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對峙

  「開始並不驚心動魄,結束也沒有漫天花雨,最可圈可點的是我們相愛,這是一件至艱難的事。」

  煙圈溶成一片灰藍迷霧,她的面容掩藏在朦朧之中,裊裊似舊日年華,春猶在。她略顯鬆弛的面龐與下垂的眼角都已經隱約退散,她說話時心有微光,融融恆暖如初日。

  未央問:「你們要在一起嗎?」

  程微瀾回答,「我們已經分開太久。」

  接下來卻是沉默,兩母女個有心思。程微瀾看著未央微蹙的眉心,心有千千結,到底,繞死了解不開。

  未央的眼瞳中含著防備,到底她並不是見了生母一頭熱的小姑娘,很好,足夠冷情足夠冷靜才能免去諸多傷痛。她咬脣,終究說出口:「他不富有,也不是分智慧,其實是貧窮與病弱,他甚至沉迷賭博,除了體力活什麼都不會。再也許他已不如往日會看人臉色討人歡心,他一無所長,唯有一點點心念,請你不要傷害他。」

  程微瀾驀地笑出聲來,搖搖頭,無奈地看著未央,「你現在都口氣猶如嫁女兒。像一隻老母雞一樣護著他,生怕我來搶。」

  未央覺得尷尬,垂下眼瞼避開她熱辣辣目光。

  良久,程微瀾才收斂了笑容,看著未央臉頰紅紅,也不好再調笑,「他早已經是成年人,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就算他信錯人,也要自己負責到底。未央,他真好命,有個這樣幫護他的女兒。」

  未央低著頭,細嘆,「他畢竟是我最愛的男人。我並不想把他讓給誰。說實話,看見你們在一起,我滿心嫉妒。擁有從來不完美,完美的人人都想要來分一杯羹。我寧願你從來不出現。」

  程微瀾輕笑,「景行要是聽見這句話,一定氣得抓狂,說不定立馬就要趕晉文去天涯海角,讓你們永不相見。」

  未央有些賭氣,低聲說:「搶走我的男人,還要來挖苦我。你真是霸道。」細聽去,竟有幾分嬌氣,到底還是孩子。

  程微瀾但笑不語,容未央第一次在生母面前露出些小女兒小心性,她覺得快樂,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煙火氣息漸漸彌散開來,沁入肌骨的迷人姿態,她脣色淺淡,稍稍彎曲,已是動人心魄的美麗。

  目光又落到未央的傷腿上,問:「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未央心中一緊,不願說,不願揭自己瘡疤,血琳琳的傷口早已經一層一層包裹好,她又何必來揭?連皮帶肉撕開去的痛苦實在難耐,做縮頭烏龜好過沙場猛士,沒有勇氣直面鮮血。

  可程微瀾不容她退卻,伸手撥開她額前略長的留海,看著她的眼睛定定道:「那人下手異常狠,擺明了要你的命。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猜到是誰,或者你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敢猜,不願信?」

  未央咬著脣,被刺中傷處,不能言語。

  「女人的嫉妒實在可怕。」她輕笑,捏一捏未央的臉道,「果然,愛情總讓人盲目。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與老四湊到一塊。可恨他恰是我最最厭惡的一類男人,從小出眾,被身邊的女人寵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素來瞧不起女人。一身莫名其妙的傲氣,總覺得世界由他掌控,人人都要聽他說,半點置喙餘地沒有。他最適合去日本,每天有妻子跪在門口等他。其實不過發大夢,舍不得封建社會早早過去,沒有機會稱王稱霸後宮三千,也要在家中過過帝王乾癮。哼,他大概是想一邊同白蘭結婚,一邊養著你做情人。完全沒有羞恥心的男人,自以為是得討厭。不過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半路殺出來,攪亂他黃粱大夢。他現在一定在墻外急得跳腳,生怕我帶走你。男人就是賤,到失去才知道追著輓留,其實早已經沒有用。程景行這種人,一定要領教到厲害才會服軟,不然永遠是自大狂。」

  罵完了,停一停,問未央,「你真心喜歡他?要知道,他又老又醜又無趣,無非是口袋裡沉甸甸,比他好的男人多得是。要真跟他在一起,等你三十歲他早已經老得不行,嫉妒心又重,弄不好天天懷疑你在外頭養小白臉。像更年期,一天要吵十幾回。」

  未央忍不住笑,輕應一聲,微微嘆息說:「嗯,我喜歡他。他並不十分好,但我迷戀上他皺著眉,怒而不發時拉扯領帶的樣子。他很好,雖然我也說不上究竟好在哪裡。但,兜兜轉轉居然就這樣發生,回頭時已不可逆。」

  程微瀾眯著眼,似乎在回想,繼而笑說:「是不錯。所謂成熟男人的風韻,最能騙十幾歲小女孩。那麼……他與白蘭的事呢,你是怎麼想的?」

  未央心中一刺,如鯁在喉,踟躕半晌,方說:「一切到他結婚時終止。我正倒計時。其實我應該在二十幾歲遇見他,我們都會少去許多顧慮。我和他之間相距永遠無法跨越的十三年,他認為我太年少,不懂愛,終有一天高飛離開。而他卻太世故,太自負,不肯低頭不肯犧牲。他是商人,事事都怕虧本無回報。要他為愛付出,基本上是天方夜譚。」

  程微瀾嗤笑:「破德性。爛人一個,我們不要談他。浪費時間。」

  笑過,又沉吟道:「未央,你恨過我嗎?」

  未央一愣,未想到她突然發問,這問題實在陌生,又突如其來,林未央從不曾擁有過,便不知為何要恨,一時想不到答案,只得如實說:「我不知道。」

  程微瀾欣然微笑,緩緩走近,她穿柔軟平跟鞋,走來並無擾人聲響,未央覺得,這一刻時光溫柔如水,可以清晰地聽見陽光落在地板上細碎驚詫。聽聞她說:「未央,讓我抱抱你。」

  「嗯。」未央輕哼,亦將她輕輕環抱。

  她心緒平緩,切切囑咐:「未央,生活很艱難,你要一直勇敢。」

  未央點點頭,爾後緘默。共享胸腔悸動。

  生命中第一次投入母親懷抱,她應當熱淚盈眶或是泣不成聲,但此刻心中萌生出一襲安寧,出乎意料的平靜。它來,便來。不來,她一樣安好。她的生命貧瘠而荒蕪,展露在眼前的一望無際的龜裂大地,烈日的曝曬中苦苦掙扎。到現在已經十分好,她一路上遇到許多人,給與她點滴雨露,她便向日生長,興許再過一些時日,還會開出潔白花束。

  活難,死也不易,從來沒有奇跡,只有一點點希望滋養乾涸的生命。

  出門去時,程景行已經等得不耐,即刻接過輪椅要走,又聞到她身上濃重的煙味,責難那桿老煙槍,「當著小孩子的面抽那麼凶,你就不怕帶壞她?」

  程微瀾譏誚道:「別裝乖,假得很。難道你不抽?未央是我女兒,要管教也是我的事。你是什麼身份,指手畫腳真礙眼。或者你想同我爭撫養權?要做她養父?」

  程景行回斥道:「看來未央應該少與你接觸,二姐,你的言行舉止都稱不上是良好典範。」

  程微瀾笑得高深莫測,走過他身邊,低聲道:「什麼是壞?不聽你安排嗎?景行,我十分期待你失算時的頹然模樣,想想就讓人心情愉悅。」又彎下身子親一親未央的臉,「我去陪你父親。明天再見。」

  待她回病房,程景行警惕地問:「明天要做什麼?」

  未央道:「她要來同我聊天而已。」

  程景行鬧彆扭,冷哼道:「有什麼可聊?尖酸刻薄。」又問,「她同你說了什麼?」

  未央裝傻,忍著笑看他,「說太多,你問哪一件?」

  程景行思量許久,仍是欲言又止。推到電梯才說:「關於我,她同你說了我什麼?你不要隨便相信,在程家她便一直嫉恨我。」

  「你就這麼怕她說你壞話?今年幾歲?鬧這種小脾氣?」

  程景行低咒一句,閉上嘴生悶氣。見未央偷笑,又怒起來,煩躁道:「總之你們親母女一定一個鼻孔出氣。」

  停一停又說:「我不過怕你誤會。」

  未央道:「哦?有什麼事會使得我誤會?」

  他咬牙,「沒有。」

  未央玩笑道:「她說你極其無趣,情人節連花都不肯訂一束。尤其瞧不起女人,是典型自大狂。還說你人老珠黃,根本配不上我。還擔心再過十年,你在床上動彈不得,我又得另覓佳婿,麻煩得很。」

  程景行氣得罵粗口。忍著沒把她扔上床,還是妥妥帖帖照顧好,可轉手就鎖了門。一雙眼陰霾,緊緊盯住她幸災樂禍的笑容,瞋目裂眥,恨恨道:「你信嗎?」

  未央反問:「信什麼?」

  他怒極反笑,卻是陰惻惻,寒森森,後頭設好了陰謀詭計等著,「信不信二十年後舅舅還能弄得你下不了床?」

  未央瞧他斤斤計較小模樣,樂不可支,臉頰都笑得酸痛,還要裝乖裝無辜,猛點頭,「當然信啦,我不是說過,舅舅你又粗又長又堅 挺?」

  轉一轉眼珠接著說:「不過俗話說得好,只要功夫下的深 一日夫妻百日恩。後宮佳麗三千人,鐵杵磨成繡花針。所以說,舅舅,還是節制點好,不然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也許就是又細又短又柔軟的小豆角了。」說完自己捂著嘴一陣笑,笑得他面色越發陰沉,四周危險重重,他頭頂烏雲密布,暴風雨就要來。可憐她瘸了腿,還只顧著樂呵,跑不了。

  五分鐘過去,他看著她,等著她收斂。才欺近了,沉聲問:「笑完了?好笑嗎?」

  未央不怕死地點頭,「還成,春天的小豆角什麼樣,你見過沒有?」又死死憋著笑,伸出小拇指來在他眼前彎一彎,「就這樣大小,嗯……」又笑起來,笑倒在床上。

  程景行再耐不住,抓牢了她狠狠吻下去,一溜煙還未跳出喉頭的笑聲都被他奪走,只剩下嗚嗚的掙扎與漸漸急促的呼吸。

  他渾身又緊繃起來,咬著她的脣,嘗盡女兒家舌尖香,膩得人渾身酥,骨頭都要軟下來。「鬼丫頭,大白天撩撥我。」

  未央要爭辯,又被他啃著,一個音發不出。嗚嗚咽咽,想求饒,又似漫漫呻吟,春夜裡流瀉。

  他牽著她的手,去觸他剛硬如鐵的小腹。

  她聽見拉鏈悉悉索索響,手已經被他引著伸進去,裡頭熱燙,燒著她微量的指尖。不知何時他已吻到她耳邊,呼著熱氣,沙啞著聲音低吟:「好不好?你說,到底好不好?」

  他可憐的男人的自尊心。

  未央躲著他,喘息不定的胸口卻緊貼著他,欲拒還迎,「別,等我把話說完,我有話要問你。」

  「不,偏不。」他耍脾氣,手已經伸進去熟練摸索,又脫她衣,更熟練。

  可未央突然說:「舅舅,你知道究竟是誰要我的命嗎?」

  程景行一窒,手上不停,已經剝光她,扶著她的腿纏住自己,一挺身已經進去。「在查。」

  未央被他撞得說話斷斷續續,索性坐起來,坐進他懷裡,一時更深,她忍不住驚呼,他亦是滿頭汗。

  「你還是要與白蘭結婚嗎?」

  他不肯言語,低頭來堵住她嘴,吞噬,遮掩謎題。

  但一切不會就此結束,到最後,他穿衣,背對她。

  她低聲,喃喃自語,「原來你依舊要和她在一起。」

  他回頭來,望見她落寞的影,皺眉問:「二姐跟你說了什麼?」

  未央翻過身去,不想再多看一眼,虛偽又自私的臉。

  「年少時都會愛錯人,太輕狂太自信,總以為愛可以改變一切,想想真是傻,憑什麼覺得自己能打動你?又不是童話故事,真有灰姑娘的水晶鞋等我穿?我只是有些難過,原來你說心疼我都是假,不過是男女間的遊戲,做不得真,是不是?最終你還是堅持你的一條路,但無論如何,不再與我有關。容我再問最後一句,如果我當日死了,舅舅是不是還會與白蘭結婚呢?」

  他俯下身來,從背後抱緊她,他心中莫名懼怕,仿佛開一道裂口,有什麼正在陷落,簌簌之聲充斥耳畔,整個世界隨之坍塌。會不會?他居然無法回答。只能脣齒間親吻,聊以慰藉。

  他在耳邊低聲嘆,「不要胡思亂想。」

  她便笑了,清冷寂寥如寒夜月輝,觸手可及,卻又相隔萬里,「我替你答吧,人死燈滅,何必為死人苦惱,生活依舊繼續,大把人排著隊等你愛。地球缺了誰一樣轉,這世上誰是誰的唯一?」

  她說:「舅舅,我答得好不好?」

  他卻只是看著她,盯牢她,最後卻不忍再面對她眼中傾斜而出的悲傷,轉過臉去,惱羞成怒,「無論發生了什麼,林未央,你別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