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沉默

初冬的風已然帶了些鋒芒,冷冽的在湖面上呼嘯而過,卻掀不起絲毫波瀾。

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的小樹林裡,舒茺抱著自己的背包默默的蹲在那兒,視線落在不遠處散落的小石子上。

「噗通——」

石子落入水中的聲音瞬間被寒風吞沒,就像化作一聲嗚咽,悶在了喉口。

湖面泛起陣陣漣漪,一圈一圈朝舒茺的方向盪開。

遙遙的望著那圈圈圓圓,她心頭那絲怒氣頓時悄無聲息的蕩散,無影無蹤。

然而,冷風不僅吹走了僅有的那些憤怒,還將一顆心吹得越來越涼。

舒茺垂眼,緩緩在草地上坐下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的寒氣還未散去,這麼一吸,倒像是吸了滿腔的碎冰渣,那絲絲冰涼洶湧而入,直衝的她鼻頭有些泛酸,眼眶也被刺激的微微泛紅。

其實……

她方才根本沒有必要那麼質問弗溯。

因為,哪怕是弗溯突然「善心大發」,只剩這三天,無論如何他也是趕不出修改稿的……

但,她偏偏就是想問清楚,她偏偏就是想知道,想知道弗溯究竟是真的接受了建議,還是僅僅在敷衍自己。

是她不自量力。

她竟忘了,這個人是溯流,是驕傲到不可一世的溯流,那麼多的人都拿他無可奈何,憑什麼她會認為自己的一番話就可以讓他動搖?

當真是可笑。

舒茺扶了扶快要從鼻尖滑落的眼鏡,苦澀的淺了牽嘴角,腦子裡有些亂七八糟、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回憶在不斷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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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歲的時候。

她蹲在一邊默默的看著小夥伴們玩積木。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來玩?」

直到蹲的腳有些發麻時,才有人注意到了一邊的她。

聽到邀請,她眸色一亮,高高興興的站起身,「好。」

「你叫什麼啊?」

「我,我叫舒茺,茺,取自茺蔚的茺。茺蔚,又名益母草……」這些爛熟於心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然而,話還沒說完,面前的幾個小女孩就通通露出了迷惘的表情,「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聽不懂……」

「我們還是換個地方玩吧。」

這是舒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並不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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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六歲的時候。

她安安靜靜坐在操場上捧著辭海,那時鼻樑上架著的眼鏡鏡片還沒有厚如瓶底。

「喲,書蟲又在看辭海啊?」兩個女生挽著手走了過來,好奇的瞥了舒茺手中的辭海一眼。

「呵,不然人家怎麼是學霸呢?不像我們,整天不學無術。」

女生的話音未落,她便皺起眉,微微仰頭,「不學無術,原指沒有學問因而沒有辦法。現指沒有學問,沒有本領。不學,不是不肯學的意思,而是沒有學問,這……是古語和現代語的語言的差別。不學的學是名詞,因而不能與整天這類詞修飾……」

那說話的女生微微脹紅了臉,有些氣急敗壞的跺了跺腳,「舒茺!你一天不賣弄就會死嗎?!我真是從沒見過你這麼會裝的女人!」

「就是!」另一女生也皺著眉,揚聲附和。「都怪我們多嘴……你看看這班上,還有誰願意和你說話……你還賣弄來賣弄去,也不知裝給誰看!我們走!」

兩人忿忿的離開。

她有些茫然的將視線從辭海上移到那兩人離去的背影上。

這是她第一次確認了所有人都不喜歡聽她說話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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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為什麼呢?

她一定是說錯了什麼。

舒茺百思不得其解,但哪怕是於她而言萬能的辭海也無法給予一個正確的答案。

當你不能改變世界時,你只能選擇改變自己。

所以,舒茺選擇了沉默。

從此,她只能通過各種各樣的百科全書來維持自己與世界的微薄聯繫,漸漸的,她對書本的依賴甚至超越了對父母的。

越沉默,越寂寞。越寂寞,越依賴。越依賴,越沉默。

她在一次次嘗試表達自己所想、卻越發不受待見後,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自卑。

直到後來。

出現了這麼一個人。

這個人雖然總是冷著一張臉,雖然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卻會認認真真聽完她說的所有話,哪怕是疙疙瘩瘩,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掉書袋」,哪怕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甚至,最後……

從來都只堅持己見的他,被自己說服了。

這對舒茺意味著什麼?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然而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被那聲「不自量力」拉回了原點。

舒茺拉了拉脖頸上的圍脖,瑟縮著肩膀抱緊了懷裡的包。

她依舊是那個畏縮不前、唯唯諾諾的舒茺。

她說的話從未被任何人接受過。

她還是一無所成。

===

昏暗無比的小閣樓內,僅僅只有一束光亮從深色窗簾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在一室狼藉中劈開了一條微弱的光路。

弗溯靠在書架邊,眸色幽邃、暗沉無光,手裡還捧著一疊厚厚的稿子,俊美的眉鎖得極緊,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情緒。

盯著那疊稿子盯了半晌,他驀地冷哼了一聲,像是不屑又像是自嘲。

將手裡的稿子隨意的摔在書桌上,他緩步踱到了窗前,修長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清冷耀眼。

正伸手要將窗簾拉上,他卻突然瞥見了湖邊那個並不陌生的人影,不由的動作一滯……

冷風蕭瑟中,那只毛絨絨的「兔子」坐在草地上,一邊吸著鼻涕,一邊砸著石頭洩憤,額前的幾縷碎發都爭先恐後的在風中搖曳。

瞧著那些小石子一個猛子扎入湖面,弗溯無奈的挑了挑眉,眉眼間竟也漸漸冰消雪融。

可能是寫玄幻寫久了,他彷彿都能看到那只「兔子」渾身散發出的黑色怨憤之氣,幽幽的升騰。

這麼想著,弗溯只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唇角也不由自主的勾出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真是幼稚的可以。

他冷哼了一聲,卻渾然不覺自己這種行徑其實更加幼稚。

然而,沒過多久,那「兔子」卻突然停了手,只愣愣的盯著湖面發呆。

剛剛還挺直著脊樑的倔強背影竟不知為何,漸漸向下彎去,直至佝僂。

像是不堪重負下的不得不屈服,又像是全世界只能擁抱自己的孤獨,但更多的,卻像是正在蓄勢的反抗。

斜倚在窗邊窺探的弗溯微微一怔,只覺得那背影熟悉的讓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