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桐周疲憊地睜開眼,入目是陌生的青色帳頂,幾隻精美的海螺飾品掛在帳上,正微微搖晃。他怔了許久才回想起這裡是東海的客棧,今天是隨師父回星正館的日子。
天色還沒有亮,他卻己了無睡意,方才似乎做了些夢,但想不起夢見了什麼,只覺得不愉快,說不出是身體還是精神上的疲憊始終壓迫著他,連睡夢中都無法得到真正的休憩
海浪聲此起彼伏,比往日的動靜要大很多,紀桐周披衣推開窗,遙遠的東海,海水正在迅速歸位,才短短一天的時間,已有將近一半的海水被歸墟釋放回來,不出三日這裡將徹底復原,這一次的海隕天災並未給東海沿岸造成太大的影響。
紀桐周木然望著遠方隱隱現出的一線晨曝,身為小輩弟子,能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天雷火海和海外異民,十分難得,不是每個人都像他有這樣的機會,更何況,這一次的海隕尤其不同。
可他並沒有想像中的興奮與滿足,他好像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麼期待這些事了,他真的期待過自己斬妖除魔快意恩仇做一個厲害有名的仙人?真的期待過見識種種新奇開拓眼界與其他人開開心心地修行一輩子?
想不起,似乎也沒必要再想了。
海水的呼嘯聲越來越大,在這片望不到盡頭的海對面,姜黎非在那裡嗎?紀桐周的腦海中忽然掠過她皮開肉綻被鎖在囚籠術裡的模樣,心跳一下加快,甚至連胃也突然絞痛起來,冷汗密密麻麻地溢出,將薄軟的中衣打濕了。
他緊緊捏住拳頭伏在窗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天終於緩緩亮了,安靜的客棧漸漸變得喧鬧起來,由於被撤離的弟子與凡人們都還沒回歸,這座小城中最寬敞的客棧成了山海兩派仙人們臨時舉頭商量事情的地方。今天他們還在為尋找姜黎非而爭執著,間或夾雜討論廣生會、靈之碑之類的事。
繁瑣的生機在逐漸回到每個人身體裡,只除了他。
紀桐周推開房門走下樓,客棧大廳中人雖然多,他還是一眼就望見了無正子。他的師父如今望著他的眼神也不再是單純的欣慰與喜愛,他厭惡這種眼神,卻也只能視而不見。
「吃點東西準備走了。」無正子吩咐道,「我們倆先回門派。」
紀桐周搖頭:「弟子不想吃,這便可以走。」
無正子不禁微微喟然,紀桐周變成現在這樣,他這個師父亦有推卸不掉的責任,甚至再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樣,見到他犯錯便立即呵斥教導,面對他蒼白冰冷的眼神,自己的任何教導對兩人來說都是個絕頂的諷刺。
責怪玄山子已沒有意義,無正子轉身走出客棧,淡道:「海隕已結束,派中大小事務都可以正常處理。玄山師兄被龍名座偷襲的事,掌門己介入,過不了多久,整個中土仙家門派對龍名座的處罰便會下來。」
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以牙還牙的報仇只能讓情況變得糟舌匕不管怎麼說,能限制龍名座的所作所為,紀桐周對越國的事也不用這麼心急如焚了。
他想看到紀桐周笑一下,露出他以前最常見的表情,可他的弟子卻只點了點頭,淡漠地回答了一聲:「弟子知道了。」
無正子默然領著紀桐周出城,剛御劍飛起,便聽後方有人厲聲道:「無正先生!請留步!」
他一聽那粗嗓門,眉頭就皺起來了,回頭一看,果然是地藏門的韓長老,他還帶著地藏門其他兩位長老,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先惡狠狠地瞪著紀桐周,老半天才開口道:「海隕剛過去,萬事還沒理出個頭緒,無正先生就要帶著令高徒離開了?」
這才真是來者不善,無正子神情平靜,淡定地應付:「小徒突破第四道瓶頸在即,須得回星正館閉關,修行者自然該以修行為重,相信其餘諸位道友不至於怪罪。」
韓長老素來不喜歡繞彎,見他們真是說走就走,當即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兩名弟子無緣無故為令徒所殺,無正先生難道打算就這麼算了嗎?」
無正子淡道:「韓長老兩位高徒是否真的殞命尚未可知,何必在孩子面前這樣咄咄逼人。倘若真的查明他二人已身死,更有鐵證如山證明是小徒所為,屆時不等韓長老斥罵,我星正館也絕不會姑息。」
這話擺明了是不肯承認,韓長老怒道:「到時候人已被你們星正館藏好,我到哪裡去斥罵責罰?!你們若是講究,就該把人留下!等調查清楚後,該還清白還清白,該以命償命就以命償命!」
無正子冷笑起來:「以命償命?龍名座偷殺我玄山長老,都未有提起以命償命一說。小徒既未偷襲,又非以多殺少仗勢欺人,聽那海派弟子敘述,分明是令高徒偷襲在先,小徒自保而已!鬥法一切憑實力說話,技高一籌便要償命,那這世間剩下的豈不都是孱弱之輩!」
「你……」韓長老被他的銳利言辭說得漲紅了臉,一時竟想不到如何反駁。
無正子不再理他,厲聲道:「桐周,我們走!」
他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地藏門還敢強行搶人。
韓長老面色鐵青,他確實不能拿他二人怎樣,他們地藏門又不是龍名座那種目光短淺的玩意。中土仙家早已有許多年不曾在明面上鬧僵過,私底下爭奪妖物也好,試煉地也好,仙人鬥法死傷都不會拿到檯面上說,更不用提修行的弟子之間能有什麼死傷。紀桐周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分至極,可還能怎麼辦?就算罵兩句,葉燁和百里唱月能回來?
想到自己悉心教導的兩名弟子突然慘死,他悲從中來,不禁森然道:「令徒行事囂張狠厲,你今日護得他,難道以後日日都護著他?!他終有羽翼豐滿,自立門戶的時候,到那天,他如今所結一切仇怨都會找上門,你莫要後悔!」無正子停了一下,韓長老說得一點沒錯,紀桐周出賣薑黎非,雖是借了無月廷的力量,可這種行徑實在為人不齒,將來他揚名立萬時,無月廷的人必然要拿這件事攻擊他;地藏門兩個弟子死在他手上,這仇怨是徹底結了,海派那叫百裡歌林的女弟子只怕更是要陰魂不散;剩下的龍名座不用說,想必沒有一天不想著要把他除掉。
「桐周,你怕麼?」他忽然開口問。
紀桐周默然片刻,方道:「弟子會強到不在意任何仇怨
無正子不由失笑,他的弟子即便到了現在,也依舊不懂謙虛二字,自己當初也正是十分喜歡他這份狂傲,才答應了玄山子的推薦。
他有狂傲的資格與本領,更何況已有了玄華之火,只要給他時間,他一定能成為中土仙家中最為犀利耀眼的一個存在。
走吧,回星正館,拼上性命地去修行,到那一天,他這個師父會一直看著的。
「他走了。」
陸離從樹影中緩緩走出來,手一揮把纏繞週身的綠色小妖怪變成了符紙收回袖中,回頭望向陰影中的百里歌林。自醒來後,她再也沒笑過,可也不是他以為的滿面仇恨,她的神情很平靜,甚至是漠然。
百里歌林將一直捏在手中被汗水浸濕的符紙慢慢收回去,低聲道:「啊,看樣子是跟他師父回星正館去了,走得真快。」
陸離瞥了一眼那被她捏皺的符紙,她心裡似乎並不如外表那樣淡漠。他皺起眉頭,忽然上前攬住她雙肩,嘆道:「要是難受,索性哭出來,心裡會稍微舒服點。」
百里歌林輕輕推開他,自己後退數步,又將與他的距離維持在一個不遠不近的範圍。陸離眉頭皺得更深,忽聽她說道:「陸師兄,你已經幫了我許多,我很感激你。可報仇是我自己的事,這不是一兩天就能做完的,你沒必要牽扯進來。你天賦高,又勤勉,好日子在後面呢。」
「嗯。」陸離回答得很快,「所以我會變成厲害的仙人,報仇也容易些。」
百里歌林只是搖頭,她轉身便走:「不用,回去吧。」
「回哪裡?」
「師父那裡。」
師父?陸離想起翠玄仙人拿他倆要挾姜黎非時,沈先生迴避的眼神,他的心在那會兒徹底涼了,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將師父當做尊敬的師長仙人來看待。
「師父他……」他頓住,不知該怎麼說。
百里歌林淡道:「我知道,我們被當做誘餌釣出黎非,師父默許的。」
「那你還能?」陸離靜靜看著她。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能,我需要他的指導才能修行最快。我不在乎他做了什麼,就算他把黎非抓了,我也還是會叫他師父,跟著他修行。除了這樣,我沒有別的路。我先走了。」
陸離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百里歌林晃了一下,依舊沒有回頭,他停了許久,輕聲道:「讓我一起。」
百里歌林回頭望著他:「……陸師兄,我這個人很賴皮也很黏人,而且特別麻煩,你一直都知道的。」
他點頭:「我知道。」
「現在這種時候,你再和我一起,我會死賴著不放,你再嫌我討厭,嫌我玩弄人心,我都會一直賴著。你仔細想想,別後悔。」
陸離將她拉進懷中,用力抱住:「好了,安靜點。」
一句話未說完,她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將他胸前的衣服都印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