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出來的時候,書院已是半夜三更,弟子房庭院中空蕩蕩的,幾攤殘雪,滿地枯枝。她一眼就望見了徘徊窗前的葉燁,急忙叫了一聲,誰知他竟好似沒聽見一般,黎非連叫三聲他都沒反應,她忍不住走過去,卻發現他丟了魂一樣,兩眼只是盯著窗戶縫隙,動也不動。
他的弟子服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應當是百里唱月染上去的,難道說他醒了之後一直沒走就待在這裡等著?
黎非想過去碰碰他打個招呼讓他別擔心百里唱月,可不知為啥,卻又覺得他整個人都充滿了一種拒絕任何人靠近詢問的氣息,她猶豫了一下,目光一瞥,忽又望見離他不遠的地方,百里歌林正坐在台階上發呆。
「歌林。」她走過去,這次又是叫了好幾聲,百里歌林才忽然聽見般,抬起頭來。
「黎非!」她輕叫,緊跟著眼圈卻紅了,她咬著嘴唇低聲道:「太好了,你沒事……我之前……真是,先是以為姐姐會死,後來醒了知道你也摔下去,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沒事,手腳都在。」黎非握住她的手,安撫,「我在裡面見到唱月了,左丘先生說明天上午她就能痊癒,沒事的,你別擔心。」
她見百里歌林眼裡滿是血絲,頭髮衣服都亂糟糟的,顯然是因為憂心姐姐和朋友,連平日最在乎的儀表都顧不上了。
「你怎麼一個人坐這兒發呆?別太擔心,唱月明天就好了。」
百里歌林沒說話,她眼怔怔地望著地上的殘雪,似乎又出起了神。
黎非心中隱隱有些奇怪,他們都怎麼了?
「葉燁是太擔心唱月嗎?」她輕聲問。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勉強笑道:「是吧,他和姐姐感情一直很好。她出事,最擔心的人就是他,摔落懸崖也是,他直接跳下去接住姐姐了……」
她停了一會兒,又道:「黎非,姐姐掉下去的時候,我魂都快嚇沒了,只想著陪她一起下去。」
黎非點點頭,她自然能理解這種心情,要是師父在自己面前出什麼事,她也會毫不猶豫跟著一起去的。
「後來葉燁也下去了,他接住了姐姐。」百里歌林頓了頓,「我一面往下掉,一面腦子裡只是想,他們倆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三個人一起死也好。」
黎非輕輕環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們是親人啊,我懂。」
「嗯,是親人。」百里歌林默然片刻,「現在知道大家都沒事,我真的很開心,特別開心。」
開心?可她為什麼在哭?黎非不能理解,這是喜極而泣嗎?
「黎非你知道嗎?我們是一年多前在賣藝路上遇到葉燁的,那天是我先發現葉燁的,他被人追殺,身上全是血,就躺在小巷子裡,雪已經把他埋了一半了……我靠近他,想要救他,卻被他咬了一口……」
百里歌林喃喃,似是陷入了回憶中,她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輝。
「我腦門兒上一個坑,左手虎口上一道疤,都是他弄的……他那時候好凶,不但咬了我一口,還把我狠狠推牆上,我腦袋被撞破了,流了好多血……後來他給我道歉,說如果破相了他會負責的……他負了什麼責呀?我可是真的破相了……再後來我問他你怎麼不負責?他說,我怎麼沒有負責?哥哥會負責養你一輩子的……他想做我哥哥,可我不想要哥哥呀……」
黎非越聽越心驚,她突然說這些做什麼?歌林好像很奇怪……
「我知道他喜歡姐姐,我一直都知道,那我現在怎麼了?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會不會在一起一輩子呢?他做我的哥哥一輩子?」
她還在呢喃,不知是問黎非,還是問自己,忽然,她又笑了笑,似是回過了神,輕道:「黎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投緣。現在有你在這邊,真好。」
「我啊,會好好修行,當個厲害的仙人。」百里歌林輕輕說著,「我會沒事的,我沒事,你別擔心。我太高興了。」
黎非又是疑惑又是訝異,她喃喃:「歌林,你……」
「我沒事。」百里歌林聲音很輕,「你走吧黎非,早點休息。我想一個人坐會兒,好不好?」
此時此刻,她身上有一種和葉燁一樣的,拒絕任何人靠近的氣息,黎非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只得起身慢慢走了,想想還是不放心,回頭望去,殘雪冷月倒映中,百里歌林臉上滿是淚水。
她忽然有種自己撞破了什麼秘密的感覺,急忙轉身。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可她似乎又不是真的明白,一時有些悲傷,一時還有些迷惑。
隔日黎非起了個大早,其實她根本沒怎麼睡好,百里歌林滿是淚水的模樣一直在腦海中盤旋,她實在不知該拿什麼話說給她聽,她只能隱隱約約猜到些什麼。他們這些從小際遇坎坷的孩子,自然不會有尋常孩童的天真,歌林看上去嘻嘻哈哈活潑開朗,但她不想說的心事,誰也問不出來,包括唱月,她又怎能妄言?
來到昨日的庭院,出乎意料,門居然已經開了,雷修遠跟紀桐周站在一旁,左丘先生不知和他們說些什麼,另一邊葉燁緊緊抱著滿身血跡的百里唱月,歌林站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沒有過去。
黎非本想過去看看唱月,但她與葉燁緊緊抱在一起,過去像是打擾了他們似的。對葉燁他們來說,這是一次生離死別般的經歷,會這樣倒也不難理解,只是歌林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模樣,不知為何,總讓她感到酸楚。
左丘先生似是交代完了事情,一面走一面溫言道:「你們幾人雖然內外傷都已治癒,但消耗的精力卻回不來,這幾天先生們都忙著架靈氣網,修行暫時中止,趁這機會,好好休息。」
孩子們恭恭敬敬地說個是,目送左丘先生離開,黎非將面前兩個男孩打量一番,大大方方地開口道:「你們都沒事,太好了。」
雷修遠倒還好,紀桐周明顯不適應她這樣和顏悅色,滿臉尷尬,支吾半天,才小聲道:「你也沒事……挺好的。」
他們三個人無論開始是否自願,在書院禁地都齊心協力共度了一次難關,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以往的那些恩怨齟齬如今想來跟頑童胡鬧沒什麼區別,再去計較未免可笑。
只是要突然變得和睦相處似乎也有難度,三個人默然無語站了一會兒,雷修遠開口問道:「後來那隻金狻猊,是胡嘉平制服的嗎?」
與此同時,紀桐周幾乎與他異口同聲地發問:「金狻猊是怎麼回事?背上真的封著一隻黑色石塔嗎?」
說完,兩個人對望一眼,忽然間詭異地都不說話了。
黎非索性將他們暈過去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說到自己被金狻猊爪子拍倒,連雷修遠都繃不住變色了,紀桐周更是驚道:「你說的那個金狻猊那麼大,被它拍一下,你沒重傷麼!」
黎非道:「還好,當時胡嘉平和那個黑紗女趕來了。黑紗女是什麼器靈,可以變成一把劍,之前墨言凡用普通的武器傷不了金狻猊,胡嘉平用那把劍就可以傷到它,這樣才逃出來的。」
兩個孩子聽到器靈,都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雷修遠沉吟道:「怪不得最初在陸公鎮見到那黑紗女,便覺她身上氣息怪怪的,原來不是人。」
紀桐周也道:「我聽說只有真正的神兵利器才能養出器靈,黑紗女的原身必然是一把真正的寶劍。」
「好像那把劍叫礪鋒,不過已經斷了。」黎非第一次聽說器靈的事,頗感興趣,不由問道:「器靈到底是什麼東西?」
「礪鋒!」紀桐周到底算個王爺,見識比常人廣博些,他滿面驚訝之色,「礪鋒可是無月廷廣微真人的寶劍!聽說兩百年作祟的檮杌就是廣微真人用礪鋒斬殺的!礪鋒怎麼會斷?」
雷修遠道:「神兵利器年代久遠才會生出器靈,不過生出器靈對這些神兵來說有時未必是好事,上下總有五十年左右,由於靈氣大多為孕育器靈,神兵反而會變得脆弱,如果這個時候動用神兵,會折斷也正常。」
兩個男孩你一言我一語,說到一半,忽然覺得像是在比拚誰知識淵博似的,又一次詭異地停下了。
紀桐周還有些放不開,姜黎非也算了,她是個女的,好男不跟女鬥,可這個雷修遠樣樣不輸給自己,他還是有些不服氣,當即哼了一聲:「你繼續說啊!你懂得蠻多的嘛!」
雷修遠淡道:「王爺懂的也不少,叫人意外。」
他說話總像帶著軟刀子,紀桐周極為不爽,他們兩個總也沒辦法和睦相處,他張口又想說點諷刺的話回敬給他,冷不防後面有女孩子哽咽道:「王爺!您終於醒了!」
紀桐周轉身,卻見蘭雅郡主跟幾個狗腿子站在後面看著自己,可憐的小郡主兩隻眼又紅又腫,估計是哭的,跟兩顆桃子似的。見到紀桐周安然無恙站在那邊,她含著淚撲過來,先緊緊抱住他,沒一會兒,又自覺失儀,急忙退後,顫聲道:「太好了!王爺!我、我還以為您……」
紀桐週一見著姑娘哭就手足無措起來,皺眉道:「我好好的,哭什麼!」
蘭雅郡主使勁抹眼淚:「我、我不哭了。」
說著不哭,眼淚還是不停從桃子似的眼睛裡掉下來,紀桐周越發窘迫,索性不去理她。
他剛才跟姜黎非他們正說到興頭上,還有些捨不得,其實跟他們在一塊兒挺自在的,誰也不對他畢恭畢敬阿諛奉承,雖然開始很討厭,但不知道為啥他慢慢地又不覺得討厭了,相比較狗腿子們的馬屁,蘭雅郡主的無條件的順從,他還是覺得有人自由自在鬥嘴聊天更舒服點。
結果他的狗腿子們一擁而上,阿諛奉承馬屁聲不絕,都把他繞暈了,再看姜黎非他們兩個,早就讓到了一邊。
他忽然有點失落。
「後來你有沒有被金狻猊弄傷?」雷修遠突然開口問道。
黎非搖了搖頭,她不好把實話都說出來,只得轉換話題:「我打算等下把震雲子的事告訴唱月,雖然防不勝防,但心裡有個準備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莫名其妙被害死好。對了,你中的天音言靈又恢復了吧?」
在禁地他可以說出一切,是因為那裡瘴氣濃郁,諸般仙法在那裡都起不了作用,此時回歸書院,想必他又要做回那個守口如瓶的雷修遠了。
雷修遠道:「左丘先生已替我去掉了天音言靈的印記。」
「看樣子書院確實知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了,最終還是選擇隱忍不發。」他抬頭望向頭頂藍天,那裡隱隱約約有無數道細細的光線密密交織成網,「靈氣網也已開始架起,至少接下來在書院的日子可以安心些了。」
黎非正要說話,忽見紀桐周走了過來,神態有些忸怩,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這次……謝謝你們了。」
他沒頭沒腦丟下一句謝詞,轉身便走,黎非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謝自己腿斷時,兩人對他的照顧,這小王爺別彆扭扭,道個謝都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