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大,把他們頭頂上暖帽的紅纓吹得東倒西歪,頌銀對插著袖子呆呆望閣門,裡面傳出郭貴人的慘叫,一聲一聲的,那麼瘆人。似乎是不大順遂,兩個時辰過去了,一直沒有好消息。眼看天擦黑了,小太監撐著頂桿兒來掛燈,雪變得更大了,從一片溫暖的光裡劃過去,紛紛擾擾,扯絮似的。
裡邊一撥人忙著,他們在外團團轉。這個孩子的降生已經不單是迎接新生命那麼簡單了,他身上承載了他們這些人的希望,皇上迫切需要一個阿哥,他們也迫切需要。擁立一個小皇帝,總比和那位豫親王鬥智鬥勇來得簡單。
忽然哐地一聲響,把人嚇一跳。抬眼看,對面抄手遊廊裡的小太監往殿裡運熱水,一個疏忽打翻了銅盆,像一記霹靂似的,砸在人太陽穴上。
述明嘶地吸了口氣,不好罵娘,咬牙道:「殺才,忙什麼?腚上皮癢癢?」
頌銀回頭看,已經好一會兒沒聽見郭貴人的聲音了,不知裡頭情況怎麼樣。正憂心,猛然傳出孩子的哭聲,石破天驚。頌銀忙擠身進去,幾個奶媽子正給孩子擦洗包裹。她看了郭貴人一眼,只是乏累些,沒有什麼大礙。過去問是男是女,奶媽子說:「小總管往御前回話吧,是為阿哥爺。」
無論是不是阿哥,都得說是阿哥。她心裡有數,但必須看個明白。孩子包在襁褓裡,她把一角揭開看,兩條孱弱小腿間掛著一把小茶壺,和女孩兒不同,那就說明一定是男孩了。她心頭大喜,囑咐郭太太和舅奶奶寸步不離地看顧著,「我上御前回話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萬歲爺。」
她從殿裡出來,告訴她阿瑪一聲,「是位阿哥,我上養心殿去一趟。」
述明哦了聲,「宗人府在內左門上候著消息呢,我去吧。你先走,上養心殿回稟一聲,看皇上有什麼示下。」
宗人府在豫親王手裡,闔宮生老病死那裡都要記檔。宮裡孩子落地,不論男女首先要通報的就是他們那裡,所以豫親王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知道是位阿哥,他必定會坐立不安,除之而後快。
她挑著一盞羊角燈上了夾道。雪又大又密,顧不上打傘,一簇一簇落進領口,只管縮著脖兒往前。夜裡門禁下鑰,但有老例兒,宮妃產子預留一條通道直達養心殿。她從交泰殿穿過去,進了遵義門,皇帝已經不能坐了,歇在燕禧堂裡。她興匆匆入穿堂,水晶燈下站著一個人,背身而立,那身形筆直,如同翠竹一樣。
她腳下略緩,他轉過身來,瘦削的側臉,看著有些憔悴,「生了?」
頌銀嗯了聲,「是位阿哥,母子均安。我來回主子一聲,叫他高興高興。」
他點了點頭,「是位阿哥……」
她跟他往後,奇怪殿裡人比平時稀落了。她心裡納罕,沒好問出口,打簾進去,寢殿裡熏香那麼濃,簡直濃得嗆人。她掖了掖鼻子,轉過落地罩看床上,皇帝仰身臥著,死寂的一張臉,瘦得兩頰深陷。曾經那麼風光無限的年輕君王,不過半年多時間就成了這樣,頌銀鼻子一酸,輕聲叫他,「萬歲爺……」
他聽見了,微微轉過一點頭,眼睛裡殘存著微弱的光,啞聲問:「怎麼樣?」
頌銀換了個輕快的口吻,笑著說:「給主子爺道喜啦,郭貴人給您添了一位阿哥。奴才看見了,阿哥爺結結實實的,扎舞著手腳給皇阿瑪請安吶。」
皇帝臉上露出笑意來,因為興奮,頰上紅暈更甚,一口氣在嗓子眼裡隆隆翻滾,彷彿拼盡了一條命,顫聲喊著:「庭讓……庭讓……」
陸潤微呵腰,卻不上前,停在兩步遠的地方聽令。只見床上那明黃的身影迴光返照似的半坐起來,然而又不像坐,彷彿一根撅彎了的燒火棍,拗出一個奇怪的姿勢,急切伸出手,「詔書……下詔……」
陸潤略遲疑了下,「您說……什麼詔書?」
皇帝頓下來,臉上神情變得怪異,從頓悟到絕望,每一幀都是放大的。
頌銀毛骨悚然,唯恐他要不成事了,近前怎麼連一個臨危受命的人都沒有?她想問陸潤,忽而驚覺了什麼,有些事不願意相信,不相信卻又不成。她隱約有了失敗的預感,他們算來算去的,有什麼用,終究還是算漏了。
龍床上的人開始劇烈咳嗽,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染紅了床前的玉堂富貴地毯。然後人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墜落下來,半個身子在床上,半個身子垂掛在床沿,兩臂伸展著悠悠擺動,再也沒有聲息了。
「皇上!」她慌起來,打算上去查看,被他一把拽住了。他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回頭道,「你不瞧瞧萬歲爺怎麼樣了?」
他說:「癆瘵死的人不乾淨,最後一口氣有毒,你別過去。」
他連看都還沒看就下定論,會未卜先知嗎?張口閉口死啊死的,更是大不敬。頌銀奇異地打量他,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知道事情不簡單,甚至複雜得超出她的想像。豫親王從來都是令人厭棄的存在,他做什麼出格的事她都不會感到驚訝,唯獨這陸潤,她不敢相信他是這樣的人。
他也許是心虛了,避開她的目光,偏頭叫人傳太醫來。太醫膝行上前查驗,探了皇帝頸間脈動又看瞳仁,很快退後幾步向龍床上叩首,扒著磚縫哀哭起來:「皇上……龍御歸天了。」
頌銀晃了晃,彷彿一桶涼水當頭潑下來,潑得她回不過神。她咚地一聲跪下了,打著顫說:「要傳話給外頭……該籌辦起來了。」
她的慌張失措對比出他的冷靜和機敏,他回身吩咐:「把正門和偏門都關起來,不許走漏半點風聲。」復看她一眼,摘了頂戴上的紅纓,沉聲道,「佟大人稍安勿躁,待天明,再出養心殿吧!」
她鈍鈍望他,「陸潤……」
他拉她起來,抬手一揮,殿外的太監進來歸置皇帝,四肢都擺放端正,覆上黃綾被,一塊白絲絹蓋住了龍顏。
頌銀簡直欲哭無淚,剛剛還沉浸在阿哥降生的喜悅裡,轉眼皇帝就駕崩了。她要上外頭報信,陸潤卻不打算讓她離開,至少黎明前的這三個時辰是不能走的。她心裡急得火燒一樣,容實還不知道情況,看來這皇位是一定會落進六爺手裡的了,他這時候得罪他,接下來怎麼收場呢?
陸潤也不言語,比了比手,請她出門,她站在簷下愣神,剛才的一切像夢,可怕到極點。這麼一大幫子人何去何從,已經沒有方向了。她定眼看他,「大行皇上欽點顧命大臣沒有?」
他搖了搖頭,「沒有。」
「遺詔呢?你說有遺詔的。」
他抬起眼,一雙沉沉的眼眸,死灰一樣,「沒有遺詔,什麼都沒有。大行皇上駕崩前已經說不出話了,所以連臨終遺言都沒留。」
沒有……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能耐叫人佩服。怎麼沒有?明明剛才還能開口的,最後那一口氣堪堪吊著,是被他氣死的。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能隱藏得那麼深。如果他們原本還能和豫親王抗衡,陸潤的倒戈卻是起決定性因素的。他是皇帝愛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結果在緊要關頭捅了他一刀。他封鎖養心殿的消息,即便皇帝要宣人覲見,他不替他傳話,一切都是枉然。想起這些真為那位孤家寡人悲哀,至親至近的人,沒有一個和他一條心,個個都在算計他。他的人生除了那冷冰冰的皇位,還有什麼?
她淚不能止,「我沒想到,你怎麼……」
他反倒鬆了口氣,「我天天都在盼著,這樣的日子能早早結束,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
原來他們之中心機最深的是他,那麼慈寧宮那次的事也是苦肉計嗎?虧她急吼吼的救他,在他看來大概傻得可笑吧?她還記得葡萄架下溫潤的人,靜水一樣的眼神,暖陽一樣的微笑,誰知都是假的。她想她能體會大行皇帝臨終時的痛苦,被欺騙,實在是世上最令人錐心的事。
「皇上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笑了笑,「你所說的好是指什麼?苦悶的時候扒光我的衣服鞭打我?還是和宮妃同房不盡興時傳我進去伺候?我入宮的時候管教諳達告訴過我,當太監必須忘了什麼是臉面,為了有個立足之地,把臉拽下來擦地也不要緊,因為離開紫禁城我會活不下去。我討厭這樣的生活,外人看來我是御前紅人,萬歲爺最瞧得上的權宦,可我自己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我自己知道。我想像個人一樣活著,這有錯麼?哪怕讓我去刷官房、通溝渠都成。」他搖搖頭,「我離不開,走不脫,天天受盡屈辱。現在好了,他解脫我也解脫了,各得其所。」
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活著,他的苦悶不為人知,然而對大行皇帝再多的不滿,也不應該拿江山社稷開玩笑。頌銀問他:「究竟有沒有口諭傳位阿哥?」
他蹙起了眉,「有沒有口諭,重要嗎?一個剛落地的孩子,當真有命消受?如果你為阿哥著想,就讓他在額涅身邊做個普通孩子,別讓他捲進這場紛爭裡來。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他要活下來不容易。」
頌銀明白他的意思,他說得沒錯,他們要鬧,都是打這個孩子身上起的由頭。把他頂在刀尖上,怎麼能不傷了他?皇帝出師未捷,剩下他們這群人可怎麼辦呢?六爺當了皇帝,他們的日子都好過不了了。
她灰心喪氣,「你這麼做等同謀逆,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說知道,「可要定罪是定不了的,皇上猝然升遐,連一位軍機大臣都沒來得及宣。當初新君即位時曾金口玉言許諾兄終弟及的,現在就算有了阿哥,只要沒有詔書,照樣不頂用。滿朝文武都不傻,誰會為個吃奶娃娃和六爺作對?你聽我一句勸,別再管這事了,等到宮門開時宣佈國喪,一切還是有條不紊的,不差這幾個時辰。」
頌銀知道他是為了給六爺留下足夠的時間斡旋,那些阻礙他登基的不利因素必須在這之前先清除,所以她愈發擔憂容實的處境。
她向外張望,風雪無邊,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皇帝傳位的詔書必定是有的,只不過被他昧下了,因為他和皇帝異於尋常的關係,在皇帝最後的這段時間裡,幾乎霸攬了養心殿的一切事宜。
她閉了閉眼,回天乏術,唯有退而求其次,「我們三個人的糾葛你是知道的,如果六爺御極,容實怎麼辦?」
他說:「新帝登基要穩固朝綱,不會輕易動任何人。只要容家父子沒有異動,六爺暫時不會將他們如何。至於將來……就要看你的了。」
她心頭一片慘淡,「看我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做得了,只看你願不願意罷了。」他頓下來,在昏昏的燈火下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不知道六爺對你的感情有多少,你記住,要想保住容家,就不能輕易妥協。得不到的言聽計從,得到了束之高閣,人心都是一樣的。」
頌銀背靠抱柱勉強支撐著,「你讓我出去吧,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敢瞞著不報呢。」
他搖了搖頭,「容實來得比豫親王快,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年輕氣盛,萬一做出什麼來,後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腦子裡亂糟糟的,蹲下來看著漫天飛雪發呆,明天會是個什麼氣象,她不知道。回頭看燕禧堂,窗上燈火輝煌,裡面裝著個死去的帝王……不知冰窖胡同的棺槨晾得怎麼樣了,八十一道漆肯定來不及上,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拿來先用了再說吧!
還真就關了一夜,養心殿沒人敢硬闖,容實心裡應該是犯嘀咕的,但不見皇帝示下,只以為他病勢愈發沉痾,想不到他已經撒手去了。
次日五更,文武大臣照舊進朝房等候上朝,等來等去不見傳召,終於來了一個太監,著素服戴重孝,在朝方門前跪下,悲聲說:「今早寅正三刻,聖躬崩於養心殿燕禧堂。奉太后懿旨,眾臣工服喪入乾清門舉哀。」
這話無異於驚天霹靂,眾人私下議論也不過是聖躬違和,絕沒有人料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就那樣駕鶴西去了。
要變天了,皆是惶惶。人群裡發出悲難自勝的嗚咽,整個朝房裡頓時哭聲四起。畢竟十多年的相處,君臣還是有感情的。大家的悲是發自內心的悲,悲得如喪考妣,悲得承托不住發放到手裡的孝服。
內務府辦差,皇帝的死和生一樣,一樣那麼多事兒。生是喜,死是悲,排場卻不減。
宮門開後,頌銀沒能回內務府,一造兒一造兒的人進出準備小殮,乾清宮裡已經佈置起了靈堂,闔宮宮人的喪服要到位,殯儀裡的車馬轎庫要命匠作處做好,因風雪大,必須搭喪棚存放,皇帝的大喪不像那時候金墨的,繁瑣百倍不止。她一面忙,一面牽掛容實,昨晚他沒什麼動作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皇帝的死訊出了,他應當知道該怎麼做了,按兵不動才是良方。
一個宮女請了剪子來,她摘下帽子剪下一簇頭髮放進托盤裡,轉頭看見五爺領人進內廷,蹲身請了個安。
五王爺點了點頭,紅著眼睛問:「小殮都準備妥當了?」
頌銀道是,「軍機處正擬殯宮,回頭請皇太后示下,究竟是停在景山壽皇殿,還是進圓明園正大光明殿。」
五爺長嘆一聲,「我那四哥,年輕輕的就走了,可憐見兒的。」
誰說不是呢!頌銀怏怏的,因為皇帝就崩在自己面前,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五爺哭天抹淚,「他到底是什麼病呀?上回見他就是精神頭不濟,也沒覺得怎麼著,才過半個月,說沒就沒了。」
頌銀不好說話,病情一直沒有往外宣佈,皇帝又被陸潤控制著,十來天沒見軍機重臣了,忽然之間傳出死訊,就成了千古謎團。她澀然道:「回頭您瞻仰遺容吧,也不是一氣兒倒下來的,的確身子一里一里垮了。」
「還不是叫人給吸乾了!」他氣得大罵,「我這哥子也糊塗,別人迷女妖精,他迷男妖精。男妖精道行深,不把他吸得精盡人亡,便宜他了!」
頌銀一陣駭然,「您留神,別叫人聽見了。」
「爺怕個球!陸潤那小王八犢子在哪兒?著人把他捆起來,塞進梓宮裡殉葬!」
五爺是屬螃蟹的,他愛橫著走,除非皇帝管束,否則誰也不在他眼裡。頌銀無奈看著他去遠,一時茫茫的,再也沒有要去救陸潤的念頭了。他不聲不響的,原來是最厲害的人,連皇帝都能應付,區區一個恭親王還在他眼裡嗎?
整個紫禁城,城裡那麼多的人,組成一個錯綜複雜的關係網,推動這個王朝滾滾前行。每個人都有兩張面孔,連她一直覺得有風骨的陸潤都是這樣。碩大無朋的驚懼籠罩住他,她想找容實,迫切的想見他。
她撂下了手上的一切出去找他,國喪期間宮裡管轄更嚴謹了,內廷的乾清門及景運、隆宗東西二門上都增派了侍衛把守,她料他應該在不遠。正和人打聽他的時候,見他從後左門上出來,穿著黑絨鑲邊的黃馬褂,套黑緞金黃絲絨繡蟒蛇袖套,連腳上一雙皮靰鞡的鞋底都刷了白漆。這是特許御前行走的孝服,他的職務暫且還在,新帝登基前誰也動他不得。可他看見她,分明有些遲疑,腳下躑躅著,不肯上前來。
頌銀等了等,山不來就我,我只好去就山。沒想到他反而往後縮,試圖避開她。她有些惱火,慍怒道:「怎麼?要同我劃清界限不成?」
他正處在極其矛盾的時候,因為皇帝的突然離世方寸大亂。之前的所有謀劃都失去了意義,他也曾設想過豫親王登極後容家將會面臨的困難,新帝要攏絡大行皇帝的舊臣,他們暫且是安全的,但是將來如何就說不準了。
他支吾了下,「不是。」他在她面前總會被她的氣勢震懾,這個正一品從來就不是這四品官的對手。
她冷著臉看他,「內務府要商定大升轝所用的鑾儀,請容大人進內務府說話。」
他沒辦法,只得跟著她走。她卻沒領他上衙門,造辦處後面有一扇小門是新添的,和隨牆門形成一個夾角,平時來往的人少,幾乎是閒置。她拽著他的胳膊蠻橫地拖了進來,惡聲惡氣道:「你見了我躲什麼?難道家裡老太太、太太給你物色到好姑娘了?」
他怯怯看了她一眼,搖了搖腦袋,「這會兒我比你艱難,誰願意嫁我呀。再說她們張羅,我沒有參與,我說過不會娶親的,就是給我個天仙我也不幹。」
她聽得受用了些,張開雙臂說:「過來。」
他立刻依偎過去,囁嚅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陸潤和六爺是一夥的,可見我眼光多准,一早就不待見他裝腔作勢的調兒。一個太監弄得那麼高潔,豬鼻子裡插大蔥,他也不嫌累得慌!現如今他私藏了聖旨,這帝位就是豫親王的了,咱們議定的那些恐怕要不算數了。」
「我來找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原本咱們有皇上撐腰,敢和豫親王打擂台。眼下連靠山都倒了,再往刀口上撞的就是傻子。你要按捺,千萬沉住氣,好漢不吃眼前虧,記著了?」
「我都知道。」他有些悵惘,「樹倒猢猻散,剛才不是為了躲你,我只是想我如今連自保都難,和你走得太近了,沒的連累了你。」
她鼓起了腮幫子,「這些都是藉口,你沒問過我的意思,憑什麼自作主張?我說過怕你連累我嗎?還是你害怕了,想和我撇清關係?要是這樣我也不怪你,到底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立刻摟緊了她,「我何嘗這麼說來著?我像個怕事的人嗎?」說著語調溫吞下來,委委屈屈道,「我是怕你嫌棄我,又不好開口。我不想讓你為難,自己識趣兒些,將來還是好兄弟。」
她推了他一把,「誰要做你的好兄弟!」
他靦著臉又貼上來,「當好媳婦兒也成。」
她把臉貼在他脖頸上,嗅一嗅他的味道,動盪也變得不動盪了。她輕聲說:「六爺上台,咱們必然要經歷更艱難的波折,我想好了,過陣子就稱病不上值了,不在他眼睛裡戳著,他又忙於政務,很快就會把我忘了的。我只是擔心,入了你容家門,老太太和太太那裡怎麼辦。不當官就沒了榮耀,她們還能待見我嗎?」
他的手從她厚厚的白坎肩裡探進去,隔著袍子輕撫她的脊背,「她們不待見,咱們就自立門戶。我在紫禁城裡必然呆不下去,打算請旨去江南。那裡有容家祖宅,哪怕當個五品小官,也比在京裡強。到時候咱們一塊兒走,你給我當大總管,當太太,咱們舒舒坦坦的過日子。」
設想得多好啊,她也嚮往這樣的生活。以前的雄心抱負都因為愛情化為烏有了,他們是人家手裡的棋子,終難逃被擺佈的命運。執棋人已經換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遁逃。反正他棋簍子裡待用的多了,大行皇帝曾經重用的人,到最後都會慢慢被替代的。服個軟,離開京畿上別處去,比在跟前針鋒相對的好。
「他能放咱們?」
「看運氣。」他笑了笑,「不是還有貶官一說嘛,我都官居一品了,那是大行皇上抬舉。就我自己,我還不知道自己?辦事沒個准譜,時不時的放回鷹,蒙大行皇上不嫌棄啦。」
他這麼捨得消遣自己,倒博了她一笑,「那你說我瞧上你什麼?」
他把胸膛一挺,結果和她撞到一塊兒了。就那麼綿綿的一接觸,他暈頭暈腦說:「我局器,疼媳婦兒,將來能當一好爹。」
她笑著抽了他一把,這才是她愛和他在一起的原因。論權勢他不如六爺,可他實惠,是居家必備。
見過一面,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總算能夠鬆快前行了。他們籌劃好了,基本就不會改變,頌銀只知道目下好好當差,把難關度過去,至於以後怎麼樣,邊走邊看吧!
大行皇帝大殮,好些生面孔也入內廷來。頌銀忙著主持,一回頭,看見丹陛上幾位皇子皇女戴重孝鵠立著,最大的公主六七歲光景,最小的阿哥前兒才落地,乳母抱在懷裡,襁褓上披著白綢。這麼羸弱的孩子陡然失怙,終難免淒涼。頌銀眼眶泛濕,又惦念阿哥,怕豫親王為了萬無一失會對他不利。
乳母是經過千挑萬選的,人機敏,會功夫,對他起碼是一重保護。郭貴人剛產子不能下床,只看見後宮泱泱佳麗披麻戴孝從乾清門上進來,個個想起晚景堪憂,都掖著帕子哭得打顫。
一座皇宮也好比一個家,她們進了宮,有來無回,依仗的全是男人。如今她們共同的丈夫死了,將來會怎麼樣呢?太妃的日子不好過,並非像外人想像的那樣錦衣玉食。新帝自有他的宮眷,她們這些人是皇宮裡最多餘的人,位分低的放出去,位分高的或進皇家庵堂,或進帝陵守一輩子,剩下的散落在壽安壽康各宮,用度拮据著,吃齋唸佛了此殘生也就完了。
頌銀下意識找讓玉,她是失策下的犧牲品,她很怕她想不開。可是找了一圈沒找見她,倒看見了惠主兒,抱著四公主哭得大淚滂沱。她沒法說什麼,尋常夫妻還能哭一哭「我的人兒」,她卻不能。即便已經和皇帝育有一女,即便已經到了妃子的位分,她仍舊是奴才,她除了哭,沒有任何訴說的權力。
原來惠妃是愛皇帝的,從她的神情和動作裡看得出來。頌銀上前攙扶她,「節哀吧,仔細自己的身子。」
她回頭看她,淒然的一雙大眼睛,「我還剩什麼?我總寬慰自己說不在乎的,誰愛皇帝誰就是傻子,可我……原來一直是傻子。他沒了,我的閨女沒爹了。銀子……我可怎麼辦?」
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她自身都難保,再不敢說看顧她的話了。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您還有公主,您就為她活吧!」
她抖得像風裡的枯葉,「我有兩個月沒見過他了,沒想到他成了這樣。這麼瘦,得受多大罪呀。」
死了的已經死了,斯人音容杳杳,一去不返。殿裡蓋棺了,哭聲震天,御路上風捲著大雪,十餘年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片子。灑掃處的太監要一刻不停地清理,乾清宮前才不至於堆積起來。頌銀上外頭吩咐,著人上殿頂,只怕積雪太厚壓壞了琉璃瓦。
幾個軍機上行走匆匆過來,請皇太后的安。坐在圈椅裡的太后腫著眼皮,面容看上去憔悴,似乎皇帝的崩逝對她也有觸動。畢竟是親生的,白髮人送黑髮人,不是什麼高興事兒。也或者是人前需要吧,她連開口都難。
內閣總理大臣跪在跟前磕頭,「大行皇上御體已入梓,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未留遺命,繼位人選還請皇太后定奪。」
太后站起身,腳下晃了晃,宮人立刻攙住了,挪進東暖閣裡說話。
其實不必多言,結果顯而易見。太后偏心得那樣,整治死了大兒子,就為把皇位傳與小兒子。其餘的幾位親王不是愛玩鳥籠子就是愛養金魚,沒一個有帝王之才,加上大行皇帝曾經口頭允諾過,豫親王繼位是毋庸置疑的了。
果然,晨曦微露時有旨意傳出來,奉皇太后懿命,先皇驟崩,倉促之間未及明諭。內外文武群臣合詞勸進,豫親王兢業德高,當即正尊位,屬以倫序,入奉宗祧,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以順天下臣民之望。
眾臣工伏地接旨,頌銀跪在人堆裡往上看,豫親王穿著朝服領命,臉上神色肅穆,眼裡卻有勝利後的志得意滿。轉頭打量丹陛下三呼萬歲的人,視線落在她身上,她避讓開,深深泥首下去,有種願賭服輸的絕望。
新皇登基,一切如常。內閣的事內務府不得參與的,頌銀要守好的仍舊是她那一畝三分地。述明和她商議大行皇帝的祭祀用度時,她有些愣神,阿瑪說了半天,她才嗯了聲。述明擱下造冊看她,嘆了口氣說:「別琢磨啦,一人一個命。皇權交替猶如日月輪轉,不可違,不可逆。咱們就踏踏實實辦咱們的差,吃著二四品的俸祿,別操一品大員的心。」
底下管事太監來領油蠟,她從牆上摘了牌子打發他走了,坐在條凳上捶了捶胸口,「不知怎麼了,近來悶得很。阿瑪,我覺得我要生病了。」
述明唔了聲,「必定勞累了,你辦事太急,要像阿瑪似的,萬事慢慢來。內務府的差事什麼時候有個頭?你手腳利索,辦完了,一會兒又來了,辦得越快,一天事兒越多。年輕輕的,要懂得作養身子,把自己弄垮了,再有能耐也沒本錢。」
這些她都知道,其實她是想先給阿瑪一點預示,好為她後頭的因病辭官打下基礎。
她是有這個決心想跟容實去江南的,只是阻力必定不小。皇帝跟前不好糊弄是一宗,家裡也不知怎麼交代。畢竟阿瑪和老太太的希望全在她身上,她要是卸了肩,佟家就得另外培養繼承人。
她難為地覷阿瑪神色,「福格進來伺候了?」
福格原在奉宸院噹啷中,管理皇帝駐蹕行宮一切事宜。這會兒因內廷人手需要調了進來,如果她辭官,倒也不愁沒人接替。
述明瞥了她一眼,「是啊,今早領了牌子。」
她吁了口氣,「挺好的,阿瑪又多個幫手。」
其實知女莫若父,她在打什麼算盤,述明心裡都知道。他捋了下自己的鬍子,「再好也是侄兒,不是自己兒子,你想撂挑子前得三思,問問老太太的意思,看她哭不哭金墨,拿不拿拐棍兒敲你的腦袋。你要從內務府出去,我想來想去你就一條道兒,就是充皇上的後宮……」
她說不,「一個讓玉還不夠,我也得搭上?」
述明眨巴一下眼睛,「要是給個主子娘娘當,也是可以考慮的。」
她站起來拂袖,「沒什麼可考慮,您喜歡當娘娘您去,反正我不去。」
述明嘿了聲,「我倒是想,可也得人家瞧得上我呀。」
她氣呼呼走了出去,雪沫子迎面撲在臉上,心裡也發涼。以前只是設想,因為覺得豫親王不會即位。現在一切都成真了,那個口口聲聲許諾她當皇后的人,不知會不會繼續揪著不放。應該不會吧,當了皇帝視野更廣闊了,不需要拉幫結派,以前的戲言也可以不算數。
這麼一想輕鬆了點兒,上乾清宮查看,一大撥的太妃們正跪著守靈,讓玉也在其中,孝帽子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餘口鼻在外頭。她隔窗看,正打算過去和她說兩句話,見陸潤上前,垂手說了什麼,扶她起來,攙進暖閣裡去了。
她有些好奇,穿過大殿跟到暖閣外,大行皇帝喜歡豁亮,因此窗屜子上都裝玻璃,裡頭垂掛綃紗做遮蔽。恰巧一面簾櫳沒有拉好,隱約看見裡頭光景,讓玉言笑晏晏,身上重孝壓不住臉上的紅暈。陸潤給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裡的時候在順勢捏住了她的腕子。頌銀倒吸口氣,心驚肉跳。再窺探,他俯身吻在讓玉額頭上,頌銀摀住嘴,嚇得膽兒都破了。外頭停著大行皇帝的棺槨,陸潤在裡頭撬他的牆角,究竟有多深的恨,才會這麼做?讓玉不知道陸潤的為人,也同她當初一樣被他的外表矇蔽了。雖說他有苦衷,所作所為是為了自救,可頌銀就是沒法原諒他,他太傷她的心了,那麼信任的人辜負了她,這種傷害無法用語言形容。如今讓玉和他攪合在一起,為什麼?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
她想闖進去喝止,然而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聲張起來不知會有什麼後果。她站了一會兒怏怏離開了,還是得找個機會和讓玉說上話,哪怕再寂寞也不能攀搭上他,有些人是接近不得的。
這頭大行皇帝的喪儀要辦,那頭豫親王府作為潛龍邸,必須改府為宮。上頭定了名,叫豫厎宮,豫,樂也;厎,致也。他倒是快活了,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