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桐周細細端詳掌心裡那枚栩栩如生觸手清涼的紫玉蟋蟀,漫長的時間令稚嫩變得蒼老,也讓單純變得滄桑,可這只蟋蟀卻靈動精緻,一如往昔。
它像是被時間遺忘的東西,如今乍見天日,他塵封在心底的一些情緒,也像是被撥雲見日一般,突如其來呈現眼前。
全然不能自主,他想起那些嶄新猶如發生在昨日的過往,已經過了這麼久,他竟全都記得,只是先前從來不想而已。
書院的雪和月,東海的天與風,那些鮮艷明麗的色彩,多麼耀眼。
他真的愛過一個女人,從小時候懵懂之際便開始了,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想把自己得意的一切都向她炫耀,除了朋友的關心,總還想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一種關注。
可惜她不懂,他發覺自己心意的事情也太過荒唐,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不顧一切的佔有,還是退而讓步的瀟灑,他以為自己迷惘過,但其實沒有,原來他心裡一直怨恨難休。
他為她也做了很多事,面對震雲子的那一刻,他是真心真意想要為她搏命,可還是換不來她一絲溫情的笑。沒錯,從頭到尾,姜黎非只是不喜歡他而已,她總是試圖將關係鎖死在一個最普通朋友的距離,自己不靠近,也阻止他的靠近。
無論怎樣說服自己她沒錯,他還是恨的。
他想要什麼東西,最終一定都會得到,而得不到她,她的存在便沒有意義了,不如毀去。他只是想叫自己活得不那麼窒息罷了,國仇家恨,倘若再加上情場失意,他與路邊垂死的狗有何區別?將來靠著朋友和心愛之人的一絲憐憫苟延殘喘?尊嚴不允許他做出這種選擇,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種選擇。
是對?是錯?現在回想只有付之一笑,他已經是名鎮天下鏖戰一方的玄華仙人,那些苟延殘喘靠人庇護的脆弱時光也都被他親手埋葬,還不夠好嗎?
昭敏將這兩樣東西給他,懷的什麼心思,他一瞬間便明白了。這四百年他歡顏甚少,她覺得他在後悔?在懷念?想趁此亂他心神?
當年在東海遇到凶獸蜃,他的人生因此而改變,沉睡的心也因此而甦醒,此時此刻,他與幻境中最志得意滿之時,有何分別?只少了一個姜黎非而已,他已經不需要她了,就像不需要葉燁這些朋友一樣,下一次海隕還有一百年,已成海外異類的她還會乘著天雷火海而來麼?她若來,此次他一定會親手捉拿她,還有雷修遠,所有過去的回憶才算徹底終結。
紀桐周捻起漆木梳,本想用火燒掉,可觸手的一瞬間,忽又想起當年自己在東海的商舖中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從未討好過女孩子,也不知怎樣討好,偷來的姜黎非的破舊木梳是半月形的,他想著可能她喜歡這形狀,不過那商舖老闆取出來能叫他看得上眼的漂亮梳子,都不是這形狀。他本來想買那把上面嵌了珍珠的珊瑚梳,她的手白,頭髮黑,拿著那柄梳子梳頭的時候,想必很美。
但最後他一眼望見唯一的一柄半月形的漆木梳,做工還算精緻,只是不夠貴重,但一定是她喜歡的,所以他選了這把。
他想起那天客棧裡人來人往,他一個人靠著欄杆,生平第一次感到緊張,還有些躍躍欲試。等到了姜黎非,將梳子給她,她終於笑了,不是平日敷衍的笑,他欣慰的同時,卻又感到絕望^她永遠不會像看雷修遠那樣看著自己,也不會像對雷修遠那樣對自己笑。
紀桐周只覺胸口有些煩悶,他一把丟開漆木梳,豁然起身推開房門,老遠便聽見紀景梧歡快的說笑聲,還未到午時休息的時辰,他不專心修行,又在偷懶玩耍了。
這孩子一絲緊迫感也沒有,天賦亦不算最上乘,倘若還不知勤勉刻苦,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成才,自己在他七歲的時候將他接來星正館,到如今已有五年,他連第一道瓶頸都還未突破,除了御劍快一些,其他與當年的書院弟子比,不見什麼優勢,實在叫人無奈。
紀桐周慢步朝演武場走去,紀景梧爽朗的說笑聲漸漸能聽清了,這孩子年歲不大,開竅倒早,專門喜歡跟小姑娘玩在一處,偏偏他生得俊俏,言語討喜,不比自己當年高傲不懂低聲下氣,多少小女孩見著他就笑,個個喜歡他,才寵得他忘乎所以。
「你說的那個無月廷小師妹,真有那麼好看?」一個小姑娘頗有些不服地問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兒?」
紀景梧回答得特別巧妙:「是好看啊,白衣紅花,看著特別嬌俏討喜。不過啊,她是她的好看,你們也有你們的好看,袁師姐是蘭花那種好看,陳師妹像玫瑰一樣……」
紀桐週一面聽一面失笑,肉麻兮兮,花言巧語,誰教他的?他開口喚道:「景梧。」
幾個小弟子一見是他來了,嚇得個個縮頭縮腦跪在地上,誰也不敢吭聲。紀景梧更是慌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道:「師、師尊!弟子只是……」
紀桐周淡道:「五行基礎仙法練完了嗎?」
「回師尊的話,弟子已練完了,不敢懈怠。」
紀桐周瞥了一眼旁邊的五隻石人偶,上面的仙法波動說明這孩子確實沒撒謊,他心中微微一鬆,語氣也變得溫和了些:「你來星正館已有五年,許久不曾回去看看,今日先回去略作收拾,午時隨我回端塗一趟。」
紀景梧一聽說可以回家,頓時面帶喜色,一溜煙回弟子房收拾包袱去了。
越國王都端塗早已不是當年景象,如今這中土最大最強盛的國家,王都也比往日要大無數倍,山海兩派相通已有四百年,不僅僅再限於修行門派之間的互動,凡人間也開始頻繁互動,端塗隨處可見東海式樣的房屋,色澤鮮艷浮誇,樓層頗高,門前也都喜歡養兩隻兇猛的妖獸看門,再也不會有人對這景象大驚小怪。
英王府一如四百年前,還在原來的老位置,由於紀桐周的授意,王府既沒擴張,也沒改名,每個月不過叫來匠人精心修聾裝裱,竭力維持它的原來模樣。
紀景梧這是第二次來到傳說中的英王府,這裡在越國是比皇宮還要神聖的禁地,四百年來,就連進來的下人管事與修葺的匠人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的,雖然紀桐周極少回來,可任何一位越國皇帝都絕不敢怠慢一絲。
其實這座英王府並不算多富麗堂皇,越國擴張後,皇宮也好行宮也好,甚至其他王爺的王府都建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氣派,曾經叫人目瞪口呆的英王府,現今看來也就那樣,紀景梧看了一會兒風景便有些乏味,因見這裡許多婢女都十分貌美,他忍不住就想找這些美女姐姐們玩。
紀桐周望著岸邊垂垂老矣的楊柳,眼前卻浮現出當年它們青翠嬌嫩時隨風舞動的模樣。他沒有理會紀景梧,逕自沿著石子小路向院落走去,四百年了,院中與曾經一絲無差,那雕欄玉砌,那乾淨的白磚,他見過幾個少年在其上酩酊大醉,酣然入睡,他也見過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地面。
他默然佇立片刻,轉身緩緩推開屋門,四處靜望,勾著窗簾的已然換成了玉勾。白髮的玄華仙人無言地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風景,想起的卻是色彩斑斕的年少時,他和幾個人一起笑過,一起醉過,一起期盼過成就仙人懲惡揚善的未來。現在他們去哪兒了?
內室的景象更是維持得極為精心,甚至床鋪被縟的顏色花紋都沒變。紀桐周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也荒唐過,到後來英王府裡的婢女們都成了白衣紅花,個個皮膚雪白,眼眸靈動,管事們都是鬼靈精,看出他喜歡妙青那模樣,暗地裡將婢女們都換成了他喜歡的風格。
那一段荒淫不堪的歲月,結束在妙青難產而死的那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