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浮天滄海遠·四百年冬(二)

  四百年的冰封雪埋,讓方圓近萬里的海域都被凝結成冰,茫茫冰原之上無數巨大的冰山矗立,天地間只有單一的耀眼雪色,顯得空曠而孤寂。

  日炎道:「建木所在的這座巨大山林之島十分偏僻,周邊倒是有些島嶼,不過己然杳無人跡。當日我與青城順著朔風前來,見到周邊數座島嶼上殘留破碎的房屋,雖為廢墟,卻依舊能感覺到其繁盛至極的過去,據我推測,大約曾是夜叉部族的居住地。千萬年前夜叉與建木之實的關係大概不似如今這般扭曲,你看建木所在的島嶼,像不像被這群夜叉居住地眾星捧月一般包圍?你啊,時運不好,要是早生個幾萬年,指不定是個女皇帝呢!」

  當曰他急著見識建木之實,對夜叉的數座大島視而不見,青城一直被他趕命似的催著,也沒來得及從廢墟裡翻出什麼殘留的記載,如今想看卻看不到了,一切都被冰層掩埋,昔日輝煌的夜叉部族早已凋零,最後的兩個族人都斷了角,實在令人唏噓。

  黎非合上雙目,細細搜尋雷修遠的氣息,日炎的尾巴突然將她一圈,丟在了自己背上:「你找不到的,跟我來吧。

  四百年過去,這隻狐狸似乎比以前又強了許多,逆風中飛得好似閃電般迅捷,滿目的冰雪幾乎一倏忽間便褪去,蔚藍的海水映在夕陽之下,無數大小蒼翠島嶼猶如珍珠般點綴在海水之上,倒叫黎非想起了當年在東海試煉地的景緻。

  「當日那小鬼受創極深,本源靈氣網消耗乾淨了也沒見太大的起色,我還當他要死了。」日炎一面飛,一面給她說後來發生的許多事。

  夜叉雖然銅頭鐵骨,犀利無匹,更與建木之實平分秋色,糾葛極深,可天雷火海他們卻應付不了。而讓建木之實像他們這樣來去如風,視一切結界如無物,完美掩藏自己的所有蹤跡氣息,她們也是做不到的。

  所謂各有所長便是如此,拿自己的短處面對別人的長處,銅頭鐵骨的夜叉也要吃苦頭。

  「我把他帶到建木之島上,期盼這裡濃厚的靈氣對他有幫助,不過看起來用處不大。」日炎吸了口氣,「我觀望了三天,以為他會死的時候,他突然金光遍佈全身,陷入了沉睡^那應該是沉睡,我對夜叉並不瞭解,反正他沒死就這麼睡了快四百年,兩年前突然醒了,醒的時候我沒見到,等我來建木之島查看你二人情況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夜叉是背負建木之實詛咒的部族,雷修遠醒來後要是留在建木下,甚至爬上樹頂試圖接近果實,這些可能他都想過,就是沒想到他居然走了,而且走得悄無聲息,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留下。

  曰炎繼續說道:「我猜可能他跟胡嘉平一樣,角斷了後不知怎麼回事詛咒沒了,所以才會離開建木。我在周邊找了近十日,最後在這裡找到了他。」

  話音一落,他已穩穩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黎非有些震撼地望著山下的景觀,這應當也是多如繁星的千洲萬島中的一座島嶼,可它分明又無比巨大,簡直像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而腳下的山並不高,也沒有跌宕起伏的巒峰,令人驚嘆的是,這山中幾乎每十步便有一棵樹上閃閃發光,彷彿綴滿了明珠,從山頂到山腳,整座山像披了件明珠外衣般。

  和暖的風吹拂著她的臉龐,山中氣息祥和清新,令人心曠神怡。

  日炎見這丫頭看得兩眼發直,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知道建木之實的一切,可不等於知道海外的一切,說到底她還是那個沒見識的小鬼,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千洲萬島,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這座島其實不算大。」日炎搖著五條尾巴,又變成那個居高臨下的長者,傲慢地給她長點見識,「那幾座夜叉的島嶼加一起就比這個要大許多,還有南邊羅剎部族的島,那個才叫真正的大島,比這個大了百倍也不止。」

  他晃晃身體,巨大的身體忽然間變得只有拇指大小,和當年在書院一般模樣,靈活地跳上黎非的肩膀,傲然道:「走吧,自己走下去,省得那些無知的海外人又來找我麻煩。

  海外每座島都有各自不同的風俗人情,這座拘纓之島的人極擅馭妖,當日他為了找雷修遠突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島上的海外人都高興壞了,爭著搶著來馴服他,煩不勝煩

  黎非還在震驚,這座山分明被人照顧得極好,山中雖然沒有人為鋪成的路,可每一條小道都全無雜草。靠近一棵發光的樹,她才發覺樹上所懸掛的不是什麼明珠,而是一團團用發光葉片編織而成的無數花朵,山中的氣息十分潔淨,這是中土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的現象。

  她坐在兕之角上,沿著山中乾淨整齊的小道一路緩緩下行,一面四處張望,最後到底忍不住發問:「這個山是怎麼回事?掛這些發光的葉片是什麼?」

  日炎哼哼冷笑:「蠢材,你的見識之少簡直叫我哭笑不得!依山而居的附近的海外人可是將這座山作為神明來膜拜的!你就沒聽過中土那些膜拜雷雲閃電之類的傳聞嗎?這裡也一樣!既然當做神明來看待,肯定要弄得畢恭畢敬,就像中土之人修葺廟宇殿堂一般,海外民風古樸,便用白咼的葉片編織了花來裝扮。」

  她自然聽過各種神明的傳聞,可那些……只是傳說,神明一說虛無縹渺,修行者信天道,信因果,信堅忍不拔,就是不信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想不到海外人竟然會信這些,而且居然還把山當做神明,聞所未聞。

  「我說,」日炎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你見著那小鬼,別激動。他好像什麼也記不得了,我又感覺不到他的靈氣和氣息。你可別把他當四百年前那個萬事都依你替你想的人,他現在活得可是風生水起。哼!我就知道這小鬼天生陰壞陰壞的!在哪兒都不會吃虧!」

  黎非哭笑不得地點頭,其實之前她已有預感,只怕雷修遠和胡嘉平一樣,角斷後會失去記憶,夜叉角不單單是他們想的那麼簡單,不僅是夜叉的力量源泉,甚至與建木之實的詛咒也有關係。

  可不管失去記憶也好,變成了普通人也好,雷修遠還活著就足夠了。

  兕之角輕盈地飛出山林,萬里霞光的映照下,遠方是一座巨大的村莊,房屋皆由黑白二色的石頭築成,與中土房屋的風格極為不同,遠遠望去像是一隻隻大海螺立在地上。此時正是晚間做飯的時辰,那一道道炊煙從房屋底部冒出來,筆直地升向空中,十分奇異。

  黎非正要問雷修遠在哪兒,忽覺有什麼不對,她手腕一轉,立即給自己套了一層土主護身。頭頂繁密的枝葉間,有數道靈氣波動,與中土修行者截然不同,古怪而細微,極難察覺。

  土主護身橘色的光芒剛剛盛起,便聽頭頂有人清叱一聲,緊跟著「叮叮噹噹」數聲脆響,十幾枚寒光閃閃的套著繩索的白鐵倒鉤從黎非身上彈開,摔落一地。

  她見那些白鐵倒鉤上居然附著靈氣,心中不由暗暗吃驚,倒鉤套著繩索,擺明了是要勾住身體困住她的行動,好野蠻的凶器!更兼上面附著靈氣,比尋常鐵器要犀利無數倍,要不是套了土主護身,這會兒她只怕全身都扎滿倒鉤了。

  眼前忽又一花,十幾隻形容怪異的妖物呼晡而來,前後左右頭頂腳下,每一處都沒有遺漏,可見樹頂藏著的拘纓人一定時常配合,天衣無縫。

  可惜妖物對她沒用。

  黎非吹了幾聲口哨,那些妖物身不由己硬生生停在半空,被她一揮手,又不能自已地倒飛了回去。

  樹頂藏著的拘纓人紛紛發出不可思議的呼聲,有個人驚訝地說了聲什麼,緊跟著數道人影閃電般落在她面前。黎非見他們個個身材矮小,最高者也只與自己差不多,人人精瘦黝黑,無論男女頭髮都緊束頭頂,身上穿著灰色式樣怪異的短打,面容倒是與常人無異,此刻他們眼中滿是敬畏和驚艷,盯著她看了半日,當中個頭最高的那男子忽然開口飛快地說了一句話,聽語氣像是在問她什麼,可一個字也聽不懂。

  黎非不欲與他們在這邊糾纏,當即馭使兕之角高高飛起,朝村莊處疾馳而去。

  日炎忽然在她肩上哈哈大笑起來,小小的身體差點仰過去:「居然問你是不是山上的神!人啊人啊!中土海外都是一樣的蠢!」

  黎非驚道:「你聽得懂他們的話??」

  她好歹是個已經成熟的建木之實,居然聽不懂自己的家鄉話,也太悲慘了吧?

  日炎瞥了她一眼:「老子在這邊已經待了四百年!你還以為真是做了場夢?」

  黎非正想叫他教自己,忽聞耳後風聲銳利,日炎怒吼了一聲,隨後她的脖子被一隻滾燙的手用力掐住,領口也被人毫不留情地揪著,一下子就從兕之角上被扯了下來。

  她畢竟今非昔比,心念一動,數道土主護身架設在身體周圍,火光在掌心凝聚,欲將那人的手逼開,可她鼻端忽然嗅到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好似殿堂青銅鼎內燃著的香氣,清涼而悠遠。

  她驚叫起來,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努力抬頭,望見了那雙魂牽夢縈的漆黑眼睛。這雙眼睛不再有往日的溫柔戲謔,而是真正的冰冷徹骨,他將她高高舉起,似是打算將她擲向地面。

  黎非見他週身金光閃爍,左邊腦側一隻夜叉角伸了出來,怕是要下重手,當即以火光逼開他箝制的雙手,身體在空中輕巧地一個迴旋,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日炎跳到她肩上,怒道:「他要是再不客氣,老子馬上變大把他咬死!」

  黎非全然沒注意他說了什麼,她的心神都被乘著金光緩緩落在面前的人吸引了過去。

  這是雷修遠?他怎麼、怎麼穿成這樣?

  她有些愕然地看著雷修遠身上漆黑的華麗衣衫,他好像又長高了些,無論是身段還是臉龐,都再沒有曾經那種略微澀然的少年氣質。不再是簡單的緞帶束髮,他的長髮如今是用明珠挽起,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用料貴重,花紋都是金線繡的,她從沒見過這麼華貴的雷修遠,那個清貧而兩袖清風的小子去哪兒了?

  四面八方噪雜的人聲匆匆靠近,這座村莊的所有人似乎都被驚動了,慌亂卻又不失分寸地聚攏過來,然後,黎非眼睜睜看著他們畢恭畢敬地給雷修遠躬身行禮,她不禁錯愕地張大了嘴。

  曰炎哼哼冷笑一聲:「看吧!所以我說,他活得好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