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有一雙手輕輕將她的髮髻拆開,濃密的長髮在梳齒中穿梭,所有不順的地方都被小心清理,一綹綹長髮或編或卷,被緩慢又仔細的綰成髮髻。
這雙手的動作很是笨拙,即便萬分小心,卻依然時不時會扯斷一兩根頭髮,讓她感到疼痛。黎非在頭髮被扯斷的細微痛楚中,茫然睜開了眼。
囚龍鎖暗淡的光芒閃爍在昏暗裡,華麗雕花的大窗,淡藍晨曦透過茜色的紗,色澤變得曖昧而和暖,讓人昏昏欲睡。全身沒有一點力氣,靈氣被封死在體內,她喉中乾灼如火燒,神思恍惚,渾渾噩噩,一時想不起前因後果。
身後有個人,衣袖中瀰漫出名貴香料的味道,他的手指穿梭在她頭髮裡,偶爾一兩根頭髮拉扯頭皮,怪疼的。
終於,他似乎將髮髻綰好,起身端了銅鏡放在桌上,火光一閃,屋內的燭火被一齊點燃,黎非正對上銅鏡中被打扮好的自己。
白裙,紅花,烏髮,她一貫的妝容。障眼法早已被撤去,一層層鎖鏈將她牢牢鎖住,甚至脖子上也套了囚龍鎖的鏈子,刀微微一動,這些鎖鏈便彷彿活的一樣蠕動絞緊,令她不能動彈。
一杯溫熱清香的茶水抵在她唇上,黎非靜靜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紀桐周姿態優雅地捧著茶杯,燭火投注在他面上,濃密睫毛的陰影蓋住他的眼底,那只會吃人的妖獸像是被他藏在了最深處。
「喝水。」他說。
黎非沒有做無意義的反抗,張口喝了大半杯茶,乾渴的喉嚨得到滋潤,心神也終於慢慢沉澱下來。
「把我供出來,換得越國的平安麼?」她低聲問。
玄山子被龍名座的人偷殺,目的就是為了讓吳鉤吞併越國,現在越國好好的,她卻被驅逐,甚至牽連了沖夷師父和蘇菀,箇中的諸般聯繫,她已經明白了。
面前的紀桐周還是那個紀桐周,徹頭徹尾的唯我獨尊,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性,他永遠只靠自己的心情與本能前進,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紀桐周用柔軟有手絹將她唇邊的水漬拭乾,聲音平淡:「不錯,怎麼,是不是又要拿出你那套正大光明的嘴臉,體諒我的惡行,希望我改邪歸正?」
黎非笑了一聲,冷道:「你既然沒變壞過,也沒變好過,一直都是這個樣,我也從沒體諒過你。」
「所以你一直用那些殘忍的法子對我?」他目光灼灼望她。
黎非神色冷靜:「我對你殘忍?我什麼也沒給過你。其實你心底知道這種行徑很噁心,所以一直對我故意挑刺--我不喜歡你,我高高在上,我偽善,你出賣我,想要我的命是合理而且大快人心的,心裡好受些了?」
紀桐周驟然抓緊她的領口,見著她變得警惕的表情,他反倒冷笑一聲,湊過去貼著她耳邊沙啞地問:「你以為我要做什麼?你已經髒了,我沒興趣和雷修遠上共用一個女人。」
這露骨而極具侮辱的言語令黎非面色蒼白,抿緊雙唇,她定定看著茜色的窗紗,什麼也沒說。
紀桐周替她將妃紅的芙蓉扶正,慢慢從袖中取出一柄破舊的折了好幾根梳齒的木梳,替她理順耳畔的碎髮。黎非一見這木梳,不禁盯著看了半日,只聽他道:「或許你說的有道理。」
他的人生是一團團大小不一,如烈焰般的慾望所拼湊,每一步都在追隨著自己的念想。朋友、心愛之人、權力………他不停地渴求著,也不停地失去著。
「這事很噁心,所以我一直在挑你的刺。」
紀桐周的神情出奇地平靜,甚至柔和,他將那枚木梳放在掌心把玩,每一下撫摸都溫柔熟練,早已摩挲過無數次。
「你沒有虧欠我什麼,你一直在好好地過你的人生。」他朝她笑了笑,溫和卻又深邃,「我也會好好過我的人生。我們就在這裡告別了,姜黎非。」
掌中的木梳被黑火吞噬,一寸寸化為黑灰落在地上。紀桐周長袖一振,拂開門窗,清晨的日光照亮了這間華美的寢室,他轉身將黎非抱起,一步步走出房門。
王府上空的靈氣網已經被補好,空蕩蕩的院落,十位無月廷老輩仙人在半空懸浮,衣袂烈烈。眾仙人一見黎非,立即紛紛落下地來,十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視著她。
「是這小丫頭?」有人見她資質普通,不禁有些不信。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她與青城關係匪淺,那個我們怎麼也找不到的東西,在她這裡。」
他從袖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翻了翻,上面一片空白,無論用什麼方法也看不到一點墨跡,他翻了片刻,又將簿子合上,原本昏昏欲睡的雙目此刻湛然若神,直直看著黎非,道:「青城為人放蕩不羈,與我中土仙家謙和守禮的作風截然不同,他與九尾狐私下裡以友相稱之事,並非無人知曉。想不到,心智混沌的妖物也有義氣,青城死後,它竟一直護著你。震雲子苦苦追尋你多年,正是為了那隻九尾狐吧?呵呵,這麼多年,就在眼皮子下,我等竟一無所知!青城這招走得真是又險又毒!」
他輕輕拍了拍黑色簿子,忽道:「胡嘉平那小子呢?在哪裡?」
黎非心中大吃一驚,他們連胡嘉平的身份都知道了?她冷著臉移開視線,咬緊牙關不肯說一個字。
翠玄仙人淡道:「你說的大師兄就是他吧?離開無月廷後,你特意去書院找了他一趟,我發了弟子召集令,他也沒回來,是躲在暗處伺機待動?想再給我中土仙家五百年前一樣的打擊?」
黎非還是不說話,倒是旁邊另一個老仙人奇道:「胡嘉平?是廣微的弟子?早些年不是傳出天縱奇才的傳聞麼?他跟青城也有關係?對了,不是說派了廣微來這裡,怎的不見人影?」
翠玄仙人笑道:「規元掌門今早給我傳信,言到重傷了一隻夜叉,說來也巧,雷修遠竟是夜叉。廣微兩個最心愛的弟子都身份不明,怕是沒心思管這邊了。」
他見黎非始終冷著臉不說話,也不在意,只道:「雷修遠,胡嘉平,這兩人應當是當年中了青城森羅大法有夜叉。青城貪戀海外未知的力量,竟與夜叉勾結,去向海外帶回了這丫頭,諸般佈局只為一已之私,幸好我們發覺得早,斷了他的狂想。」
他言辭中侮辱青城仙人,黎非終於有了反應,轉頭森然道:「肚量狹小之輩,永遠也不能理解何謂廣闊。你的眼中非黑即白,永遠只記得仇恨,永遠只知道防備警惕,真是可悲!」
翠玄仙人不過一笑,旁邊數位老仙人也都笑了起來,反而讚嘆:「哦?海外異類竟也懂這些道理,不簡單。那竹捲上說絕色女子汲取山川靈氣,這孩子容貌端麗,體帶異香,還將震雲子的靈氣吸乾後殺害,應當是同一種類了吧?翠玄,把她帶回門派的話,只怕如上回一樣招來災難,不如帶去白邊之崖?」
翠玄仙人搖頭,冷道:「她既為異類,便該立即除掉才行。不過兩隻夜叉逃逸在外,終為大患。還是先將她困住,放出風聲,等那兩隻力量大減的夜叉一同落網,再行處置。」
其他老仙人頓時紛紛反對:「怎麼能殺掉?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得知海外的秘密,我等盼這天盼了許多年!」
翠玄仙人大怒:「你們莫非忘了白邊之崖被滅門的慘事?!他們就是抱著與你們同樣的心思,才會一夜被屠盡!異民墓本就毫無意義,若非四位掌門不忍,早就該將它付之一炬!」
如今無月廷中除了四位掌門,便是翠玄仙人資格最老,更兼他如今能用森羅大法,地位自然不一般,眾仙人不得不停止與他爭論,無奈地沉默了。
黎非坐在地上,像是知道她身份特殊,捆住她囚龍鎖比一般的還要多許多,她的雙手雙腳早已麻得沒了知覺。她環顧四周,仙人們用或好奇或探究,或遺憾或無奈的目光看著自己,只有一雙眼睛裡充滿了仇恨和警惕,正是翠玄仙人。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低聲道:「我問你,這簿子裡寫了什麼?你若肯回答,我許諾你,叫你死的痛快些,否則休怪我手段狠毒。」
她冷笑著把目光轉向翠玄仙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這簿子上記載的是我所有秘密,你真想知道?說給你聽太無聊了,不如讓你親眼看看!」
她週身忽然迸發出柔和的白光,先時還隱隱約約,可漸漸越來越亮,一股從未有過的磅礴到甚至可怕的靈氣波動在王府內迴盪,可是很快,那股靈氣波動變成了巨大的漩渦,緩慢卻堅決地吸納著周圍的靈氣,包括他們體內的。
眾仙人臉色頓時大變,他們竟無法阻止靈氣離體!霎時間,無數道仙法的光輝閃爍起來,然而叫人更加恐懼的是,那些仙法在她身前三尺處便化為磅礴靈氣,為她盡數吸納。
漫天漫地的黑火吞噬了整座庭院,眾仙人只覺無可抗拒的熾浪燒灼身體,竟連他們也感到吃不消,當即紛紛騰飛而起。
黎非的靈吸無法將那些黑火化作靈氣,令人窒息的黑火將她覆蓋,劇烈的痛楚令她慘叫起來,她慌亂狂熱的視線到處亂掃,忽然望見了不遠處的紀桐周,他週身黑火繚繞,面容都被藏在黑火後,可她卻分明看得那麼清楚,他幽深的雙眼,那麼平淡,平淡而冷酷,叫人心寒。
現在再想什麼年少朋友,未免可笑,玄華之火在焚燒她的身軀,極度的痛苦中,她只覺身體裡又有另一個身體在掙紮著想要出來,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壓抑,胸膛像是裂開了,一瞬間,她的意識都集中在那嶄新的身體上。
她被笨重的東西束縛著,讓她出來!
眾人只覺她身上的白光忽然亮到了極致,一團人影從被黑火吞噬的身體上緩緩站起,白光刺眼,先時不可逼視,很快又迅速暗淡下去,被囚龍鎖捆住的姜黎非竟不知何時渾身赤裸地站在黑火中,囚龍鎖散落她腳底,散落的還有一層導雪白的皮般的東西。
那些雪白的花瓣般的皮忽雙飛起貼在她身上,頃刻間化作了白色的衣裙。她身前懸浮一隻瑩潤玲瓏的小角,不停旋轉著,漸漸越轉越快,汲取靈氣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黑色的玄華之火飛快地暗淡下去,飛起的仙人們也紛紛跌落在地,驚恐地百般掙扎,失去靈氣原來是這樣!他們瞬間體會了震雲子臨死前的絕望無助,什麼也做不到,他們只有眼怔怔地看著庭院正中的姑娘。
她忽然伸手,將不停旋轉的兕之角握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