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相思

  頌銀知道他的能耐,什麼難題都難不倒他,又是咱們阿瑪又是自帶嫁妝的,別的爺們兒花錢都買不來的話,他張嘴就說。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力量,在你看來走投無路了,在他眼裡卻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他不是那種固執的人,他懂得變通,你不嫁我嫁,即便當上門女婿他也願意。

  可惜不現實,容緒死後他成了獨子,那份家業要靠他維持。父母奶奶漸漸老邁了,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過日子,又不是說書人編的段子,一個人能這樣肆意地活著!可他這份心還是極難得的,至少讓頌銀感覺安慰了些,不是因為她不討人喜愛才被拋棄的,是因為大勢所趨,大家都沒有辦法。

  天上細雪紛飛,先前還有風,等正式下雪風倒停了。雪是靜悄悄的,落下來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朱紅的宮牆襯托出它的聖潔,卻也帶著難以描述的憂傷。

  她眯著眼睛仰望他,「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多好,咱們什麼都不顧忌了,痛痛快快為自己活一回。可是你自己知道,到最後都是空話,因為根本不可能實現。咱們都不是舍哥兒,咱們肩上各有責任。以前我還能騙騙自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真到了橋頭了,又怎麼樣呢,還不是束手無策。」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昨兒你娘上宮門攔我,這事家裡都知道了,眼下不光是你們家不樂意,我們家老太太也再不會鬆口了,所以咱們是真完了。」

  他不甘心,說不會的,「我去和老太太解釋,無論如何不要拆散我們。」他攏著她的雙肩哀告,「你呢,你是什麼想法?這會兒什麼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你還愛我,我就能橫下心,一條道兒走到黑。」

  細雪撲在她臉上,冰涼的觸感,澆築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努力看他,彷彿要把他刻進記憶裡似的。真是個如珠如玉的少年郎,二十二歲的年紀,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他和她一樣,沒有經歷過挫折,也沒有官場上的腐朽氣息,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次感情上的困境是他們共同的劫難,強迫他們一起成長。

  她抬手撫撫他的臉,「我捨不得你,一想到你往後不是我的人了,可能落進怡妝表妹的魔爪,我就難受得厲害。我聽說老太太和太太想讓你把她收房,有這事吧?」

  他頓時變了臉色,「我不要她。」

  頌銀心直往下沉,其實並沒有確切的消息,是她有意試探,結果一試,果然試出端倪來了。好好的,收留個外姓女孩兒在府上,多少有這打算。可憐她,可憐得多了就想一幫到底,不說眼下遇上的難題,就算將來她和容實成了親,這位弱柳扶風的表妹也會是個病灶,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發作。她想像阿瑪和額涅那樣,同容實乾脆利落地一輩子,看來很難實現了。她曾經拿這個要求作為藉口拒絕豫親王,如果到最後容實也難逃這樣的安排,那她情何以堪?

  她捻酸得厲害,強自按捺了問:「你打算怎麼處置?處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還給你。」

  他說別,「我昨兒攆人了,可老太太不樂意,又把她追回來了。沒關係,一回不行我再攆一回。我想過了,瞧著老太太的面子,她要是不惹我,我大不了眼不見為淨;她要是惹我,我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到時候管她是哪門子親戚,照打不誤。」

  這個人是行伍出身,要論溫柔也有,雖然沒多少,卻不吝於給她。剩下的別人,哪怕是個姑娘,喊打喊殺的毫不含糊,這點倒令她放心。

  她抓住他身側的衣裳,緊緊抓住,感覺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把他帶向她,仰起臉,尖尖的下巴頂在他胸前,「我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咱們走投無路,請你等我到三十歲。三十歲我一定想辦法辭官,回內宅,安安心心當你的少奶奶。太太昨兒問我等不等得,我沒什麼等不得的,只是沒臉在她跟前說罷了。現在我問你,你等不等得?再有十二年,那時候朝中局勢應當大定了,如果你待我還如往夕,我們就成親,哪怕什麼都不要了,我也一定嫁給你。」

  到現在居然變成了苦情的戲碼,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容實說:「真邪性兒了,我娶個媳婦兒那麼難!什麼都別說了,如果這場政鬥下我能活命,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這會兒非逼你跟我怎麼樣,我自己也沒臉,你原本可以自保的,和我定下了,只怕連累你。太太這麼做倒也不算壞,先緩一緩,等我有資格娶你的時候,我再來找你。」他起先混沌的腦子忽然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後輕輕推開她,「妹妹,我不能害你。還有兩個月,兩個月後一切見分曉。你走吧,咱們聲勢鬧得太大終不是好事,只要你堅定,我心裡有數,誰也拆不散我們。」

  達成共識了,卻感覺已經收入囊中的寶貝重又掏出來,充滿了危險和徬徨。

  頌銀退後兩步,雪沫子墜落,迷了她的眼,筆直落進她心裡。她緩緩呼出一口氣,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找不著合適的說辭了。

  就這樣吧,暫時淡了,正好可以迷惑豫親王。他們倆平時都忙,忙起來四五天見不著一面,兩個月轉眼就過了。郭主兒臨盆在即,她和容實沒了聯繫,也許豫親王會更信任她,到時候和容實裡應外合,運氣好,也許能一舉擊敗他。

  她轉過身往門上去,他茫然追了幾步,「我會一直等你。」

  她腳下略頓,沒有回頭,跨過門檻上了夾道,一步一步走遠了。

  她和容實分道揚鑣的消息最終成了紫禁城裡的大新聞,只一天時間,整個宮苑就已經無人不知了。連陸潤都得了消息,她去養心殿回事的時候,他會用憐憫的眼神看她,等她從三希堂出來,他在抱廈裡候著她。

  「你和容大人,就這麼完了?」

  她掖著兩手問:「你也聽說了?」

  他嗯了聲,「容太太在東華門外攔你,這事傳起來快得很,幾乎已經無人不知了……就因為容大人和六爺布庫的事麼?」

  頌銀不想細說,含糊應道:「有了年紀的人,考慮得比我多,也不能怨人家。我和容實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無所謂完不完。你說人家的媽都找上門了,我還能怎麼樣,且走且看吧!」

  陸潤頷首,背著手看外頭天色,喃喃道:「今兒真冷啊,養心殿燒著地龍子,寒氣還是往骨頭縫裡鑽。皇上的境況你也看見了,你瞧怎麼樣?」

  頌銀朝後頭望了眼,剛才回話見了聖躬一面,皇帝潮熱得兩頰泛紅,愈發的瘦了,瘦成了一把骨頭。這麼下去確實不大妙,宮裡妄議是大罪,她不能直隆通說,委婉道:「主子不願意叫宮裡御醫看,我上外頭領人進來。京城有個回春堂,坐診的大夫好醫術,把他悄悄帶進宮,請他看看脈象,換個方子用用,沒準就見起色了。」

  陸潤嘆了口氣,「不中用,才發病那會兒就喬裝出宮叫人瞧了,十個大夫,九個半面露難色。藥吃了不少,每況愈下。今兒終於鬆口了,這程子的叫起暫緩,有本奏南書房,先交軍機處共議,議不准的再呈養心殿。我瞧……」他又搖頭,欲言又止,「你們是內務府,有些事恐怕要預先張羅起來了。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還是內務府悄悄的辦吧,沒的到時候趕不上趟。」

  她怔了下,忽然有種落日將至的恐慌,「你是說……」該準備的是什麼,不能明說,各自心裡都有數。大行皇帝的棺槨和壽衣是立時就要的,耽擱不得。還有帝陵,五年前開始修建,到現在還未竣工,得去催促催促了。

  一時都沉默下來,外面的雪下得愈發大了,她搓了搓手,指尖凍得冰涼。陸潤留意到了,對底下太監使個眼色,不多會兒就捧了個掐絲琺瑯手爐過來。他提了放到她手裡,頌銀才回過神來,攏在懷裡道了謝,半晌道:「郭主兒還有兩個月臨盆,皇上知道嗎?」

  他說知道,「今兒還問呢,我瞧得出他也是急。」

  頌銀點頭,其實這種心情她能理解,哪怕到了窮途末路,也像她阿瑪似的,寧願叫閨女硬扛,也不願意把家業讓給兄弟們。人都是這樣,沒成家時也許講究手足情義,成了家各顧各,慢慢那份親情開始轉淡,有的變得稀鬆,不堪些的,比仇人更勝三分。

  她轉頭問陸潤,「皇上的意思怎麼樣?如果是位阿哥,是不是就冊立太子?」

  陸潤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湧起一種晦暗的,冷戾的光,「立遺詔,找信得過的大臣託孤。」

  她吃了一驚,「這麼急?」

  他低頭不語,眉心漸漸蹙了起來。

  頌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擔心容實的計畫能不能順利實行。他曾經單獨面稟皇帝,因著養心殿似乎有內鬼,怕行動洩漏,連陸潤都不知情。他們這些人,說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主子健朗,他們的日子就穩定踏實。主子要是有了好歹,重新投靠別人,又得費好一頓周折。誰也不願意動盪,誰也不需要「富貴險中求」,想安逸,然而沒有這樣的運氣。江山易主、社稷更替,永遠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才有命活著。

  陸潤半晌不語,隔了會兒又云開霧散了,含笑道:「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我在宮裡呆不住了,放出去,還有個去處。這會子沒了指望,多可惜。」

  真要是這個年紀出宮,以他的頭腦斷不需要依靠誰,他這麼說不過是打趣罷了。頌銀有些傷感,勉強笑道:「沒有他,不還有我嘛,你上佟家,有我呆的地方,就有你一片遮頭的瓦當。」

  他的笑容溫厚柔軟,低聲說:「我沒想到,走到這步還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我是個百無一用的閹人,活著只為給人當牛做馬。」

  他的自知之明讓人感到揪心,頌銀道:「你別這麼說,在我眼裡你和容實他們一樣,是靠得住的人。我遇到坎坷的時候你伸手拽了我一把,那份恩情我永遠記在心上。」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真要等價交換,她上回救他一命,足以抵消他在皇帝面前的幾句美言了。可是人活著,總有錯綜複雜的交集和往來,有一才有二,換來他透露皇帝的病情,讓他們有了防備,不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

  在養心殿逗留了會兒回內務府,找見阿瑪,把皇帝的病勢說了,述明斟酌起來,「龍體病情一直對外隱瞞,太醫院連病檔都沒建,咱們這會兒突然置壽衣、壽材……皇上才剛而立之年,早了點,怕惹人懷疑。」

  惹人懷疑也一定得辦,說不準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萬一急用拿不出來,到時候太后抖起威風來,免不得吃掛落兒。頌銀琢磨了下道:「景山腳下的冰窖廠有一溜圍房空著,把那兒隔出來,匠作處的人進去打造,誰也不會知道。這種御用的東西,光上漆就得八十一道,照著陸潤的意思,只怕捱不過這一冬,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述明聽了道好,「那這就打發人去籌備,用什麼木材,上什麼金漆,都得好好挑選。」說著轉出去叫佐領,「上回川貴進貢的那批金絲楠裡,有兩塊上千年的好料,你這就去,挑出來裝車,回頭要用。」

  佐領應個嗻,匆匆辦去了。述明進屋問:「你上景祺閣了?郭主兒怎麼樣?」

  「身強體健的,好得很呢。」她收拾桌上的冊子,把散落的零碎捋進抽屜裡。如意雲頭鎖搭一拉開,就看見那個安放葫蘆活計的盒子,她頓了下,垂手描畫輪廓,心裡悵然,準備好的東西沒能送出去,以後也不知有沒有機會了。想起那塊同心玉,摘下來收進了盒子裡,有種和以往告別的感覺。她嘆息著,把抽屜關了起來,「她說要她額涅和舅母進宮,我想也好,產房裡人多,要是個阿哥,沒人敢動手腳。阿瑪,陸潤說皇上有打算,只要阿哥一落地,即刻就立密詔,容學士少不得又是顧命大臣,這麼一來也算柳暗花明吧?」

  述明一哂,「明個屁,一尺三寸的皇帝誰來抱?郭貴人?那主兒傻得五穀不分,抬舉不了。給皇后?皇后身上罪行還沒赦呢,到時候太后出來說句話,小皇帝落到慈寧宮,最後是醃鹹菜的好佐料。」

  頌銀卻不這麼想,形勢的確嚴峻,但阿哥只要能登極,就說明那時候豫親王已經完蛋了,太后再厲害也是沒牙的老虎,幾個輔政大臣就能解決她。

  她畢竟還存著希望,想探一探阿瑪的口風,便道:「我回來的路上遇見容實了……」

  述明一蹦三尺高,「那小子還敢見你?」

  頌銀忙說:「容太太來找我他並不知情,有什麼不敢見的?阿瑪您是講道理的人吧?您講道理我告訴您,您不講道理,我就乾脆不張嘴了。」

  述明為了探聽內幕,不講理也得變得講理了,「行啦,哪兒來那麼多彎彎繞!你的婚事到最後還不是爹媽做主,你不說,打算來個私定終身不成?」

  頌銀無可奈何,偏頭道:「他讓我問問您吶,我們家缺不缺上門女婿,他願意倒插門兒。」

  述明傻了眼,「是我聽錯了?他來倒插門兒?說實話,上門女婿咱們要,可他敢來咱們也不敢接著呀。一品大員、容家的獨苗兒,咱們這麼幹和掘人祖墳什麼差別?容蘊藻見了我,非咬下我一塊肉來不可。趁早別打這個主意,你們兩個小的要好也沒用,家大人都咬著牙呢,還能處?就跟一隻碗磕裂了,再鋦也是破的,不能以次充好了,明白不明白這個道理?」

  她當然是明白的,也知道容實說那些傻話是為逗她高興。他再不靠譜,也沒有撂開經歷過喪子之痛的父母,光圖自己快活的道理。她瞧上他,就是覺得他有擔當,是個爺們兒。如果他真來倒插門,她反倒覺得這人失了真,不那麼值得愛了。不過這樣一來,她看懂了阿瑪的立場,閤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支持她再和容實來往,她的這段感情何去何從尚不知道?難道果然要打水漂了嗎?

  她瞬間氣餒,低聲道:「我要是還想和他在一起呢?是不是豫親王倒了台,家裡就不會反對了?」

  述明皺了眉,「你挺機靈個人,到如今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有了成見,哪怕天時地利人和,也不頂用了。老太太的脾氣你不知道?說一不二的主兒,你能讓她回頭?」

  她陷進絕望裡,昨兒老太太還打算指派人上容家罵街來著,不滿容家老太太和太太,連帶著容實也不受待見。可她又覺得不能放棄,她信得過容實,只要障礙掃除了,憑他那股死皮賴臉的勁頭,應當不會比阿瑪當年差。連阿瑪都知道買鴿子討好丈人爹,他就不會嗎?

  心裡裝著深情,日子卻歸於平靜。有時候會突然一陣心慌,手上正忙什麼事,乍然聽見腳步聲,總忍不住回頭。以為他來了,其實沒有。已經習慣他硬往上湊了,現在漸漸少了,漸漸沒有了,說不出的失落和失望。

  她的寂寞不動聲色,差事照樣辦,井井有條紋絲不亂,亂在心裡,別人看不見。阿瑪已經不要她上夜了,因為上次出過豫親王留宿的事,他能來一回,就能來第二回。

  說起那個豫親王,頌銀對他的評價只有幾個大字——真不是東西!他這麼缺德,得不到的不說毀了,就讓你壞了名聲,如果容家不要她,她再不肯嫁給他,那就真要當老姑娘了。唯一的出路大概只有嫁外埠,比方科爾沁啊、察哈爾啊,那裡的爺們兒糙,不像關內眼裡不揉沙。女人婚前出了點什麼紕漏或是嫁過人,人家基本不放在心上。

  相思苦啊,就像害了病,常常幹什麼都有氣無力。她知道他在忙,郭貴人臨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好多地方要部署。那麼些侍衛,雖然三殿之後換上了正黃旗和正白旗的人,但誰又能吃得準人家心裡所思所想。他必須挑親信出來,這個門那個門,一道一道就像多重的鎖,鎖上就能保證有來無回。她掰著指頭算,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她這裡要辦的事也都齊了,內務府必須挑選穩婆、乳母、保姆。鳳子龍孫們都有定例,也是人員龐雜,必須逐個審查,以保萬無一失。又因為臨近年尾了,節下要張羅的事兒也多,光是辭歲的一場大宴就夠她忙的了。這幾天是不得閒了,到了下值的時候,或是夜深人靜了,想起來一陣兒,掏心掏肺的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狠狠抱上一抱。

  天漸暗,積雪成叢,下值後還得上冰窖胡同看看棺槨打造的進程。其實拼起來不費什麼事,麻煩的是雕花和上漆,全靠工夫硬耗。

  為皇帝做棺這種事兒秘密進行,那溜圍房的窗戶都得加固,桃花紙內蒙麻布,防著有人捅窗戶紙。一盞小小的羊角燈引她進後院,那些匠作處的太監見她進門都打千兒,管事的帶她瞧,說:「上用五棺二槨,五棺完成了一多半。就是外頭一個大槨費時候,光用漆就是二十斤。眼下只剩一口內棺,照著小總管的吩咐日夜趕製,不出五日就能全做完……您來瞧瞧這彩畫和雕工,棺身上繪八仙、引魂人,材頭上刻團壽,還有什麼不到的地方,聽您的示下。」

  頌銀舉燈仔細看,裡外材料全是上等楠木,木紋中的金絲在燭火裡閃耀出細密瑰麗的光澤。拿手一敲,沉悶的篤篤聲,彷彿浸在水中似的,激不起回音來。她點了點頭,「上用的含糊不得,沒旁的,審慎用心,就成了。回頭大總管再來瞧,我這裡覺得都好,不知他怎麼看。這漆要晾多少天?」

  管事的說:「要能擱到當院放風,四五天上一遍漆。要是悶在屋裡頭,天兒冷,七八十來天,也沒準兒。」

  要上八十一道漆,算一算,那得耗時多久?她說:「抬到院兒裡去吧,著人看著,不許人進冰窖,違令的抓起來。」

  管事的應了個嗻,她略逗留一會兒就離開了,景山和補兒胡同一南一北,得跑上好半天。

  夜深了,她歪在轎圍子上打盹,夏天還能偷溜進慈寧宮花園睡個午覺呢,冬天不能了,一到天黑她就犯困。閉著眼睛隨轎子搖晃,聽轎伕的鞋子踩在積雪上吱嘎作響。正是昏昏欲睡,不知怎麼停下了,直覺應該沒那麼快的。打簾往外看,這裡不是家門前,怎麼半道上停下了?難道是路壞了不好走了?

  她問:「怎麼了?」

  轎伕叫了聲二姑娘,吞吞吐吐的,轎子既不走,也不下肩,想是被擋了道。

  她掫起氈子瞧,對面一頂精美的八人抬大轎攔腰橫跨胡同,把原本不寬的去路堵了個嚴實。她心裡一蹦,暗說大夜裡的,別再出什麼事兒。惹不起躲得起,把氈子放了下來,吩咐轎伕繞道。

  那邊慢悠悠傳出個嗓音來,不怒自威,「你敢。」

  她早就料到是他,他出了聲,也不感到驚訝。只是找上門來了不得不應付。要問她的心裡話,就他以前的所作所為,但凡她有能耐,早打他個腸穿肚爛了。可這是位碰不得的主兒,暫且不能得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鹿死誰手。

  她只得讓轎伕停轎,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轎外了,金冠玉帶,及地的青狐大氅把那身量拉得愈髮長了,站在那裡像尊佛,眼裡一輪沉沉的光暈包羅萬象。

  頌銀上前蹲了一安,他竟從那卻步一福裡窺出了不滿,「現如今不在我旗下了,見了我不打招呼就要走?我好歹是你的舊主子,莫說你,就連你阿瑪也不敢這樣。」

  他又來賣弄主子的威嚴了,頌銀無可奈何唯有退讓,「六爺說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先前您沒露面也沒出聲,我不知道是您在,要知道了,怎麼也得來請個安。」她抬眼看了看那轎子,依舊那麼囂張地攔截著。她遲疑問,「六爺是恰好路過這兒?恰好碰見我?」

  他說不是,「我就是來堵你的。」

  她額角一跳,這話倒毫不遮掩,敞開了說也好。她努力壓住了火氣,「六爺找我必然有示下,聽您吩咐。」

  他慢慢踱了兩步,「沒什麼,許久沒見你了,想你,來見見你。」

  她臉上一紅,左右看看,兩邊的轎伕加上他的戈什哈,足有二十來人,他就直剌剌地說出來了。她簡直覺得丟人,他辦事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大概只有在想利用你的時候會含蓄些,其餘的,只要他高興,直接扔到你臉上,你不接也得接著。

  她尷尬笑了笑,「六爺體念我,大約知道奴才近來忙,沒得閒上府裡請安。」

  他又說不是,「我是聽說你被容家回絕了,特特兒瞧瞧你。」

  原來是看熱鬧來了,她感覺怒火熊熊往上湧,這個始作俑者,用了這麼多手段做成了缺德事,這會兒安然來查驗成果了。她打量他的臉,他眼角含笑,十分自得的神態。她急促地喘氣,恨不得抓花他的臉,叫他再使壞!可是不能,她還有理智,她依舊不敢得罪他。

  「我好得很,謝謝六爺關心。原本我和容實要成親,得上您那兒調檔,現在不用了,等我瞧上了別人,說嫁就嫁了。」

  他哼笑一聲,「因為你的旗籍不在鑲黃旗了?我那個檔子房燒了個精光,你們的戶籍冊子一天沒交付正黃旗,你一天在爺手上。」

  頌銀簡直要憋不住了,她梗著脖子氣憤地望著他,「您究竟想讓我怎麼著?和容家已經不成,您怎麼還不滿意呢?」

  「我自然不滿意,因為你還沒嫁我,我不高興,就和你作對、為難你,直到你當我的福晉為止。」

  這人是不是瘋了?有他這麼結親的態度嗎?就因為他是天潢貴胄,得不到就逼,把人逼得沒了退路,叫人別無選擇?

  頌銀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您今年多大了?我記得過完年二十五了吧?」

  他說是,「你問爺的年紀幹什麼?」

  「那也不小了呀,幹的事兒怎麼這麼膈應人呢?」

  他吃驚不小,以為她不敢這麼和他說話的,沒想到她吃了熊心豹子膽,終於要發作了。

  他抿唇一笑,妙得很,他就是想見識一下她的真性情。如果他這樣不擇手段地欺壓她,她還能同他虛與尾蛇,那就說明他看錯了,她是個面人兒,將來也不會有鋼火。可掌著內務府的女官,怎麼能是那樣的!她想說他幼稚是不是?只不過嘴上還留著神,不敢那麼直接。

  他點點頭,「是不小了,那又怎麼樣?爺就愛整治你們倆,看見你們好我就不高興。」

  頌銀氣得厲害,瞧了四周圍一眼,「我不能罵您,要不咱們也交個手吧,打一架就痛快了。」

  他立刻拿輕蔑的眼光打量她,「你膽子不小,爺輸誰也不能輸你吧!不過今兒不和你打,我被容實弄傷了胳膊,下不得場子了。你把賬記上,等時機到了,管叫你痛快。」

  他一語雙關,頌銀不是傻子,全聽出來了,頓時惱得面紅耳赤。邊上那麼多雙耳朵聽著呢,她大聲一喝,「都給我滾遠點兒!」

  眾人面面相覷,豫親王抬了抬手,「聽福晉的話,都散開。」

  誰是他的福晉?連容實都沒管她叫少奶奶呢,他的福晉倒叫得爽口!

  她攥著兩手說:「我和您說了不止一回了,您這麼不依不饒的,到底想幹什麼?就算我和容實斷了,也沒您什麼事兒,您早早兒歇了心吧!」

  他冷冷哼笑,「你都到了這份上了,還傲性呢?你不嫁我嫁誰?你能嫁誰?誰又敢要你?」

  她高聲說:「我嫁不掉就當姑子去,為什麼非得嫁人?我用不著依仗男人,我自己也能養活自己。」

  是啊,她說得響嘴,將來內務府都是她手上的玩意兒,要多少錢沒有,還指著男人養家嗎?他也被她激怒了,這種時候為什麼不順著台階下,非要跟棵朝天椒似的,逮誰嗆誰。

  天上又下起雪來,飄飄灑灑的,撒鹽一樣。他瞧她穿得單薄,解下大氅給她披上,她渾身長刺,不許他碰,不稀罕他的示好。他這人就是這樣,她越反抗他越是非得辦到不可,使了蠻力把她狠狠裹起來。她嘴裡不屈地叫著,「往後我和您兩不來去!」

  他充耳不聞,「男人的事兒女人別管,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她想說他分明布庫輸給了容實,有什麼臉說這句話。可是她吃不準,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落敗,好叫容家女人們如臨大敵,自發地來退她的婚。其實換個視角看,的確勝利者是他,他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叫他們內鬥,把她放到一個十分難堪的位置,迫使她妥協。難道在他眼裡這就是喜歡?是愛嗎?

  她哽嚥了下,「您對我有感情嗎?」

  他說有,「以前我只覺得你是個有能耐的女人,現在我覺得你是個有能耐的好女人,適合給我當福晉。」

  「那您不問問我喜不喜歡您?」她眼淚汪汪說,「您能把我當人看嗎?能尊重一下我的決定嗎?您要我跟您過日子,您起碼先徵求徵求我的意見,看看我瞧不瞧得上您吶。」

  他一聽不悅,「用得著問?你憑什麼瞧不上我?你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我是和碩親王,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當主子娘娘嗎?當個四品的破官兒,後腦勺插根單眼花翎,成什麼氣候?爺讓你戴東珠朝珠,叫所有女人都羨慕你,這樣還不夠?」

  他以為許個皇后的寶座就能收買她了,想讓她當皇后,也得看他有沒有造化當皇帝!

  他隔著大氅抱住她,被她一腳踢在了脛骨上,「您瞧我像個貪慕虛榮的女人?要說名聲,本來我還有點兒,我是整個大欽唯一的女官。我不靠端茶送水,不靠自薦枕席,我也能在紫禁城立足。可後來全被您毀完了,你讓我丟盡了臉面,現在您還來和我說這個?」

  他忍痛扣住她,天上下雪也不管,兩個人淋得一頭白,他胡亂給她撣了撣,好言道:「你有什麼怨氣,想發洩就發洩吧,發洩完了你還得跟我。你不想爭口氣給容家瞧瞧?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她掙紮了半天,終於把他的大氅扯下來扔在了地上。她不喜歡他的味道,以前還覺得清潤甘甜,現在只剩厭惡。尤其他還是個顛倒黑白的人,她愈發嫌棄他的品格了,「人家在感情上頭沒有對不住您,您為什麼要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容實誠心投奔您,您就這樣對待人家?我雖然和他沒能修成正果,可我的心是公正的,我覺得您這麼做不厚道,您應當用人不疑,難道不是嗎?」

  他卻說得俯仰無愧,「誰讓他和我搶女人。」

  頌銀竟不知說他什麼好了,「不是他和您搶,是您和他搶。敢情李樹種在您家門前了,就你一人佔理。」

  他虎了臉,「我忍你半天了,你給爺知足點兒。你上回說了,我有旁的女人你就不跟我,我告訴你,那兩個側福晉爺碰都沒碰,就等著你呢!你再聒噪,立馬帶回家洞房,生米煮成熟飯,我看你還能怎麼樣!」

  她又哭又跳,「我不幹,您敢亂來,我就咬舌自盡!」

  她簡直有點瘋狂,那股撒潑的勁兒叫人歎為觀止。他被她鬧得腦仁生疼,忙壓手道:「好了好了,我不過那麼一說,你就這模樣?你別以為這麼著我就會對你倒胃口,你折騰吧,就像上回裝神弄鬼似的,我早就看穿了,你別白費力氣。」

  頌銀灰了心,這麼說來他已經刀槍不入了。不知他對她有多深的瞭解,一口咬定她不是那樣的人,她再醜化自己也沒用,他根本不相信。

  她傻呆呆發怔,臉上還掛著眼淚。他抬手給她擦了,輕聲笑道:「爺看上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得到。江山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打定主意娶她,那就只把她當女人看待,權謀的事不會再同她說了,從今而後只談情,不談政治,這樣的決心算大了吧?可他不提,她卻又要問,「郭貴人不久就要臨盆了,六爺怎麼打算?」

  他把手指抵在那綿軟的唇瓣上,示意她環境不對,莫談國事。然而一觸之下心頭驟跳,那兩片紅唇的滋味他知道,足以令人銷魂。他有一瞬很衝動,想去吻一吻,又怕她發狂,只能暫且按捺。撿了地上大氅重新給她披上,警告式的說:「不許扔,扔了現在就跟我回豫王府。」見她還算老實便不為難她了,轉頭看了她的小轎一眼,「天色已晚,回去吧,別叫家裡大人擔心。咱們來日方長,改天再敘。」

  頌銀知道這回難辦了,她的那些質問對他不起作用,他一副「老子就是故意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囂張到這個程度,誰能把他怎麼樣?她呼出一口濁氣點頭,「我並不是想違逆您,我敬重您、佩服您,就是不能愛您。」

  他嘲諷地笑了笑,「你還粉飾太平呢?其實你討厭我、恨我,那才是不愛我的根本。你曾說過,心裡只能裝一個人,容實先入為主,我晚來一步。可麼要是這個人消失了,你那間屋子是不是能重新讓我進去?」

  她心裡驚惶起來,害怕他對容實下毒手,兩眼盯著他說:「我情願空關,您也進不去。六爺,您怎麼就不明白呢,我喜歡心善的人,我不要大富大貴,只要和自己的男人一條心。」

  他看著她,被她那句喜歡心善的堵得說不出話來。要論善惡,自己在她面前確實一直是以惡的一面出現,現在彌補也來不及了。只是她說「自己的男人」,還沒個子丑寅卯呢,容實就是她的男人了?他鬱悶了半晌,別過臉唾棄她,「不害臊!」

  頌銀窒了一下,「不害臊就不害臊吧,我和容實有過一段,眼下雖斷了,我還是希望他好好的。等他娶親生子了,沒準兒我就慢慢把他給忘了,可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他就得在我心裡紮根,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他斟酌了下道好,「我不動他,助他早早兒娶親,這總行了吧?」

  真是個有法子的人,說風就是雨。頌銀看了他一眼,「他被逼成婚我只會更同情他。」她不願意和他多說什麼了,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再多的解釋都是雞同鴨講。她轉身回自己的轎子,走了兩步,甘松的味道令她心煩意亂。她重又折回來,解下大氅遞還給他,「您自己披著吧,仔細著涼。」

  沒看他的神情,他又說了什麼,她連耳朵都關上了。坐進轎子裡,把厚氈一放,再看不見他,世界總算清靜了。

  也不知是不是豫親王又使了什麼壞,小年那天聽說容家到處相看姑娘,要給容實說親了。頌銀得了消息,心頭波瀾起伏,坐在案前發了會兒呆,自己安慰自己,容實對她的心她信得過,所以沒什麼可擔憂的。就是老太太和太太打定了主意不想聘她了,以前那麼抬愛,如今一下子扔進了泥沼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她小小的年紀,著實感受了一回,也算開眼界了。

  再要不了多久了,郭貴人的產期就在眼前,一切終會有個說法的。她不理會那些,強打起精神來,御膳房把除夕筵宴預備的物料數額送進來讓她過目,她照單唸著:「豬肉六十五斤、菜鴨三隻、羊肉二十斤、鹿肉十五斤……這是一桌的用量?」

  膳房管事太監說:「單是萬歲爺御桌上的用料,另有皇太后和皇后、妃嬪們的,另造了檔,您往後翻翻。」

  她點點頭,心裡卻感覺惆悵。今年的大宴皇帝還能主持嗎?他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多日不視朝,朝野終會起猜疑。他即位以來算得是十分勤勉的,御門聽政幾乎不間斷。如果短期內不得好轉,病勢終會隱瞞不住,一位無嗣的帝王,怎麼挽留人心?

  內務府不管前朝的事,但耳聞還是有的,豫親王因旗下奴才借貸官銀放債的事受牽連,這程子交了差事在王府思過,可他人雖不在軍機處,觸手卻無處不在。冰窖胡同打造梓宮的消息他已經得了,那天和阿瑪說話,話裡話外隱約提及,知道勝券在握,愈發的按兵不動。

  眼下就是這個情形,看老天爺更偏向誰。如果皇帝能捱到阿哥落地,剷除了豫親王,那麼皇位就還在這一支;如果皇帝的身子不爭氣,等不到那一刻,那麼皇太弟繼位順理成章,紫禁城的天就要變了。

  她托著陳條茫然看外面,要扶植一個襁褓裡的皇帝何其難啊,大家都得咬著牙往前奔。這會子皇帝的遺詔應當立好了吧?已經交到容大學士手上了吧?

  她闔上冊子遞還他,叫他瞧著去辦。從御膳房回來,在隆宗門上遇見了阿瑪,他剛去養心殿請了安,抬眼看看她,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爺倆慢慢往回走,頌銀道:「您瞧聖躬……」

  述明嘆了口氣,「就剩一把骨頭了,看來時日無多。」

  「聽說召見軍機大臣了嗎?」

  述明搖頭,「據說整天的睡,我進去也沒說上話,陸潤領著遠遠看了一眼,大概喘不上來氣兒,嘴張得老大。說句大逆不道的,這麼著還不如死了呢。都這個時候了,非拽著幹什麼?留也留不住了,還不如傳位給六爺,大夥兒該死的死,該活的活,就完了。」

  佟家必定是死不了的,畢竟沒有正面和豫親王為敵過,他有不滿,也就是讓玉進宮和抬籍這件兩事。要死的是容家,燕綏一上台,他們是個什麼下場,真說不好。

  「是該整治整治了,讓他們家到處物色媳婦兒!」說起這個述明比頌銀還生氣,氣的是自己的閨女不能趕在容實之前嫁出去。譬如婚事告吹了,一方先成家,剩下那個看表象就一定是被拋棄的,「他們家那麼心急火燎的幹什麼?著急和佟家撇清關係?還是欺負咱們不好嫁,想看咱們笑話?」

  頌銀見阿瑪義憤填膺,自己倒沒那麼生氣了。說不好嫁,她的確是不好嫁。以前當著官,哪個婆婆也容不下一進門就能和婆婆分庭抗禮的媳婦。後來呢,名聲這麼糟,更沒指望了。

  她笑了笑,「我嫁不掉正好,您不是要留我管家嗎,我跟您似的,在內務府當一輩子差。回頭從小輩裡挑個聰明的哥兒好好帶著,把家業傳給他。」

  述明說:「還是的呀,傳來傳去,傳給別人了。我指著你將來有兒子,傳外甥也比傳侄孫好。再說天下父母心都一樣,誰不盼著兒女好,我願意你當一輩子老姑娘?」

  她嗐了聲,「願不願意的,不都是那樣了嗎。別較真了,誰讓您沒兒子!」

  說到根底上了,沒兒子是永遠的痛,不過早習慣了,命裡無時莫強求。述明背著手邁進衙門,「今兒中晌吃什麼呀?」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長長的一聲「回事」,敬事房太監到跟前打了一千兒,「回大人們,景祺閣傳消息出來了,郭主兒破了水,要生了。」

  「趕緊看看去。」述明沖頌銀使個眼色,「仔細著點兒,不能出錯。」轉頭又問,「皇上那頭回稟沒有?」

  太監說:「回了陸大總管,這會子必然知道了。」

  頌銀忙往外走,邊走邊示意親信給容實傳消息。她曾經無數遍的設想過這一天,事到臨頭,仍舊感覺急迫和失措。宮妃產子很尋常,但擱到現在卻意義重大。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了,這件事關乎很多人的生死存亡,勝敗只在朝夕之間。

  年下放過幾天晴,接下來又是無邊的風雪,正午時候天也是灰濛蒙的。頌銀加緊步子往景祺閣跑,派來伺候的人跟在她身後魚貫而入,那一向乏人問津的冷宮驟然熱鬧起來。郭主兒的額涅和舅母在她臨盆前一個月就已經進宮陪護了,雖都是當家太太,自己家裡把得了舵,在宮裡處處是能耐人兒,她們像落進了海心裡似的,沒有依靠。見了頌銀上前叫了聲小總管,「您瞧……」

  頌銀安撫她們,「不要緊的,接生的都經由內務府千挑萬選,靠得住。太太和舅太太只要瞧好了貴人,等小主子落地趕緊接手抱過來就成。」

  郭太太戰戰兢兢的,「我心裡有點兒怕,皇上會來嗎?」

  頌銀慢慢搖了搖頭,「來不了,宮裡有規矩,皇上在養心殿等消息,回頭由太監往御前報。」

  進門瞧郭主兒,她躺在那裡,眼睛明亮,「我要生了。」

  頌銀嗯了聲,「有點兒疼,您堅持住,熬過去就好了。」

  「我能生個公主嗎?」她還一心惦記著慧妃的女兒,因見過一回,一門心思想要個那樣的漂亮孩子,將來好打扮她。

  頌銀說:「這得看老天爺的意思,要是老天爺想讓小主子有一番成就,恐怕不能是女孩兒了。其實阿哥也很好,聰明能幹,大點兒就能保護額涅了。」

  她卻憂心,「萬一像西門大官人似的,那可怎麼辦?」

  頌銀愣了下,發現不該給她看那種書,看得一腦子亂七八糟。不過還真說不準,皇帝這愛男人的毛病不知會不會遺傳給孩子……但現在終不是擔憂這些的時候,先讓孩子落地是首要。她一味的寬慰她,「那話本子怎麼當真呢,都是寫了供人取消的玩意兒,您且放寬心吧!咱們眼下要著急的不是這個,是先把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來,餘下的往後再說,好好帶他,別讓他像您似的瞎看閒書,就成了。」

  郭貴人受了冤屈,「那些閒書還不是你帶給我的嘛。」

  她喏喏應著:「是我的不是,往後我不讓您看這個了,您先靜下心來生孩子吧!」

  陣痛突來,她皺眉吸了口寒氣,「不成,等往後你要淘換更多給我。我在宮裡寂寞,有了那些話本子才好打發時間。」兩手拽著紅綢,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說……給一個不怎麼認識的人生孩子,我這是圖什麼?」

  圖什麼,真說不上來,這就是宮裡女人的宿命。一般進了宮,不都這麼活著嗎?

  她蹲踞著替她擦了擦汗,「別想那麼多啦,就想著您的公主吧!要不了多久您就能和她見面啦。」

  她閉著眼睛點點頭,「我不害怕,我有勁兒,一定能把她生出來。」

  頌銀退出來,見各處已經有禁軍防守,往門上一看,容實就在那裡,壓著腰刀,鮮紅的組纓垂掛在胸前,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神色凝重,對她輕輕頷首,她心裡安定下來,知道他都佈防好了,郭貴人這胎不管是男是女,至少能保他安然無恙。

  她轉身命人往閣裡送炭盆,因炭燃得烈,產房窗戶得開一條縫用來換氣。她站在窗下指派太監站班,「盯緊了,出半點差錯大家都活不成。一夥裡彼此也得留神,誰要是有可疑,外頭侍衛處的人等著請君入甕。」

  眾人齊聲應嗻,她這話不光是說給外頭的人聽的,也是說給裡頭伺候的人聽的。各自留個心眼,就算混雜了豫親王的人,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再往門上瞧,他已經不在了,想是已經往南邊請旨去了。

  頌銀在簷下站著,心裡油煎似的。她阿瑪匆匆趕來,各處都打點好了,專門來聽信兒的。朝閣門上瞧了眼,「怎麼樣了?」

  她說:「才著床的,且早著呢!」聽見裡頭哀哀一聲悲鳴,心頭緊了一下。朔風漸起,她跺了跺腳,覺得身上的血都凍住了,舒展不開。

  述明走近一些,輕聲道:「養心殿裡不知出了什麼岔子,要照我的意思,這會兒應該宣內閣大臣進宮候旨了,可那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頌銀感到驚訝,「容大學士也沒來?」

  「不得旨意,誰能進來?」述明搖了搖頭,「萬歲爺許是病糊塗了,這程子養心殿反倒束手束腳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打算。」

  皇帝不下令,只怕容實也施展不開手腳。她忽然感到惶駭,「阿瑪,萬歲爺是不是已經……」

  述明瞠著兩眼喃喃:「不會吧……難不成就等著郭主兒這胎?」

  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御前的事兒他們都隔著一層,這會兒大概只有陸潤知道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