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相逢

  春去春又回,可是年華早已經不再。

  二十年間匆匆一瞥,只說一句白駒過隙,真是殘忍。

  初見時他風華正茂,白璧無瑕的面龐,蓮花似的妖嬈身姿。長在紅幟的慾念深淵中,人人都想來攀折,他是萬眾寵兒,一顰一笑都有人追尋有人狂熱,全世界都矚目。

  而今正是最最落魄時,他的臉,早已不復當年風貌。依稀看得出輪廓,卻是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當初俊秀雅致的晉文了。還有一身落魄,疾病與貧窮,拖家帶口。他是沒有臉見她的。想躲,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晉文,哪裡還有晉文?晉文早已改名換姓,今日叫林成志,連名字都這般俗不可耐。

  歲月割開雲泥之別,二十年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早已凋萎。

  而她依舊美麗,二十年間幾乎沒有變過,她與記憶中一般模樣,還是他夢中的小姑娘。她在他懷裡安睡,他看她一夜,整整一夜,細微神態都記得清清楚楚,似一幅畫,高高懸掛在枯海似的心中。每一天都仿佛是末日,因他明知絕不會長久,卻還要勾引她,誘惑她,欺哄她入他情網,此後長相思,長相憶,卻不能長相依。

  他看著她,化作石像,再也不能動。

  她還是喚他,「晉文,傷口好些嗎?還疼不疼?」

  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晉文,二十年前的晉文,她從不曾離開,生活從不曾改變,他從不曾向可怕的命運低頭,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所有的苦難與傷痛都因她脣邊清澈笑容而隨煙滅散。

  她的影像漸漸模糊,他說:「微瀾,微瀾。」觸到臉頰,原來淚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溫暖的身體。她比往日豐腴,而他已然瘦得脫了形,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說:「微瀾,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夢到你。也許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賜給我最後的美夢,真好,以假亂真。我已經完滿,不再有遺憾。」

  她聲音微顫,「不,怎麼會沒有遺憾。晉文,你還沒有聽我說愛你。」

  他緘默不語,只是緊緊環抱住她,一雙粗糙的手,用盡全力地擁抱。

  她說:「晉文,我愛你。」

  他笑一笑,恍恍然說:「這個夢真好。」

  她推開他,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晉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給我做的魚,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樣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記。晉文,你呢?有沒有想念我?」

  二十年的離別,她當做二十天,沒有關係,時間有什麼關係,它清晰地一刀一刀劃過她的皮膚,卻讓記憶愈發深刻而鮮明。她忘不了,走不出迷局,是她畫地為牢,甘願做往事囚徒。

  她說:「程謹言說,一旦我找到你,就要一槍了解了你。我不敢,連你一星半點的消息都不敢聽。可是晉文,程謹言終於死了,所以,所以我來找你。晉文……」她再說不下去,他將她抱進懷裡,任她悶聲哭泣。他輕輕拍她的背,輕輕說:「微瀾,不要傷心,他始終還是關愛你,不然不會這樣對我。哪個父親受得了女兒跟著我這樣的男人?他其實心疼你,不想你跟我受委屈而已。」

  他始終知曉她心境。

  她的苦與樂,恆久地記掛在他心上。

  他聽聞她結婚,聽聞她生子,或是又聽聞她的不羈生活。

  起初恨自己恨程謹言,到最後卻只剩下心疼。

  可是他不能見她,二十年,歲月將所剩無幾的情念磨礪到怎樣的凄惘卑微。

  他說:「我已經結婚生子。微瀾,一切都倒不回。覆水難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她抬起頭,掏出手帕來拭乾了淚,換了輕鬆語調,回他:「我也結過婚,也生過孩子,我早已經人老珠黃,無人肯收。所以只好來找舊情人,渴望昔日情誼依舊在。我只等你說愛我。」

  他說:「你已經看到,我早已經不是往日模樣。你看——」他摸著面皮,寂寞譏笑,「這張臉,黑黃黑黃,長滿褶皺。我在泥地裡打滾太多次,爬都爬不起來,滿身污穢,以前就配不上你,現在更是。微瀾,你有那樣好的生活可以繼續,為什麼非要鑽牛角尖?」

  她今日臉上沒有妝,眼角殘餘歲月痕跡,一張素面,來貼他粗糙枯敗的面龐。她依著他,緊靠他,她說:「晉文,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二十歲那年一般,那樣深切狂熱地愛過一個人。二十歲時,他們可以說我是年少輕狂,是鬼迷心竅。可一直到四十歲,我還是那樣熱烈地如二十年前一般愛著你。這不是鑽牛角尖,這是為我可憐的愛情尋一個出口。晉文,所有的阻礙都不是阻礙,只要你別再推開我。」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她笑,「這是報復嗎?二十年前你求婚時,我也這麼說過你。」

  他輕輕嘆息,「微瀾,我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愛你。最榮幸是被你愛。可是……」

  她截斷他的話,從包裡取出深藍色絨線盒子,打開來,是二十年前的一隻鉑金戒,極其簡單的款式,一顆鑽也沒有。她將戒指遞給他,「我們早就結過婚,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從來都只是彼此唯一,誰也別想再來拆散我們。」

  又問:「你的那一隻呢?」

  他說:「不見了。」

  「我不信。」說著要搜他身,又來解他扣子,被他一把抓住,皺眉說,「微瀾,不要孩子氣。」

  「唉,我都已經四十歲,孩子氣?只有你會這樣說。」

  他取下頸上紅繩,戒指栓在中央。

  她搶過來,拆散了繩子,將他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取下來一甩手從窗戶扔出去,也不看他什麼樣表情,只低頭徑自將鉑金戒套上他無名指。再將女戒遞給他,「我比你誠心,早就為我們的婚戒騰出地方。」

  他捏著戒指,遲遲不肯相與。

  他說:「微瀾,你不明白。我已經是廢人……其實,說得更清楚些,我已經不是男人,再也不能讓你快樂。微瀾,我不能了,再不能了。你看,以前我擔不起男人兩個字,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不是男人了。」

  他決絕說完,她也不過靜靜看著他,那樣平靜而安寧,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她始終在她自己的世界裡想念他,從始至終沒有望見生活的全貌。他已將話說明白,一身瘡疤都抖落在她眼前,她總該放棄。沒有女人能夠忍受,絕沒有。

  程微瀾平靜開口,低聲道:「我都知道,父親那時做的事情,他後來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訴我。林瑞聰並不是你親生兒子,你與王鳳嬌結婚不過是落難相幫。你對她她對你,到今天都已經足夠。」

  忽而輕笑,輕撫他臉龐,沉醉在他溫柔憐惜的雙眼裡。

  他聽見她說:「上個月程謹言病危,我已經做過子宮摘除手術。離婚協議也早已經簽好。晉文,這些年我活得很混亂,我已經不再年輕也不再純潔,晉文,你還要我嗎?」

  他抱著她,緊緊,心口顫動,疼痛蔓延全身,他已然說不出話來,只得緊緊依靠,從來只有彼此,擁抱如相逢初日,二十年的分離不過一瞬。閉上眼再睜開眼,她已經回來。很好,這已經很好,苦難與折磨都已遠離,愛無須計較。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他說:「微瀾,我愛你。請相信我,我愛你。」

  她親吻他曾說愛她的嘴角,狠狠點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殘酷的生活令他日漸枯槁,在錢幣中掙扎,烈日裡暴曬或大雨中行走,在泥濘的土地上勞作,他滿手繭,滿臉皺紋,他迅速老去,變得醜陋,粗俗,羸弱,不堪一擊。可是無論多麼貧窮,無知,粗俗,病弱,自始至終永恆保有著他對她的愛,其實他從不曾老去,他是她記憶中白首相攜的戀人,歷久彌香,永不老去。

  你若不來,我就不老。

  在病房門前,未央敲一敲輪椅扶手,示意程景行停下來。

  未央有些踟躕,或者說是懼怕,「可不可以不要進去?」

  程景行蹲下身子來,握住她的手,安慰說:「不過是一場會面,當做陌生人也不可以嗎?我想,你需要父母關懷,跨出這一步,也許未來會有新面貌。」

  未央搖頭,「不是排斥,是懼怕。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從小習慣過孤兒式的生活,母愛不過憑空虛想。如是禮貌招呼還好,萬一我撐不住大哭,怎麼辦?你不是不了解她,我們兩個怎麼也演不來母女相認的感人場面。相見不如懷念,你看,我口口聲聲喊你舅舅,卻從來不肯稱她一句母親,不是怨恨,是麻木。突如其來給我安插一個媽媽,如芒在背。現在已經很好,就這樣吧,好不好?」

  程景行慢慢捏著她的手說,「其實我根本不想你去見她,萬一她真要認你,給你一筆錢,供你讀書,再帶你離開,去歐洲去北美,你們一家團聚,多感人的場面。可是未央,到時候我真不知道還能怎麼留住你。說起來,卻是可憐可笑,我能留得住你的,不過是財勢罷了。對你下手?不,以前可能會,但現在怎麼忍心。看你皺一下眉頭我都覺得難受。」

  「說的我肉緊。」未央捧著他的臉,笑說,「怎麼這樣妄自菲薄?程景行明明還有一副蓋世無雙的偉岸身軀,隨便一個媚眼拋來,哪個女人不中招?」

  程景行道:「別來恭維我,一張老臉,哪裡比得上外頭青春少年風華正茂。」神情似深閨婦人,滿心怨憤。

  未央道:「博同情?我可不吃這一套。」

  程景行看著她,低聲說:「未央,答應我,無論她說什麼,你都不要離開。」

  未央笑著說:「我喜歡你害怕失去我時的樣子。」

  門開了,有人說:「我也喜歡。」

  程景行站起身來,轉過臉去,是程微瀾從病房裡走出來,反手已經帶上門,似乎根本就不是來一家團聚。

  程景行沉著臉,喊一聲:「二姐。」

  程微瀾對未央笑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又對程景行道:「勞煩你讓一讓,我與未央有知心話要說。」

  他不肯,老母雞似的護住她,似乎當真怕程微瀾動手,「不行,她行動不便,需我在一旁照顧。」

  程微瀾冷嘲:「等談完話,我給你電話。不然你真要在這聽我說你壞話?雖然我並不介意,但你得先保證無論我說了什麼你都不許插嘴不許動手。」

  程景行亦生怒氣,頂回去說:「那不必談了,我先帶未央回去。二姐請自便。」

  程微瀾不疾不徐,涼涼道一句:「我的女兒,你說帶走就帶走,未免太不講道理。你們之間什麼關係?說到底你也不是她親舅舅,這樣熱心腸地招呼著,可不像你風格。要麼就是你看上我女兒,那——景行,過幾年興許你還要叫我一聲丈母娘,現在這樣囂張,不懂禮貌,以後可沒你好果子吃。」

  程景行自認說不過她,直截了當地推著輪椅要走。卻是未央握了他的手,抬頭望他,輕聲說,「舅舅,給我十分鐘。」

  他看一看程微瀾再看一看未央,不忍心拒絕,「好,至多十分鐘,到時間我們就走。」

  程微瀾還在說:「十分鐘?怕我偷偷把人帶走嗎?你的惡形惡狀一整夜都說不完,看來我得整理整理,挑緊要的說。啊,就說你與白蘭之間恩恩愛愛事跡好不好?或者說你十五歲就破了童子身,十六歲帶人上酒店……」

  程景行回頭,狠瞪她一眼,「程微瀾你適可而止。」他焦灼,仿佛犯了錯,還要去看未央,見她偷偷抿嘴笑,一時怒火中燒。

  程微瀾來接輪椅,推著未央往旁邊辦公室走,「同醫生說好,留這間空著。」趕緊關上了門,轉過臉來,面對未央,卻有些侷促。

  程微瀾笑笑說:「我與女兒相處時間不多,與十幾歲的女孩子該如何交流我不甚了解。接下來,如有傷害到你的地方,請不要介意。」

  未央點點頭,「我也是。」

  程微瀾將長髮撥到肩後,微笑,她如此美麗,看著眼前的林未央,像照鏡,望見二十年前的自己,另一個自己。但願她命好,條條路都是坦途,不要與她一般辛苦,她的路隨壯烈,但太艱難。

  「我想,應該同你說說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十分鐘一定不夠,估算一下,大概一小時左右,我們把門反鎖,讓他等,最多他踢門,鎖壞了還是他來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