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洛雲跑來找我是在本神君的意料之中。

  

  我正端端坐在暫住的院子裡剝藥材。

  牡丹款款走到我跟前,略略矮身,從袖袋裡拿出一串葡萄似的果子遞與我,柔聲道:「姐姐,這是晗靈果,左右我拿著沒什麼用,送給姐姐治病救人。」

  凡間有句俗語,叫「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本神君立刻提高警覺。

  

  這朵牡丹先是拿身份壓我,繼而旁推側敲地問我與少離墨機二人的關係,當我道與墨機沒有婚約後就一聲聲「姐姐」叫得歡暢。

  本神君即便再不才,再愚鈍也能把她這小心思猜出個七八分。

  

  凡間還有句俗語,叫「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本神君立刻把那串葡萄推回去,和聲和氣道:「妹妹客氣,前後我治的人都是些小病小疾,用不上這麼稀罕的藥材。妹妹留著自己補身子罷。」

  牡丹挑了張凳子逕自坐下,嘆了口氣,說:「姐姐,你下個月……」話說到這特地拉長了調子等我接,我只好幹笑兩聲遂了她的願,道:「墨機君委實說笑了。」

  

  牡丹立馬包了一包眼淚執起我的手,道:「姐姐不知,雲兒生在太清帝王世家,周圍所見皆是嘴臉虛假,哥哥姐姐也身處要職,所以雲兒自年幼就體會到了孤單滋味……」

  ——哦,原是名寂寞少女。

  「……直到那日遇見墨機君。」牡丹臉一紅,「那日雲兒去東海赴宴,不料在東海邊遇上了獐精。多虧墨哥哥出手相救……」

  ——唔,原是出英雄救美。

  「……墨哥哥從此便常常帶雲兒遊歷東海,也常到太清來,陪雲兒逛桃園,描畫冊……」

  ——哎,原是場日久生情。

  「雲兒此番、此番誤將雪蓮加進方子裡,害的少離君險些失了性命……墨哥哥他雖未怪罪,怕也是有些生氣的……只是……只是……」

  牡丹停了停,梨花帶雨地抽了抽鼻子道:「姐姐……雲兒離不了墨哥哥……」

  

  本神君前後思量了一會兒,方悟到這位五公主的戲本子不是通常的戲本子。

  

  五公主年少時,郁芬嫂子都尚且不是花神,與貔貅日日閒散在太清,此二人竟然以身居要職無暇顧及來敷衍她,她這年少時光委實悲催了些。再者,東海龍王那一宴之後就出了混沌衝出鎮妖塔的變故,墨機戰神,竟能在這個關頭抽出這麼多個閒暇帶她逛桃園,描畫冊,委實情深的緊。

  然,嫂子確實花了些心思在弟弟妹妹身上,墨機也確實毫無閒暇帶人遊玩。五公主能對著我扯出這麼個謊話來,對墨跡那廝用情至深啊。

  這樣說來,這位五公主既然知道些許藥理,卻還把雪蓮加進去的,約莫是想仗著自己懂些醫術,多在東海留幾日,兩人能多處一處。

  只可惜我忒不解風情,巴巴跑過來跑過來給少離瞧病,壞了她的計較。

  

  思至此處不由得覺得自己委實混賬,遂痛心疾首道:「小神先前並不知你對墨機情深至此,若早知道了也定不會懷了五公主這煞費苦心的計較,前後少離命大,五公主放個一株兩株雪蓮也燒不死他。小神這就回上清,公主也能少費些心思。」

  

  牡丹臉上淚痕未乾,卻已經紅紅白白了好一陣,才擦乾眼淚站起身來淡淡笑道:「東海有姐姐在便好了,雲兒此番是來向姐姐告辭回太清的。」她聲音略頓,聲音有些發寒:「姐姐委實深藏不露,不過,雲兒怕也不會放手。」

  說罷纖腰一扭,出了我的院子。

  

  我轉過身來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此番縱然狼狽了些,我我我,我這都對她說了些什麼啊?

  

  當夜,我左右掂量了一番,還是準備在事情鬧大之前找墨機把話說清楚。

  到了房門前我有些猶豫,這樣大半夜冒然跑過來,被人瞧見難免落人口實,閒言碎語又有失顏面。轉而一想,這廝那日的一句「你成了親以後,我倆也把親成了」一出口,本神君在三清斷是沒有面子可言了。遂理直氣壯抬手砸了砸門。

  墨機開了門,我又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

  

  一進門,還未坐下,我就提起一口氣準備了一兜話要開罵。

  那廝嘴角噙笑,眸光微動,和顏悅色道:「陵光,這大半夜的,你巴巴地跑過來,莫不是想我了吧?」

  本神君這一口氣又被他堵回去,不是一般兩般的憋屈。

  我抬頭瞪著他,提著還剩下的半口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墨機,我來是有正事。」

  

  墨機一本正經的點點頭,一臉瞭然笑道:「成親之事委實應該好好商量商量,只是我倆既然有了先前的一回,倒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我冷哼一聲,別過頭道:「墨機君倒很是惦念凡間那場鏡花水月。」

  墨機逕自坐下,緩緩斟上一盞茶,抬到唇邊:「鏡花水月?小陵光,你好端端的,我也好端端的,何來鏡花水月?」

  

  我咬咬牙,有些話是該說明白了。

  「墨機,我素來憋不住話,你且聽我說完。」我垂下眼簾,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緩,「凡間那一場,是你的劫。現在想來,於我也算是一場歷練。」

  「那時候,我喜歡你喜歡的正是熾烈,你卻撇下我去了。我心心唸唸想的都是你,只道凡間那一場我待你並不好,心裡也滿是歉疚。頭幾年的日日夜夜,更是睡不得吃不下。」

  墨機漸漸收了笑臉,正色盯著我。

  「過了這麼些個年,季遠之給我留下一個疤,我卻以為我參透了『情』這個字。這本戲本子,本在季遠之死的時候就該結了,也好在日後給我留下個念想。可是,你卻徒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身子已經是不自覺的顫抖,聲調也不由抬了幾分。

  

  「你真真將我心口的一道疤撕得鮮血淋淋。我本以為你飲下了孟婆湯,已經忘了我就是你凡間那一世的妻,誰知你卻還記得我。再次見到你我就應該已經明白了,凡界種種不過是我陵光的一場醉夢,但我心裡頭總還想著,你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惦念於過往,能把這前前後後給我一個解釋,而後我方知道我又錯了一回。」

  「季遠之從未對我生過情,我們凡間一世夫妻,回到了仙界,怕是什麼都不算了。你回來逍遙的做你的戰神,我也不必如痴子一般守著那塊龍鱗!」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從此陌路,你又何苦要糾纏!你是過於清閒了了麼?我避你不及,你卻跑來提親,你叫我怎麼辦!我把龍鱗扔了你又找回來,你叫我怎麼辦!前些日子還說了那樣的話,你叫我怎麼辦!」

  吼著吼著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一陣風過,墨機把我牢牢鎖在懷裡。

  我震怒地伸手推了推,他確抱的更緊。

  頭頂的聲音好似一如往常的平淡,又好似沾染了些許情緒:「我一直以為,凡間那一場,你只是在報恩。」

  我放棄掙扎,把臉埋在他懷裡,冷笑一聲狠狠的說:「墨機,你太自信了。你現在還以為我會像當年一樣麼?」

  墨機聲音有略些急:「陵光,我現在已經回來了。」

  我澀著嗓子咬牙道:「我陵光那一世在你手上輸的奇慘,你指望著今日,我們還能向以前那樣相敬如賓的做夫妻麼?我告訴你:不!可!能!」

  他身體微微一僵,我甩開他的手衝出了院子。

  

  阿虛的屋裡沒有夜明珠,夜裡更是幽暗。月光透過水簾,在院子裡灑下的淡淡光芒有些波動。我淚眼朦朧辨不清位置。

  推門進去後,老祖宗的聲音響在某個角落:「丫頭,你怎麼來了?」

  我忙尋了聲音摸索過去,一把扯著他的袖子道:「阿虛,我心裡難受,想喝酒。」

  他頓了頓,伸手擦了擦我臉上的眼淚,招來小童搬過來三壇東海清酒。我忙操起酒罈子往嘴裡送,老祖宗也未出言勸止。

  

  醉酒睡的迷濛,隱約聽見有些許聲響。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阿虛不知在對誰說:「……她的脾氣如此……你小子倒是……」一句話聽了個沒頭沒尾,我卻懶得計較,翻了個身繼續睡。

  

  隱隱,感覺有個熟悉的懷抱將我抱起來,我掙紮了一番,那人卻沒放手。然後抱著我晃晃悠悠地走著。

  就這樣晃晃悠悠地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