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黑暗深邃而溫暖,令人有種前所未有的歸屬與安全感,彷彿只要身處其中,便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是做夢嗎?還是她己經死了?死後的世界竟是這般溫暖祥和?既然己經死了,能不能見到師父?
像是回應她的念頭,下一刻師父便含笑出現在了黑暗中,依舊是打了許多補丁的破袍子,亂糟糟的銀白鬚發,背著個酒葫蘆,總是竭力擺出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卻怎麼看怎麼猥瑣。
他不說話,只是笑吟吟地望著她,可他的眼神又分明在說:好樣的。
她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拉住他,身體剛一動,眼前的黑暗忽然寸寸皸裂,無數光線投注進來,她聽見清脆的開裂聲,令人安心的厚重黑暗一瞬間離開了她,雙目久不見光明,突如其來的劇烈光亮令她摀住了眼睛。
無數冰冷的雪花落在頭頂,擦過她赤裸的身體,黎非過了很久才勉強能適應外界的光亮,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白,她竟身處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身後是一株超乎任何想像的、極高極粗的樹,上面已經積滿了冰雪。
甚至不用驚嘆和猜疑,只消看一眼,她立即就明白這株樹便是孕育了她的建木。
黎非試著要起身,兩隻手卻按進了一團團柔軟溫暖的物事中,身下軟綿綿地,她是坐在一枚裂開的巨大白色果實內,殼內無數如紙片般雪白而柔軟的皮,它們潮濕而溫暖,正是方才令她眷戀的感覺。
她回到了建木下,又成了一顆果實,再一次脫殼?
黎非一時不能理清這亂糟糟的頭緒,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東海上,自己墜落前的那個瞬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怎麼來的海外?怎麼回的建木?為何這裡冰天雪地?整座山包括建木都被冰封住了,數不清這冰層究竟有多厚。
身體在渴求靈氣,她是如此乾涸,體內空空如也,沒有靈氣護體,冰天雪地快要把她凍僵了。
黎非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進裂開的巨大果實內,柔軟溫暖的皮再度將她包裹,幾乎是本能,她用出了靈吸,雪白的果實化為一團團濃郁的靈氣為她吸納入體內,緩解了她初生的飢渴,與此同時,無數畫面也隨之流入腦海中,建木之實在成熟後破殼而出,一代代傳下來的諸般秘密,霎時間為她一一瞭解。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裂開的果實已經消失了,體內靈氣充沛而蓬勃,式樣古老的白衣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冰面上只留了兩隻角,一隻瑩潤剔透,是她的法寶兕之角,另一隻漆黑而纖細,是雷修遠被天雷劈斷的那隻夜叉角。
黎非剛將兩隻角仔細放進懷中,便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叫道:「你這傢伙!」
她一下笑了,咧著嘴轉身,果然見那巨大的白色九尾狐懸在半空瞪圓了眼睛看自己,他看上去好像又變大了一圈,雪白的毛皮更是泛出一層前所未有的淡銀色光芒來,妖物的感覺越發稀少,倒越來越像「九尾靈狐」了。
「日炎!」黎非歡呼著撲上去,狠狠撞進他豐盈的皮毛中,手臉身體沒命地蹭,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被一條尾巴捲著毫不客氣丟出去。
「滾遠些!噁心壞了!」日炎怒視她,僅剩的五條長尾如夢似幻地搖曳著,先前被點蒼山水法扯斷的四根尾巴已經生出了新的,可惜還很短,好似四團毛球盤踞在尾部,倒叫他這威武霸氣的巨大九尾狐形象無端端生出些滑稽可愛的味道來。
黎非瞅著他毛球似的尾巴,想起他以前只有拇指大小的模樣,不禁嗤一聲笑了。
「笑個屁啊!」日炎語氣激動起來,「你怎麼回事?怎麼又變成個大果子了?知不知道你當了多少年果子?四百年!你看看這邊的冰雪!整個島被冰封了四百年!」
黎非微微一笑:「是為了抵抗我體內的天雷火海,所以島被冰封了,放心,很快這些冰就會化掉的。」
日炎反倒愣了愣,仔細看她神情,他才發覺這丫頭目光篤定,好像對第一次見到的海外景象絲毫不驚訝,不像她啊,這蠢貨一貫最會一驚一乍,沒事都要湊幾個問題來問問,四百多年不見,她在果實裡參透了什麼秘密?
雖然過去了四百多年,可當日發生的事情卻依然歷歷在目,他被黎非馭使,不能自主背著重傷的雷修遠飛到海外,好不容易停下了,氣急敗壞地便想再飛回去^他不能再一次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死去,上一次青城他沒趕上,難道這一次又要趕不上嗎?
是的,他這只妖真的對他們有感情了,知己之情,陪伴之情,一旦體驗過人心的溫暖,便會唸唸不能忘,他現在能理解小丫頭對中土的不捨和眷戀,徹底的孤獨脫俗,永遠不會是任何有靈之物的真心嚮往,所以,青城當年執意要回中土,又執意要將建木之實當做人來看,他也已經能明白了。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定要回去救她。可折回沒多久就被重新凝聚而成的天雷火海給擋住了,雷修遠的情況又十分糟糕,本源靈氣織就的靈氣網快要用光,他的傷勢還未痊癒,最嚴重的是他腦側的斷角,夜叉的能力都靠兩隻角,被天雷硬生生劈斷一隻角,他等於瞬間丟了大半條命,海外靈氣不比中土渾厚,他又不是當年巔峰時期的夜叉身體,搞不好真的會死掉。
他不能讓這小鬼死,小丫頭拼了命將他們救出來,那麼將自己和雷修遠的命保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記得生著建木的那座山林島嶼靈氣還算充沛,畢竟是生出建木之實的地方,日炎背著雷修遠又急匆匆地往建木那座島飛,誰知本以為死在中土眾仙家手下的黎非居然也在,她看上去很怪異,兩隻眼閉著,雪白的皮膚依舊像下雪般紛紛墜落,懸浮在建木之前。
他只叫了她一聲,下一刻便見她落下的那些雪白的皮膚忽然團聚而起,將她的身體包裹住,漸漸竟變成一顆尚未裂開的建木之實,重新懸掛回樹頂,而突如其來的冰迅速凝結,險些將他也凍在其中,慌忙奔逃出島才算徹底躲開。
這些年在海外,閒來無事除了四處亂逛,他就是琢磨黎非重新變回建木之實的事,不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已經成人的建木之實還能再變回果實嗎?那些冰又是怎麼回事?他天天都去島上看情況,眼看著那些冰層將整座島連著建木都封在其內,最後甚至牽連到附近的海域和島嶼,整整四百多年,沒日沒夜的冬季,建木沒事吧?小丫頭會不會凍死在裡面?
直到今天,日炎像以往四百多年的每一天一樣,登島查看建木的情況,居然一眼就見到了黎非安然無恙地站在樹下,他的驚訝與好奇已經到了極致,沒法再把長輩的面子撐下去,第一次朝她發問:「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知道了就快說!別遮遮掩掩的!」
黎非果然是個爽快孩子,索性坐在他面前,如數家珍地把建木之實一代代流傳下的事情講述出來。
「其實之前你和師父將我從樹上砍下來時,果實才結了不到一百年,遠未到成熟的時候,一顆建木之實成熟脫殼前,要在果實中待上五百年。」
也正因如此,她被迫從果實中出來,果實成了她的人之身,庇護著她在中土渡過了十七年。
「我被迫吞噬了天雷火海後,被建木召喚回來,重新渡過剩餘的四百年,現在我才算真正的建木之實。」
日炎聽得瞠目結舌:「還有這種好事?那以前的建木之實都死哪裡去了?」
黎非嘆道:「我還沒成熟才會被召回重新孕育,已經成熟的建木之實是不會有這種經歷的。」
日炎自知曉了建木之實的存在後,這些事也是第一次聽聞,只覺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當下連珠炮似的辟裡啪啦說個不停:「成熟的跟未成熟的有什麼區別?那個天雷火海又是怎麼回事?對了,還有海隕^^」
黎非哈哈笑道:「今天變成你使勁問我了。我還沒成熟,所以天雷火海差點讓我死了,現在它們不會再那麼困難。至於海隕的天雷火海之災,是因為近幾次建木之實剛脫殼便為夜叉爭奪,不是軟禁便是立即死去,沒有人去管它,天雷火海才會一路奔向中土。」
即便在中土各大仙家極古早之前的記載裡,都沒有提過海隕,這天災是大約近萬年前突然發生的,起因在於當時的建木之實吞噬了天雷火海後前往中土汲取靈氣,結果被中土各大仙家聯手擊殺。建木之實的突然死亡令最依賴她們的夜叉感到恐慌,其後建木數次產出果實,都是人剛脫殼就遭遇夜叉搶奪,導致天雷火海沒有人吞噬,一次次撲向中土。
其實想想,箇中的緣由並不複雜,中土仙家對海外有著近乎憧憬的畏懼,又怎知海外人不對中土的濃郁靈氣與秀麗江山十分嚮往呢?昔日有建木之實在,海外靈氣並未像如今這般稀薄,而隨著建木之實一次次出現意外,多少個五百年過去,異民們漸漸也學會了不依靠建木之實,而是趁著五百年一次天雷火海的異動去向中土,一次兩次都遭遇了毫不留情的截殺,久而久之,自然結了怨仇。
日炎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只剩最後一個疑問:「建木之實要去向中土汲取靈氣,就必須吞噬天雷火海,為什麼?」黎非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天底下的事,既然存在大概自然有它的道理,就像人為什麼要吃飯,厭火島的人為什麼能噴火一樣,天雷火海對建木之實來說,也是類似的存在吧。」
說到這裡,她忽然左看右看:「給你說了半天,嘴都說乾了。怎麼就你一個在?修遠呢?」
日炎居然少見地支吾起來:「他啊……他……呃……」
黎非倏地站起來驚道:「他的傷沒好?!我怎麼忘了已經過了四百年!他在哪兒?!難道、難道已經……」
曰炎慘綠的眼睛盯著她,停了半晌,方道:「他沒死,而且活得活蹦亂跳的,你放心。你要想看,我現在就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