倒下,還是被醫生扶住,忙勸他,「程先生你要到哪去?您應該先休息,至少觀察三天……」
誰知他緩一緩,已經站起來急衝衝往外跑,留都留不住。
巨大的,無以名狀的恐懼在背後催促,來不及,就怕最後總結,開篇是「來不及」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