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菩提樹下

  師兄執明終於得了閒,回到太清。

  郁芬嫂子這幾日賴在榻上睡得酣暢,我當了幾日的奶媽子終於要翻身了,遂興高采烈地抱著子汀跑過去迎接。

  執明接過我手裡的胖小子,橫過眼睛打量了打量我,笑道:「你這一副落魄的形容卻笑得一臉春光燦爛,看來我的兒子很得你的心啊。」

  本神君自然笑得春光燦爛,本神君等著你被嫂子抽筋扒皮拔了毛頓成一鍋湯。

  

  我扯著臉皮道:「師兄好久不見。師父今日如何?」

  執明道輕輕拍了拍子汀的背,道:「按你說的服藥,調養至今已經好多了。發病之痛也不似往日錐心刺骨。」

  我點點頭。

  執明此時抬眼望瞭望裡殿,問:「怎不見郁芬?」

  我笑得愈發燦爛:「嫂子等你多時了。」

  

  執明抱著正瞪著大眼睛盯著他瞧的小肉丸子,坐在塌邊,脈脈地看了郁芬許久。而後緩緩伸出一手輕輕撫著郁芬嫂子的長髮。

  嫂子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定睛瞅了瞅,捏著嗓子問道:「明?可你回來了?」

  我胃裡一陣翻騰。

  師兄點點頭,道:「夫人幸苦了。」說罷看了看懷裡的肉丸子。

  郁芬嫂子的眼睛裡立馬包起一包淚,坐起身道:「明,你可真是狠心……」

  執明將嫂子往懷裡一攬,道:「郁芬,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委實受苦了。」嫂子順勢倒在師兄懷裡,小聲嗚咽:「明,你莫又撇下我了……」

  

  本神君一陣惡寒。

  不過嫂子那一包淚包了這麼久也沒掉下來半滴,功夫委實深得緊。

  

  嫂子演的這一出顯然沒有先前所說的燉湯那一出精彩。如今這一副興高采烈的形容顯然是不準備燉仙鶴湯補身子了,本神君騰起一種被騙了的感覺,遂甚是悲憤地對著眼前這一雙道:「二位愈發肉酸了。」

  

  幾個小仙子忙將我拉到一邊,手忙腳亂地摀住我的嘴。

  一位說:「神君莫要打擾了。」說罷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說:「駙馬爺終於回來了。」說罷亦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說:「花神等了這麼久可算是團圓了。」說罷仍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說:「小仙、小仙真真太感動了!」說罷一群小仙子都提起袖管蹭眼角。

  本神君抽了抽嘴角:感動吧,感動死你們了。執明一回來郁芬嫂子就不拿你們出氣了,換成我我也感動。

  

  當嫂子師兄二人肉酸的時候,本神君告誡自己要處之淡然。當小仙娥一臉幸福地蹭淚的時候,本神君亦告誡自己處之淡然。當嫂子將再度捂著耳朵將嚎啕大哭的子汀塞到我懷裡時,本神君淡然不起來了。

  帶孩子果然是個累贅活兒。

  太清既然呆不下去,本神君當即偷偷揣了兩壺玉露,趁他們一個不留神溜了。

  

  太清的邊界有五棵菩提樹。一陣一陣地閃著仙光。

  我聽師父說,昔日四大妖獸作亂,便是這五位菩提神使出面降了。妖獸中,那混沌吞了盤古幡,妖力大增,神使空瓏子用十二品蓮台之火在乾坤鼎裡頭融了上古神器軒轅劍,另鑄了五把神劍。

  五位神使驅劍抵抗盤古幡的戾氣,終將混沌封印在鎮妖塔底。

  雖是勝了,軒轅劍毀,空瓏子以仙器七星玉葫蘆反噬了自身來謝罪。其他幾位皆是自殘自傷,好不慘烈。如今已有百萬年過去了,那五位神使都化作菩提一棵,靜立在太清邊上。從此匿了。

  上了些年紀的神仙總願意將此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掛在嘴邊,不時拿出來教嚼一嚼。年代久遠多,傳了這麼久半有些偏差,我卻尤為上心。因為那個用仙器反噬了自己的空瓏子是我師父央歌真人的師父。

  

  不遠處是白茫茫的雲海。雲海的那頭便是西方的極樂世界。

  我站在玉砌柵欄邊看了許久,耳邊隱隱約約能聽到遠方極樂鳥的鳴叫,心裡頓然覺著很開闊。無意間的一回頭,發現角落裡的一株菩提下,一位素服仙人靠著菩提樹閉目養神。

  

  先前他這一襲素衣與身後的雲海連為一體,我並未瞧見。左思右想這裡不是上清,我貿然進來,還是去道一聲叨擾比較和禮儀,遂提步走去。

  走進一瞧,這位仙者面容寧靜,眉宇間容納天地。雖是煞為年輕的容貌,卻是一頭銀絲。也不怪我先前瞧不見。

  我瞅他瞅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他那模樣很是受看。不像墨機,懷著一肚子壞水兒,甚好的皮相讓他臉張賊笑給糟蹋了。遂又多看了兩眼,手不受控制的摸了摸他的銀發。

  「小丫頭,你可看夠了?」那人驀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將我嚇得一陣哆嗦,過了半響心臟才蹦回原位。

  我正了正神色,退後兩步,恭恭敬敬道:「小神唐突了。」

  那人仍閉著眼睛,聲音是略帶著笑意:「小丫頭跑到這裡來,有事麼?」

  

  我估摸著他是天帝派來守著這裡的小仙童,滄海桑田,昔日的小仙童已經變為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如此這般,也十足是夠了叫我「小丫頭」的歲數,遂愈發恭敬起來。。

  答道:「在下乃上清陵光,今日恰巧路過此地,本無意冒犯。」說罷盈盈一拜。

  那人緩緩睜開眼,抬頭瞧著我,語氣是愉悅的聲調:「上清的陵光?」

  

  我呼吸一窒,心臟漏了一拍。

  那人的眼睛像一汪幽潭,黝黑深邃,只是,這雙眸子沒有焦點。

  ——他是個瞎子。

  

  匆忙點點頭,答道:「是。」

  那位俊俏的老神仙絲毫不介懷地大聲笑了笑,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我委實是有些時日沒有出這個園子了,你這個歲數的小神仙怕是沒見過我這樣古怪的老瞎子。」

  說罷轉身面向那片雲海,緩緩道:「看得見有看得見的好處,看不見有看不見的好處。我以心為眼,看人向來透徹,污濁之氣也不能由眼入心,我向來體恤著這好處,有沒有眼睛也變無所謂了。」

  

  我靜靜立在他身邊,看著他修長年輕的身體和微微浮動的白髮,忽而覺得有些苦澀。

  心想著,這位盲了眼的老神仙年紀輕輕便守在這裡,如今已是蒼蒼白髮。最好的年華給了這五棵樹,真真讓人心酸。

  

  他忽而轉過頭來對我揚了揚嘴角,問道:「央歌那小子如何?」

  本神君煞是內斂地顫了顫雙腿,好歹沒有失了上清的顏面。

  師父少說也有百萬餘歲,天帝見了也要恭恭敬敬,禮讓三分。本神君想到師父那張蒼老的滿是褶子的面皮,被這個形容於我相差無幾的老神仙叫「小子」,那感覺真是妙的很。

  

  我抖這嗓子道:「師父身體有些小恙,近些時日已經調理的很好了。」

  那老神仙點點頭,嘆了口氣道:「韶華白首。我頭一次看見央歌他還是梳著小辮子跟師弟討糖吃。」

  本神君仍然煞是內斂的抖了抖面皮,心中隱隱猜出了個所以然,恭敬地拜了拜,道:「敢問尊神名號。」

  眼前這位笑得愈發開了,道:「我不過是三清裡頭頗有些年歲的散仙,跟你師父也算是故交,不必拘於禮節。我號凌虛子。」

  

  「轟轟轟」,三道天雷直直劈向我的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