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了搖頭,「您知道容家和豫親王之間的矛盾不在頌銀身上,我爹是帝師,我替皇上統管著禁軍,一文一武的,多少回了,硬把鬼老六的把戲壓住了,叫他動彈不得,這份仇怨難道只為頌銀一個人嗎?他不過是藉著她的由頭髮難罷了,頌銀何其無辜!我和您的想法不一樣,非但不怨怪她,反而感激她。她沒有為了自保疏遠我,是她傻嗎?她心裡明鏡兒似的。她要是嫌貧愛富,鬼老六那麼多次的示好,早八百年當她的嫡福晉去了,還等到這會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跟我的,我對她的心也一樣。我們倆以前老愛鬥,如今相愛了,我要加倍對她好。您不是早就給我預備了聘禮嗎,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就下聘吧!」
老太太這會兒必是不答應的,其後趕來的容太太聽見他這一番歪理,頓時就惱了,「你是豬油蒙了竅,家裡人會害你不成?你說得振振有詞,我且問你,你何苦白給個把柄讓人抓?如今什麼時局?越是這時候,越是要避諱,你倒好,往人槍頭子上撞,顯得你脖頸子硬是怎麼的?我前兒聽說六王爺在她那裡過夜,我心裡就不太稱意,好好的姑娘壞了名節,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家,怎麼能讓種不清不楚的人進門子?」
容實沉了臉,「那晚的事我都知道,我人就在宮裡,您也賴不上她。」
容太太道:「我要賴她什麼?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我何嘗不想看你們好好的?要是不誠心想討她做媳婦兒,犯得上預備那麼些東西?你知道她清白有什麼用,咱們漢人不像滿人,亂章程的事兒不能幹,根底不清的人不能娶。我也不是守舊,要照老理兒,咱們不該和三旗包衣聯姻,可你瞧見我們嫌棄她了嗎?前兒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要太太平平的,過去就過去了,畢竟這麼有出息的女孩兒難找。現在呢,你為她闖禍,你和六王爺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你是不是魔症了?這麼下去還得了?由得你去,你又會幹出什麼事來?你要是不聽話,給我等著,等你老子回來收拾你!」
他落進了女人堆裡,被弄得暈頭轉向,鬱悶道:「還拿我當吃奶娃娃呢?我要是成親成得早,孩子都滿地撒歡了。你們拘著我幹什麼?非要逼我帶她私奔嗎?」
老太太氣得一口氣上不來,「你越是這樣,頌銀越是不能娶。了不得了,娶個媳婦扔了小子,這會子就不聽話了。」
老太就是這樣的,講理起來千好萬好,不講理起來就是塊金鑲玉,她不待見就是不待見。
他垂手嘆息,「依你們的意思呢?怎麼做才能稱你們的意兒?」
容太太一手指向怡妝,「先把你妹妹收了房再說。這些日子來我瞧得真真的,她是秀外慧中的孩子,本分老實,我和老太太都瞧得上她。」
那廂的怡妝受了驚嚇,登時紅了臉。他們當初投奔容家,家道難是一宗,其實本意也是想和容家結親。她娘那時候在房山老家動了心思,她心裡雖不情願,到底也沒反對。容家是高官,長子死了,剩下一個就成了眼珠子,將來那麼大份家業全是他的。窮怕了,誰能知道寅年吃了卯年糧的尷尬?因此只要有個升發的機會,即便這位容二爺是個癩痢麻子她也認了。沒想到進了容家,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容家是高門大戶,容實的樣貌人品打著燈籠也難找,哪怕他張嘴閉嘴「去他娘的」,她也覺得那種性情是爺們兒的味道,她全身心地愛慕他。可惜他有了佟家的姑娘,她想過,退而求其次也要圓了自己的心願。如今眼看他們的婚事不成了,再使把勁,興許能有大成就也說不定。
她且要推讓一番,不能一高興就亂了方寸。沒想到容實看了她一眼道:「妹妹是個好姑娘,我不忍心耽誤她。眼下家裡境況大不如前,太太和她交代了沒有?容家這刻是在天上,沒準一眨眼就掉進十八層地獄了,叫她跟著我受動盪?原就沒根基,再雪上加霜,我不是這樣的人,妹妹值當更好的。頌銀呢,罪狀太多還是因為她能幹,她在宮裡當差,腦袋別在腰上過日子,遇到的人多,事兒自然也多。她這樣的不該和閨閣裡的小姐比,她要繼承家業,幹的是男人的活兒,可著四九城找,有哪個姑娘及她分毫?當初老太太和太太瞧上的不就是她這點嗎?」
怡妝灰了心,他說得很委婉,但態度鮮明,不要她,還是要那位小佟大人。字裡行間全是她的好,他體貼她,錯得多是因為做得多。在他眼裡佟頌銀是北京城裡獨一無二的,別人對他來說全是麻繩串豆腐。
怡妝紅了眼眶,但是絕不抱怨半句,反倒替頌銀說話,「佟小姐巾幗不讓鬚眉,是不可多得的姑娘,難怪二哥哥喜歡她,我瞧著她,也是眼熱得不成。脂粉堆裡有幾個能像她一樣,這麼大的抱負和氣魄?未必沒人不想學她,可惜她這樣的造化不是人人有的。我原本是客居,老太太和太太疼我我知道,但現在和二哥哥說這話,叫我無地自容了。好歹給怡妝留分面子,否則府上我是留不下去了。」
她賣乖討好說場面話,自然令老太太、太太更憐惜她。容實則不然,頌銀在他跟前提起過幾次,那個小心眼子很忌諱什麼表姐表妹貼著,眼下竟一語成讖了。她們要把這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表妹塞給他,拿他當廢紙簍子了?他是忠貞不二的人,認準一個愛一輩子。加上怡妝又說什麼「這樣的造化不是人人有」,變相表示自己未必不如她,頌銀只是佔了出身的優勢。他沒好意思呲達她,她以為內務府的差事只是記記賬、給宮人們發發月例銀子?是個人都能操辦得起來的?
他緩緩吁了口氣,「回頭我打發人給妹妹送些盤纏,或回房山或在別處置一處房產吧,別在容家呆著了。如容如今家風雨飄搖,萬一壞了事,倒連累妹妹一家子。」
在場的三個人目瞪口呆,他這是不顧臉面轟人了。怡妝抹著眼淚轉身往外,老太太才反應過來,孽障孽障地數落著,趕出去挽留怡妝去了。
容太太卻沒走,和兒子楚河漢界地對站著,氣悶了半天說:「我同老太太也裁度她的出身,她進了門不過是個偏房,往後你再尋中意的,我就不信滿四九城,找不到一個及頌銀的。」
他知道多說無益,別過臉道:「我沒想過三妻四妾,我只要頌銀,請娘想法子替兒子說服老太太,兒子要娶她。」
容太太失望至極,「你是大禍臨頭還不知悔改啊,我眼下真該去哭緒哥兒,要是他在,好歹能勸勸你,不叫你這麼著糊塗到底!」
他氣走了奶奶和母親,怔怔站了一會兒,把手裡的鑿子撂下,覺得苦悶且傷心。換了官服上值,留在家裡反倒一人一個主意地干擾他。
內務府離東華門很近,他穿過夾道進後門衙門,問小總管在哪裡,蘇拉說:「長春宮成主兒染了風寒,月華門上太醫瞧不利索,請了旨意通知內務府,要上御藥房傳醫正,小總管得過去盯著。您上耳房先坐會子,說話兒就回來的。」
他茫然點頭,卻沒有進耳房,慢慢踱步,踱到了隨牆門上。向北看,一片杳杳的紅。天氣越來越冷了,夾道裡的風大,吹得人鬢邊生涼。她必然也聽說了他和豫親王布庫的事,不知她是個什麼態度。他有些擔憂起來,如果她怪他怎麼辦?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錯了,然而踏出去了無法挽回,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走。
頌銀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天是鐵鏽紅的,絲絲縷縷的浮雲飄蕩著,像傷口上凝結的白膜。
蘇拉上前插秧,「先頭容大人來找您,遇上您沒有?」
她搖搖頭,「沒見著。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個多時辰了,可能等您您不回來,這才走了的。」
她站住腳,嗆了口冷風,噎得滿眼的淚。抬手擦了擦,頰上冰涼一片。慢吞吞回值房換衣裳,今晚不用上夜,這個點該出宮了。
出東華門,天正擦黑,遠遠有兩盞燈籠在筒子河那邊閃爍,她也沒留意,大概是接她下值的轎伕吧!她從橋上過來,那兩盞燈迎上前,挑燈的衝她打了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請佟大人借一步說話。」
她皺了眉,「你們是什麼人?」
長隨打扮的人往南一指,龍爪槐下停著一門轎子,她凝目細看,轎簷下燕飛翩翩,應當是女眷用的。
她走過去,才要開口問,轎簾打起來,簾後露出容太太的臉。她吃了一驚,「太太怎麼來了?」
容太太和煦笑著,「你當值忙,入冬之前不得空閒,上府裡又不方便,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只好來這裡等你。」
頌銀心裡明白大約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是提親,沒有去佟府不方便的說法。其實她今天也在反覆考慮,究竟接下來的方向在哪裡。家裡老太太冷了心腸,容家這頭又懈怠,這回來少不得是做了斷的。
果不其然,容太太好言好語說:「今天容實和豫親王布庫的消息傳回家,把家裡人都驚壞了。老太太上了年紀,經不得這樣的嚇唬。要是爺們兒尋常過招倒罷了,可容實傷了豫親王,再聯繫前兩天的事兒……叫人心裡怎麼想呢!我的意思是你們先涼陣子,我和容實也說了,他自然不肯聽,我想來想去,還得來託付你。你姐姐給了我們家,我們拿你當自己閨女似的,有話也不避諱著你。容實自小荒唐,到大了,拜了官,這兩年才漸漸有了人樣兒。可他是個炮仗,一點就著的主兒,這麼下去仕途還是其次,怕就怕他惹禍上身,到時候撲不滅那火星子。二姑娘,你是聰明人,天下父母心,你一定能體諒咱們的。我不是讓你們就此一刀兩斷,是略緩緩,少見面,等事情放涼了再議婚事,不知你等不等得?」
頌銀心裡都明白了,問姑娘等不等得,根本就是了斷的謙詞。她雖不像平常姑娘,到了年紀就著急嫁出去,但是既然兩情相悅卻遲遲不下聘,她要是說願意等,豈不是傻了?
她心裡發酸,含著眼淚,喉嚨裡哽得說不出話。她想表態,可越是著急越是緩不過來。
「我……」她覺得腸子都打了結,針扎似的疼。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叫人找上門來回絕,臉面果然成了抹布。還是家裡老太太說得對,越卑微,人家越不拿你當回事。現在還能怎麼樣?死乞白賴的事她做不出來,就這麼完了嗎?兩家結親不是單純的小夫妻過日子,關乎整個家族。牽涉的人越多,要顧及的也越多。她順了口氣,慢慢點點頭,「我能體諒太太的苦心,這程子事兒一樁接一樁,莫說您,我自己也覺得煩憂。我是個姑娘家,我盡自己所能各處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到了這一步,我無能為力,太太說得很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能避一避也是對的。」她一手撐著轎桿,身子都在顫抖,有多艱難才能說出這些話來,每一句像都剜心似的。但是不能表現出來,叫容太太說他們容家兒子不要她了,就急得發抖發暈麼?她儘量挺直了腰板,努力維持自己的尊嚴,笑了笑道,「我這裡太太放一萬個心,我知道輕重利害。只是給老太太、太太帶去麻煩,我實在是很慚愧得很。今兒您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請您帶話給二哥,請他珍重,萬事緩和著來。我不敢說能幫他什麼忙,就算以後咱們有緣無份,我也會盡我所能來維護他。」
她說到最後出乎容太太的預料,她上去拉她的手,澀然道:「二姑娘,你不知道我們有多喜歡你,可眼下形勢不由人,委屈你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要是和你不成,是咱們容實沒福氣,日後就算再娶親,也難找到賽過你的了。你們都是實心眼的好孩子,沒法兒,胳膊擰不過大腿,誰叫咱們惹的是那主兒。」
她只是頷首,這時候多少慰藉的話都是無用的,更增苦痛罷了。她替她打了簾子,「太太回去吧,天晚了,您出門不方便。請替我給老太太帶好兒,將來有機會我再上府裡給她老人家請安。」
容太太心酸起來,這麼好的孩子,平白撂了多可惜。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會兒不狠心,容家就沒治了。
再看她一眼,她站在轎旁,牽著袖子微傾身子,有風骨,絕沒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樣。容太太不由感慨,也許她會有一番大成就,容家這座小廟終歸裝不下她。
頌銀送她上轎,放下轎簾看轎伕擔起來走進黑暗裡,她伶仃站了很久,寒風吹在身上,直到把手腳都吹得冰冷,才想起回自己的轎子。
心頭苦一陣,酸一陣,只是氣息奄奄,到家感覺人都死了一大半。金嬤嬤和芽兒起先未察覺,打簾迎她,告訴她府裡今天發生的趣事。她哪有那心思,邁腿出來,忽然發覺挪不動步子了,雙膝一軟便跪在了青石路上。
金嬤兒嚇得失聲尖叫,「姐兒……姐兒怎麼了……快叫人!快叫人!」
府裡頓時亂了套,這麼個金貴的當家姑奶奶,要是出了紕漏家得塌。於是出來一大幫子人,七手八腳抬回屋裡,大太太放聲大哭,「我的二妞,你可不能嚇唬額涅。到底是怎麼了,哪裡撞了邪祟麼?」
她倒在床上不說話,眼淚洶湧流下來,像黃河決了堤,堵都堵不住。
老太太傳轎伕來,四個轎伕垂手站在台階下回話:「奴才們照例在東華門外候著二姑娘,二姑娘出宮的時候還好好的,就因為容家太太和她說了兩句話,成這樣了……」
老太太氣得臉色鐵青,「好啊,惹不起砂鍋惹笊籬,瞧咱們佟家好欺負是怎麼的?有什麼話不敢登門說,上宮門上堵孩子,這是人能幹的事兒?」沖外頭吆喝,「給我備轎,去錢糧胡同!把我們孩子害得這樣,脖子往王八殼裡一縮就完了?」
二太太忙上前勸阻,「您去說什麼呀,這是個暗虧,吃了就吃了,尋上門也沒個說法兒,還弄得自討沒趣。」
頌銀緩過來,撐著身子道:「阿奶別去,給我留點兒臉吧!」
她這麼一說,眾人都明白了,猜的沒錯兒,容家是服軟了。容實有那股子勇往直前的勁兒,他們家那兩位女主兒考慮得周全,斟酌再三還是決定放棄了。
這麼著也好,各走各的道兒,他們家不愁娶,佟家姑娘也不愁嫁。
老太太在炕前安慰她,「沒什麼,橫豎沒定下,趁早自尋出路,誰也不耽誤誰。你呀,就是太頂真了,小孩兒家鬧著玩的,大人沒答應,放進去那麼多感情,到如今虧不虧呀?這會兒明白還不晚,沒成親,一切有可恕。要是拜了堂鬧起來,那才真叫人嘔死了呢!」
頌銀心裡亂得一團麻,不想聽老太太絮叨,掀起被子矇住了腦袋。這麼一來大家就不再囉嗦了,束手無策地看了半天,留下大太太和她房裡伺候的人,其餘的都散了。
太太心疼肝斷,坐在她炕前不挪身,輕輕叫著,「二妞,額涅的肉,你可別嚇唬我。遇著天大的事兒先想額涅,我和你阿瑪都指著你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倆怎麼活?」
她在被子裡哭夠了,探出頭來,輕聲說:「您回去歇著吧,我沒什麼事兒,睡一覺就好的。您也別問我經過,那些話我不想回憶,過去就過去了。」
太太氣不過,「我得和你阿瑪合計合計,不能這麼便宜了容家。」
她說別,「容實沒什麼錯,您別怪他。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要是換個位置,咱們必然也這麼做的,所以怨不得人家。」
太太大嘆了口氣,這麼實心的孩子,到這時候還替人家說話,可見用情太深,錯付了。
其實過去的十八年一直平順,頌銀幾乎沒經歷過什麼大波折。佟佳氏雖是包衣,卻在滿人八大貴姓裡佔了一個席位。家業發展到現在,闊名聲不及看金庫的關家、做藥材的那家,然而人人知道,他們的富是不顯山露水的富,論家底子,足以壓趴那兩家。有錢,有體面,家裡父母恩愛不拌嘴,即便小時候不如金墨受重視,她依舊活得無憂無慮,不知道什麼是愁滋味。如今大了,情字上艱難,也是別人硬施加給她的。她到這會兒痛定思痛,也許是自己對於感情太過草率了。當初容家來給容緒求親,阿瑪捎帶上了底下的閨女,她就覺得自己和容實是順理成章的。說到底雖然在外當官,她的眼界依舊不開闊,內務府那一畝三分地,來往有交集的人,要不就是底下當差的官員太監,要不就是後宮的主兒宮人,容實像暗夜裡的一抹流光,劃過她混沌平庸的世界。她看上他長得好,心眼兒正,就那麼義無反顧地愛了,沒想到後來會出岔子,豫親王的出現令人始料未及。
她夜裡和額涅同睡,靠在額涅懷裡問:「您那時候和我阿瑪平順嗎?」
太太想了想道:「什麼叫平順呢,我年輕那會兒和你不一樣,我在家幫著你郭羅媽媽管賬,基本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年紀了,家裡張羅親事,你郭羅瑪法在伊犁當總兵,原本不願意答應這門親事,說好好的外八旗,怎麼和包衣結親呀,瞧不上你阿瑪。後來你阿瑪機靈,也會拍馬屁,趁著你郭羅瑪法回京探親,天天兒的來晨昏定省。你郭羅瑪法愛養鴿子,他連夜把鴿子經都背會了,上鳥市找好鴿子。什麼銅翅環、鐵翅環、墨環、紫環,他別的沒有,有錢啊,挑最貴的買。就這麼,你郭羅瑪法被他收買了,說既然這麼誠心,不答應也不行了,就把我嫁給他了。」
頌銀嘆了口氣,「您也嫁著了,我阿瑪待您多好呀。」
「是啊,對你阿瑪,真沒什麼可挑揀的了。他雖然有時候懶吶,身上有旗人的壞毛病,但他人不壞,知道什麼事兒幹得,什麼事兒幹不得。」太太捋了捋她的頭髮,溫存說,「你小時候我請人給你算命,說你有六十年鴻運,命且好著呢!有錢花,有人使,樣樣順遂,這也能瞧出來,必定能嫁個好人家,要不上哪兒順遂去?容家這門婚,能成不樂,要不成,咱們也平常心。天底下好男人多了,和容實沒緣分,自有那個該當配你的在家等著你。女孩兒嫁人就得那樣,男家求著告著迎回去的自然抬愛著,反過來哭著喊著要嫁的,過去準沒好日子,擠兌也擠兌死你。容家太太來找你說話,不管說的是什麼,我都覺得這不是門好親。虧得大妞不在她手底下,要不這麼惡的婆婆,瞪水水乾、瞪樹樹死,我的閨女可跌進火坑了!」
頌銀沉默下來,裹上被子嘆了口氣,「您別提他們家了,往後越走越遠就算了。」
太太道:「那這就打算兩不來去?拿定主意了?」
她嗯了聲,「要不還能怎麼樣,我又不是個二皮臉,硬往上湊。」
太太說:「想得開就好,爺們兒爭風吃醋惹禍,對容實沒有益處。那位要不是皇太弟,只是個尋常親王,鬧了就鬧了,誰也不怕誰。可如今呢,皇上身子不好,萬一龍御歸天,誰來克成大統?今天的六爺,明天的皇帝……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皇帝。你們硬要成親也不是不能,可成了親之後呢?容家不得善終,你還有好日子過嗎?照我說再瞧瞧六爺的為人,如果對你是真心的,你……」
算計她那麼多回,這種人怎麼處?她閉上眼睛說:「夜深了,睡吧,我明兒還當值呢!」
太太沒法,只得由她。
嘴裡說睡,哪兒睡得著!睜著眼睛直捱到四更,起來洗漱的時候腦子還暈乎乎的,直到進了宮門也沒緩過勁來。
人糊塗,辦事也不利索了,合一筆帳,算了七八回,每回的數字都不同。她坐在案前急得直哭,她阿瑪在邊上看她,隨手從進貢的銅鏡裡抽了一面出來,擱在她面前,「有點兒出息吧,瞧瞧你這烏眉灶眼的樣兒!是誰以前誇的海口,『往後我不嫁人啦,好好跟著阿瑪學手藝』,這是你說的吧?要沒遇見容實,你還不活了?這會兒說過的話全忘了,真是我的好閨女。」
她不高興,不願意聽他說話,把算盤撥得噼啪亂響。
述明還在聒噪著:「我閨女是好姑娘啊,他們退親是他們沒福分,將來咱們嫁得更好,氣死他們……」
頌銀停下手愣眼看他,「我的親爹!」
他摸了摸後腦勺轉過身,「得了,我不說了。」
她鬆了口氣,盯著算盤珠出神,半晌道:「我想請個旨,上行宮管事去。」承德和盛京都有內務府的分支,只要皇帝到的地方,絕少不了他們這些人的存在。與其在京裡煎熬,不如上外頭避一避,一樣辦差,心境能更清朗些。
誰知她阿瑪一口就回絕了,「是好漢就該迎難而上,你當了逃兵算什麼英雄?」
她無可奈何說:「我不是好漢,我就是個姑娘。」
可能在述明的印象裡,這個閨女能頂大半個兒子,他已經感覺不到她的性別了,好漢長英雄短的要求她。加上外頭的人不像紫禁城裡的這麼服管,一個女孩兒背井離鄉,萬一遇著難題誰給她幫忙?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在京裡呆著吧,哪兒都不許去。
「叫那起子渾人打擊一下兒就要撂挑子,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老母?不說給咱們長臉,至少別給咱們掃臉。給我打起精神來,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不是他們不要咱們,是他們高攀不起咱們!」他吮唇琢磨了下,「抽個空兒,上豫王府瞧瞧去,你那容實把人打傷了,你去慰問慰問,是你的道理。」
她高聲說:「我不去,我就沒道理了,要去您去!他害我還不夠,我再去探望他,除非我的脊樑斷了!」她把算盤一推,「今兒賬算不成了,勞您駕,您替我一回,我上景祺閣瞧郭主兒去了。」
述明嘿了一聲,她已經撩袍出大門了。
天是真冷,宮牆上欹伸的枝葉都開始焦黃飄零了,北京的冬天總是來得又爽脆又激烈,十月已經凍得伸不出手了。抬眼遠望,半空中凝結了一層昏黃,彷彿凍住的肉湯,隨時可以倒扣下來。
說不定要下雪了,她呼出一口氣,在眼前瀰漫成雲。心神再恍惚,差事還是要辦的,她邊走邊思量,宮妃們的手爐都送去了嗎?地龍子供暖都還好嗎?走到乾清門前,見十口太平缸缸沿上都結了冰,她伸手敲了敲,篤篤地,冰層還很厚。
她著了惱,上掌關防處找管事的問話,「燒缸的人哪兒去了?外頭缸裡結了冰,你們還兩眼瞧天呢!出了事誰負責,橫是都不要命了?」
冬天燒缸是非常要緊的,闔宮共有三百零八口大小水缸,是專門用來防火的。北京入冬後凍得厲害,後海上能跑車,缸裡更不用說了,因此必須時時加熱,以防儲水凝固。掌關防處有太監專事負責燒缸,要追究起來目標很明確。管事的一聽駭然,忙傳人問話,結果那個太監不在,據說一早上盡找恭桶,拉稀拉得人都不認識了。
頌銀冷笑一聲,對那管事的說:「我只找你說話,既然病了就該找人頂替。你的差事要能辦就辦,辦不了即刻開革,用不著大總管,我就可以辦你。」
管事的嚇傻了,一疊聲道:「奴才睜眼只顧忙各處領炭了,疏忽了太平缸,萬請小總管擔待,下回再不敢犯了。」
她掖著兩手說:「乾清宮前十口太平缸,就在皇上和軍機大臣的眼皮子底下,沒人發現是你的造化。」轉身道,「趕緊的吧,要落了皇上的眼,你們就別活了。」
身後眾人忙起來,她走出去,一仰頭,有細細的雪珠打在臉上,果真下雪了。
站在天街上失神,習慣性地看後左門,他的值房挪了地方。即便在一座城裡,如果沒了緣分,連偶遇都不能夠了。她悵然若失,容太太的態度已經表明了,然而沒有見到他,她總覺得不死心。雖然知道相見爭如不見,雖然知道兩個人走進了死胡同,已經沒有出路了。
她耷拉著肩頭上了東一長街,心情那麼壞,卻沒資格休息,照樣得四處奔走。進景祺閣一看,郭貴人的躺椅搬到簷下去了,殿門上露出半個身子,正撅著屁股畫消寒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剛畫到亭字的第二筆。
她進門寒暄,「小主兒正忙呢?」
郭貴人丟了筆回身,滾圓的肚子,把坎肩邊緣撐得老高。看見她就拉她坐,急切道:「你上回給我送來的兩本書早看完了,還有沒有?」
自己出賣過她,頌銀心知肚明。哪怕她蒙在鼓裡,面對她時依然感到尷尬。她艱難地笑了笑,「好看麼?」
她點頭不迭,「感情濃烈真摯,比男女之間的還強些。我眼下滿腦子的西門慶和武大郎,西門慶怪臊的,見了三寸丁反倒嬌弱得像朵花兒,『阿大我要這,阿大我要那』,情人眼裡出西施,說的話羞人答答的。」
頌銀咧嘴笑,「我那兒還有一本《衛嬌賦》。」
「《衛嬌賦》是個什麼?」郭貴人問,「有沒有《法海情挑許漢文》之類的?」
頌銀目瞪口呆,心說真是個聰明人,懂得舉一反三。她遲遲道:「法海和許仙我真沒有,不過《衛嬌賦》講的是陳阿嬌和衛子夫,兩個人都不要漢武帝了,就她們倆搭伙過日子。」
郭貴人兩眼放光,「小佟總管,您真是行十里路,讀萬卷書,這種故事都能淘換著。」
頌銀咳嗽一聲掩飾:「眼界窄就得多看書,知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將來見怪不怪,就顯得我淵博了。」
郭貴人哈哈大笑,「我太喜歡您的脾氣了,又規矩又不失味道。」
頌銀拱手說承讓,心裡終究過不去,又不好對她言明,只問她近來身子怎麼樣,小主子在裡頭好不好。
郭貴人一向有股憨傻的勁兒,擼了衣裳讓她看肚子,「他會動啦,扎掙著手腳翻觔斗……你瞧你瞧!」
頌銀眼看著那白花花的肚子鼓起一個包,頓時寒毛直豎,「這個……太嚇人了。」
郭貴人笑了笑,「沒什麼嚇人的,等你以後成了家,自己懷了孩子,就不覺得可怕啦。我雖然不愛皇上,可我愛這個孩子,他能和我做伴,真不錯。我覺得像惠主子那樣生個公主就挺好,生了兒子得抱給別人養,那些苦就白吃了。」
可是除了她和豫親王,幾乎所有人都指望她生兒子。尤其皇上,因為時間有限,那份迫切的心情簡直難以描述。
她不便多說什麼,囑咐她:「千萬要將養好自己,生孩子是個苦差事,我見過惠主子臨盆,那份艱難……我問了太醫,說咱們小主子再有兩個月,最遲正月裡,快了。」
她嗯了聲,「我聽說生孩子能讓家裡女眷進宮,我要我額涅來,還要我額克出,她們倆一塊兒來,小佟總管能替我想法子嗎?」
頌銀點點頭,「到時候我給她們發牌子,讓她們進來瞧您。」
郭貴人已經十個多月沒見著家裡人了,所以臨盆既是迎接新生命,也是會親的好機會,於是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
有時候不知情,反而能活得更快樂。頌銀看著她歡天喜地的樣子,心頭五味雜陳。從景祺閣出來還有些難過,盤算著孩子落地的時間,正是一冬最冷的時候。這兩天聽說皇帝的病又犯了,低燒、潮熱、整夜難以入眠,可是為了敷衍滿朝文武,仍舊咬牙視朝,粉飾太平。患病的人冬天最難熬,只要能撐過一冬,開春就會緩和許多的。但願這個孩子來時能帶來吉祥,給容實足夠的時間佈置,期盼豫親王露出馬腳,讓容實一舉剷除他。
容實……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辛酸難言。三天沒見他了,害怕忘了他的樣子,自己經常悄悄回憶。大概想得太多了,他忽然出現在她眼前,她精神有點恍惚,站住腳定眼看,他也在夾道裡,就在對面不遠處,穿石青官袍,束金玉腰帶。風大,吹開了曳撒上的膝襕,數不清的褶兒,扇面一樣。
她愣住了,知道不是幻覺,卻不能走近他。被他的家裡人回絕過,再見似乎只有尷尬。她努力牽出一個微笑,也許笑得比哭還難看,「真巧……」
他已經快步向她走來,旁邊就是衍祺門,他抬手一揮,把門上的太監支開了,把她拉進了圍房和宮牆的夾角裡。彎腰仔細打量她,她別開臉不看他,他感覺事情嚴重了,哀聲說:「你不願意正眼瞧我了?」想了想幾乎要哭了,「妹妹……」
頌銀紅了眼眶,哽嚥著說:「你是來和我做了斷的?我已經對太太說明白了,都按她的意思辦。她說涼一涼就涼一涼,她說斷了就斷了,全由她。」
他啊了聲,「咱們好不容易對上榫頭的,怎麼能那麼輕易就完了?」
頌銀抽泣道:「那怎麼辦?只圖咱們在一塊兒,不顧家裡人死活了?太太說得挺在理的,好些事兒其實我都想到了,可惜狠不下心來,總在拖延時間。這回她替我下了決心,我雖一千一萬個不情願,還是應該以大局為重。你和六爺布庫,這個不能怪你,他幹的那些破事兒,連我都想揍他。可是咱們終歸棋差一招,他到底是真傷還是詐傷?皇上那裡橫豎會裝聾作啞,他鬧這麼大的動靜,挑唆的無非是咱們兩家,你們退讓了,他就痛快了。」
「管他娘的,早知如此,後悔當時沒一氣兒撅了他的腦袋!咱們先不管他,就說咱們自己的事兒。你怎麼想呢?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愈發覺得天要塌了,驚惶道,「你不能丟下我,咱們說得好好的,中途變卦,我還指望什麼?」
頌銀又委屈又氣惱,「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呢,來找我的是你娘,我不能討她的喜歡,怎麼當她的兒媳婦?就算勉強進了門,好則罷了,萬一遇上點兒什麼挫折,我就是禍首,這個罪名我擔不起。」
眼見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他慌得手足無措,「我不答應,說我胡攪蠻纏也好,不要臉也好,反正我不答應。你要是不嫁我,我就當和尚去。你嫁了別人,我天天上你家炕頭敲木魚,看你怎麼和你男人親近。」他開始耍賴,把她推到牆上,捧著她的臉狠狠吻她,直吻得她喘不上氣來,問她,「甜不甜?你喜歡不喜歡?」
頌銀止不住眼淚,老實地點點頭,「我喜歡,可是喜歡又有什麼用,我沒法當你容家媳婦了。」
他卻懂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捲起袖子給她擦臉,說:「我來前就想好招兒啦,你不上我們家當媳婦兒,我上你們家做女婿。你問問咱們阿瑪和家裡老太太,缺不缺倒插門兒?我自帶嫁妝陪房,你就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