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掩柴門嘯傲煙霞·闢邪

  另有一隻手輕輕放在她頭頂,暖洋洋的,小棒槌忍不住抬頭,正望進一雙和藹含笑的眼睛裡。

  是那個站葫蘆上的老頭,他頭髮眉毛鬍鬚都是花白的,微微帶笑,看上去很慈祥。小棒槌不禁想起師父,心中一熱,朝他身上靠了靠。

  「不哭了吧?」老頭笑瞇瞇地低頭看她,「你家人在哪兒?怎麼把你這樣一個小娃娃一個人丟山裡?」

  小棒槌囁嚅半晌,她確實哭不出來了,本來就是裝的。

  「我、我住在山上……和師父一起……師父突然走了,叫我去找大師兄,我就、就也走了……」

  她故意說得亂七八糟。

  震雲子神情略驚訝:「師父?你們住在青丘?!你小小年紀,竟能抵禦我的天音言靈,你師父莫非是個不世出的高人?令師名號為何?」

  小棒槌不想理他,低頭裝沒聽見。

  「想不到青丘竟會有凡人住著……」站葫蘆上的老人也很有些意外,這裡群妖盤踞,九尾狐妖一族就隱匿山中,何況山勢極為險峻,凡人根本無法徒手攀爬。他仔細打量面前髒兮兮的小男孩,他身上氣息純淨,確實是個凡人,凡人在這座妖物盤踞野獸遍地的險惡山中究竟如何生活?

  「你師父呢?他去哪裡了?」他和藹地問。

  這些事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小棒槌默默把包袱裡師父留的信遞給他。

  老頭細細看完信,不由眉梢微揚,將信遞給一旁的龍靜元君,眾人傳看完畢,一時倒也無語,龍靜元君笑道:「東陽真人,這孩子要找無月廷,想必她師父是貴派某位高人的弟子?」

  老頭也笑了:「天下竟有這種巧合,小丫頭,你師父叫什麼?」

  小棒槌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師父叫什麼,師父就是師父。

  「那你大師兄叫什麼?」

  這個她更不知道了,事實上,她也是剛知道自己有個大師兄。

  眾人見她什麼都不知道,也無話可說,龍靜元君替她將亂蓬蓬的頭髮綰好,輕笑:「你師父也太不像樣,一個小姑娘給帶得像個男孩子。好了,現在不哭了,總可以說說方纔那隻妖怪去哪兒了吧?」

  小棒槌隨手朝林子裡指了指,神情天真地扯謊:「它往那邊飛了。」

  眾人微微變色,半晌,震雲子到底還是忿忿不平地嘆道:「青丘是他的老巢,逃入山林深處,再追下去只怕毫無益處,可惜了數月工夫化作流水,還是讓他逃走了。」

  狐妖逃走倒有大半原因在這小丫頭身上,他冷冷看著小棒槌,頗有嗔怪之意:「既然和你師父學了方術,又能一個人走夜路下山,為何見到狐妖還要大驚小怪?」

  小棒槌繼續轉過腦袋裝沒聽見,東陽真人笑道:「所謂方術,不過是海外流傳來的一些旁門左道,凡俗民間祓除作祟所用,真要拿來對付那隻九尾狐妖,只怕毫無作用。我猜這小丫頭的師父也只會些零星方術,就算降妖,收的應該都是些話也不會說的小妖物,她沒見過厲害妖魔,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說著,他又摸了摸小棒槌的腦袋:「不過你膽子也真大,深更半夜一個人下山,不怕有野獸麼?這裡儘是懸崖峭壁,你不會飛,怎麼下去?」

  「我從來沒見過山上有野獸。」她說的是實話,這麼大一座山,裡面當然不可能沒有野獸妖物,可她上上下下無數次,從來也沒遇過,難道說她運氣特別好?

  走到大石旁,她拾起那截胳膊粗細的麻繩,晃晃上面的銅鈴,叮叮噹噹的聲音頓時響起。

  眾人見那條麻繩一頭拴在石上,一頭落入深淵,深淵深不見底,望一眼都不由膽寒,她一個小丫頭卻打算順著繩子溜下懸崖,光憑這份膽色,也足以讓大人們讚嘆。

  「狐妖已無蹤影,如何?要不要繼續再追?」震雲子不願在這裡耽誤時間,直接開口相詢。

  方纔一直沒有說話的周先生終於出聲,他看上去年約五旬,身著一襲灰袍,面容極為平庸,聲音亦艱澀難聽:「數月來一直追趕此妖,雖未能除掉,卻也應該傷了他大半元氣,十年內他再不能出世,此次也不必再追了吧。」

  震雲子長嘆一聲:「也罷,東陽真人、周先生、龍靜元君,數月來與諸位結伴而行,獲益良多,諸位都是玄術精妙的高人,他日如有機緣,只盼能與諸位切磋一番。今日未能降服狐妖,實乃大憾,既不打算再追,我便先行一步了,告辭。」

  此人說話做事毫不拖泥帶水,說走便走,長袖一揮,一柄寶劍疾射而出,眨眼便御劍飛得再也看不見。

  崖上諸人相顧無言,數月追殺狐妖,眼看便要得手,誰知最後變成這樣。龍靜元君也低嘆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告辭了。」

  她見小棒槌愣愣看著自己,不由笑了笑,笑容甚是婉約,與她方纔那凌厲的目光相比竟好似不是一個人:「小姑娘,你想去無月廷,就找旁邊那個老爺子。」

  語畢,她週身忽然華光驟閃,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條綵綢披帛,其上光暈流轉,如寶似玉,她輕飄飄地落下懸崖,披帛仿若一雙翅膀托著她,眨眼便飛遠了。

  周先生朝東陽真人拱了拱手,一言不發,也是身形一晃便不見蹤影。

  懸崖上現在就剩她和東陽真人兩個人,這老頭長袖飄飄,還立在葫蘆上,正笑瞇瞇地打量她,也不說話。小棒槌見著他就想起自己的師父,加上他之前出手相助,這幾個人裡,她對他感覺最親切。

  怎麼辦?他好像就是無月廷的人,要不要求他帶自己去找大師兄呢?他看上去很慈祥,笑呵呵的,應該很好說話吧?大人們喜歡什麼樣的小孩,她很清楚。

  小棒槌清清嗓子,親親熱熱地喚了聲:「老爺爺,您能帶我去無月廷嗎?」

  東陽真人笑了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你試試能不能追上我。」

  他身形忽然一晃,化作一團清風,眨眼便消失在她眼前。

  小棒槌呆了一下,他人呢?她四處張望,懸崖上怪石嶙峋,月光清冷,半個人影也無,只她一人的影子被慘淡月光拉了老長。

  崖邊忽然人影一閃,是東陽真人的白袍子,小棒槌登時醒悟過來,急忙將麻繩繞在雙腕上,縱身跳下懸崖,猴子般攀爬起來。

  從崖頂攀爬至崖底,小棒槌只需要一個時辰不到,沿著狹窄的懸崖中間小道快步前行,片刻間便進了山林。夜風呼嘯而過,四周漆黑無光,她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忽見前方不遠處閃過一道人影,她眼尖,一下便認出是方纔的東陽真人。

  「老爺爺!」她叫了一聲,可他卻彷彿沒聽見一般,踩在葫蘆上,離地三尺,慢悠悠地往前飄。

  小棒槌拔腿便追,顧不得山路崎嶇,一路跌跌撞撞,跑出足有三四里,那人影卻始終不遠不近,無論她怎麼拚命追趕,也追不近。她喘得眼冒金星,實在跑不動了,扶著樹大口喘氣。

  像是發現她累得跑不動了,飄浮的人影停了下來,依舊不遠不近,葫蘆上下搖晃,上面的白髮老仙人帶著笑,這是考驗她?還是耍弄她?

  她累得要吐血,心裡又怕他跑掉,只死死盯著那道白色的人影看。白髮,白鬚,衣袖飄飄,她想起了師父,想起他的不告而別,想起他留信給自己,讓她去找大師兄。

  她一咬牙,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凶狠的氣力,拔腿又開始追,葫蘆上的老仙人也開始慢慢往前飄,重複著怎麼追也追不上的恐怖噩夢。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東方都已經開始泛出淡藍的光色,小棒槌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連滾帶爬跌了老遠,腦袋狠狠磕在石頭上,她只覺腦中「嗡」地一響,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不遠處的東陽真人不由停下了腳步,她追著他跑了有五六里路,倒還算是個有毅力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方纔他藉著摸腦袋說話的時候,悄悄放出靈力試探她的奇經八脈,她的資質不算壞,但也不太好,只能算中流之質,真要帶回去當弟子,修到兩百年大約就是極限。

  這種弟子無月廷從來不缺,他們各大仙人流派,如今只缺天縱奇才,畢竟「海隕」將臨,有備無患。

  古人總說勤能補拙,他們這些得大道的仙人最明白,這四個字只是凡人的自我安慰,資質不行,縱然付出千萬倍的努力與汗水,獲得的成就卻無法與巨大的付出成正比。唯有上佳資質再加上極限的付出,甚至還需要運氣,才能修成正果。

  這孩子果真一點方術都沒學會,毫無基礎,體力上也一般,若是能追個十餘裡也好,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絕無達到正果境界的可能,可惜了。

  東陽真人輕輕嘆了一聲,也罷,他無法帶她去無月廷,做個順水人情送她去鎮上卻是可以的,回派中再替她尋那個大師兄吧。

  抱歉,小丫頭。

  他轉身便要飄過去將她抱起,忽覺林中陰風呼嘯,群鳥驚飛,他心中不由微微一驚,抬頭看天色,正是寅卯交界,陰陽混沌之際,此時群妖出沒,夜獸歸林,是森林中最危險的時刻。

  小丫頭毫無防備睡在林中,很危險。

  東陽真人疾飛回去,只見小棒槌昏睡在一棵樹下,他不由輕輕「咦」了一聲,林中瀰漫的妖物瘴氣在她身週數丈處像是觸到了牆壁,紛紛迴避,更甚者,她身側無數蟲蟻緩緩避讓,她睡在潮濕髒污的泥地裡,身上竟沒有一隻蟲爬過。

  她身上是帶了什麼闢邪的寶物麼?不,不像,大凡寶物多有靈氣,他卻全然感覺不到,絕不是寶物。那便是她體質的緣故?這是什麼體質?這孩子似乎是孤兒?莫非是家傳的特異體質?

  他想起方才在崖上,她說自己住山上卻從來沒遇過野獸,這根本不可能,但如今見到這番景象,他竟相信了,這是闢邪辟穢的體質麼?

  東陽真人陷入沉吟,倘若如此,那即便她資質不甚佳,倒也勉強可以破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