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敏細細打量紀桐周的表情,那麼多年過去,他也早已不是當年什麼都寫臉上的青澀少年了,怕是山崩於前都不會變色。
她只能盯著他的雙目,他漆黑的瞳孔豁然放大,那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波動,到底是被她捕捉到了。
昭敏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數百年前,一切都還井然有序的時候,黎非也還在,時常會向她提起自己的朋友們,遠在千里之外東海萬仙會的百里歌林,地藏門的葉燁與百里唱月,還有一個便是星正館的紀桐周。
她從來也沒說過,她與紀桐周有過怎樣的糾葛,或許永遠也聽不到她親口說了,這一切秘密,不過是翠玄仙人的推斷而已,想不到,竟被他猜中了。
那時候海隕已去,無論對姜黎非和雷修遠的消失有多麼不甘,日子還是會照常繼續,排在首位的心腹大患既然不見蹤影,剩下的便是其他的隱患了。
首先便是中土眾仙家對龍名座的聯手制裁,在海隕時期偷襲別派長老致使對方重傷身亡,這種事說起來嚴重,其實在習慣了打殺的仙人眼裡並算不得什麼大錯,只是死者乃星正館的玄門長老,礙於名門大派的影響,眾仙家不得不拿出些姿態來,商討了半個月,最終做出個令龍名座參與此事的幾名長老三年內不得離開門派的懲罰。
翠玄仙人聽聞此事便嘆息過,待瞭解到此事更有地藏門插手,暗中相助,試圖打擊那位星正館的天才弟子,他便搖頭道:「那孩子日後若不是成龍成鳳,便是成為一方雄霸,天才弟子五年十年便有一個,可像他這樣的卻難得,地藏門又是何苦,為了兩個普通弟子與這樣一個天才結下仇怨,將來怕是難安。」
昭敏記得當時翠玄仙人有插手越國的事,似是與紀桐周有過承諾,替他護衛越國十年,老輩仙人十分注重一諾千金,縱然沒抓到黎非,卻依然完成了答應紀桐周的這份承諾。這十年中,紀桐周始終待在星正館一步不出,翠玄仙人還曾嗤笑:「縱然天才難見,可想要修行二十年之內便成就仙身,簡直痴心妄想。」
即便是當年的青城仙人,自跨入修行門檻,也過了近百年才能夠成就仙身,這已算是極快的了。
可到了第十年的時候,星正館上空忽有紫色星墜落,其大如斗,那是有人要成仙的徵兆,此事震驚了每一個修行界的人,翠玄仙人得知後,更是靜坐了三日三夜,神色凝重,不知所思為何。
紀桐周成就仙身後,面容一如年少時,可一頭烏髮卻已成白髮,可見他這十年耗費的心血,遠非他們所能想像。
其時他還未曾有道號,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大約是想趁著他剛成仙還未有什麼氣候,速戰速決,在翠玄仙人第十年撤去護衛的時候,令吳鉤大舉向越國發起進攻,數十萬人馬在越國邊境被一場天落黑火燒得無影無蹤,同去的數十位龍名座修行弟子也慘死當場。
此事令紀桐周更是名噪一時,因著他擁有鋪天蓋地難以抵擋的玄華之火,他的道號便成了「玄華」。
在他成仙后的一百年內,與他有過仇怨的龍名座數位長老紛紛死在他的黑火之下。事情到這種地步,尚可算作他的復仇,可再往後,一切都失去了控制,龍名座仙人在一百年內被他殺得幾乎成空,隨後便是地藏門當年對他當面斥責過的韓長老與其他幾位長老。
無月廷的清樂東陽等長老也曾與他狹路相逢,東陽長老更因此被玄華之火灼傷,元氣大傷。
翠玄仙人得知後的第一反應便是大叫不好,紀桐周是一隻剛出籠的野獸,或許比野獸還要可怕得多,他是想抹去有可能知道自己過往的一切人。
玄華之火實難對付,放眼無月廷,可以捕捉最細微靈氣波動的是沖夷,仙法威力極大的是廣微,若他二人聯手,尚可搶在先手獲得勝機。可海隔之後,沖夷終日沉迷收集各類海外軼聞傳說,人就留在東海那邊對著靈之碑看個不停,根本無心修行;廣微因雷修遠與胡嘉平兩人心結難解,早已離開門派,如當年青城一般不知所蹤,而翠玄他們這些老輩仙人也不可能聚在一處去對付個新晉仙人,四位掌門更不可能
如今想來,翠玄仙人興許是無月廷中心憂最多的一位,海隕未來時憂心海隕,海隕走後便憂心紀桐週一旦獠牙成熟,對無月廷怕是要張開血盆大口。
他一直苦思良策,奈何無人能與玄華之火正面相抗,這傳說中的心魔之火,擁有者越是痛楚扭曲,其力量也越大,他原本以為令紀桐周痛苦的是無法庇護越國,可如今看來,他心底之事竟比想像得還要複雜得多。
紀桐周成仙后,過了兩百年,意氣風發銳不可當的他,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幾乎要了他命的偷襲。下手的人是他的昔日好友,海派弟子百里歌林和她的道侶陸離,以及當日同去的無月廷新晉仙人蘇菀和鄧溪光。
那天之後,蘇菀與鄧溪光再也沒有回來過,一如當年消失的百里唱月與葉燁。
昭敏在第三天見到了百里歌林,她看上去很不好,像是驚弓之鳥一般,下巴瘦得幾乎脫形了,說一句話便要愣上許久,雖然也已經成了仙人,可與黎非描述過的那個愛笑又朝氣蓬勃的姑娘比起來,簡直像兩個人。
翠玄仙人似是很擅長利用迷惘而仇恨的人心,當年他用了這一招來誘惑紀桐周,他乖乖上鉤了,可誰知上鉤的他遠比想像的要龐大而難以對付,如今同樣的招數被用在了百里歌林身上,卻未曾靈驗。
這失魂落魄的女子在聽完了翠玄仙人的話之後,只留下了一句話:「我的仇我自己報,不勞煩旁人。」
此後任由翠玄仙人如何勸說,她都一言不發。
隔日她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無月廷,昭敏再也沒有見過她,更沒有聽說她的事,直到現在。
翠玄仙人這些老輩仙人一天天老去,這漫長的四百年,無數門派的掌門人與執掌高位的成名老仙人紛紛逝去,換上了新鮮的血液,再也沒有人記得玄華仙人的青澀過往,每個人眼裡只有那擁有玄華之火的不可阻擋的厲害仙人,年少成名,越國吞併無數國家,成了堅不可摧的霸主。
四百年過去,撐到最後的翠玄仙人,終於也迎來了壽命的終點。沖夷廣微這些當年的長老仙人都已不知所蹤,蘇菀鄧溪光也十有八九是死在了紀桐周手上,偌大的無月廷,唯一知曉當年往事的,只剩一個如今的墜玉峰長老昭敏。
翠玄仙人逝去的那天晚上,昭敏被召喚了過去,他已經虛弱得幾乎不能坐起,半癱在椅子上,望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那小子心底藏著的事,想來無外乎野心、感情。其野心既然得到追逐與滿足,那唯有感情一事尚可迷惑之。不可放任他繼續鋒芒畢露,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了,你們這些小輩哪一個是他對手!如不將他除去,今日龍名座,便是明日我無月廷!這些年我細細思索當年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想來他與姜黎非應是有過什麼糾葛,你將塵封的姜黎非之物翻出來細細檢閱,看是否有什麼可疑的東西,速速去!找到了便拿給我看。」
之後,昭敏便翻出了這只破舊的梳妝奩,紫玉蟋蟀和漆木梳十分華貴,不像是黎非一貫的清貧作風,雷修遠也是個兩袖清風的弟子,蘇菀百里歌林之類的舊友所贈之物必然不會這般名貴,更不會被她似是想要藏起來一般放在梳妝奩最底層。
仔細想想,在東海試煉後,她就再也沒聽黎非提過紀桐周這個人,那極有可能這位玄華仙人的心結便是在那時埋下的。
翠玄仙人見著那兩樣東西,眼睛登時亮了,氣若游絲地囑咐:「你……找個機會……將東西還給他……亂他心神……玄華之火,心魔之火……我要讓他燒……燒得更旺一些……直到把他自己……」
一語未了,這位操心了大半生的仙人便黯然仙逝,至此,無月廷最後一位老輩仙人也已殞滅。
此時此刻,望著紀桐周震驚的雙眸,昭敏心中竟浮起千萬般感慨,她刻意將梳妝奩遞近一些,平靜地用謊言打碎他最後一絲防備:「當年黎非自東海回來後,每日都把玩這兩樣東西,我曾見她偷偷掉過眼淚。呵呵,人不風流枉少年,黎非既已不是我無月廷的人,這兩樣東西還是物歸原主,還給玄華先生,也算是頗值得懷念的物事。」
她看著紀桐周愣在當場,看著他眼神又迅速恢復冰冷,看著他抬手將紫玉蟋蟀與漆木梳輕輕拿起,放在掌心低頭細看,最後又若無其事地收進袖中。
「如此,多謝了。」他面不改色地道謝,說罷轉身便走,一面厲聲道:「景梧!速速跟上!」
慌張的小少年踉蹌著御劍跟在他身後,一眨眼便飛得再也看不見。昭敏默然望著灰色的蒼穹,想起四百年前那些陳舊卻又如新的事情,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