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夜闖

  兩情相悅原來就是這樣,願意依偎著,不能忍受距離。年輕的身體煥發綿綿的溫情,她靠在他懷裡,親暱地蹭了蹭,像太后養的那隻大白貓,平時那麼剛毅,趾高氣揚不受擺佈,但偶爾給你個好臉色,能讓你高興半天。

  他收緊手臂微俯下身子,把臉貼在她耳朵上,「你在等誰?」

  頌銀原以為安逸了,他來就好,可是聽見他說話,她才驚覺認錯人了。抬頭看見那張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怎麼是你?」

  本該在洞房度春宵的人得意洋洋,之前喝了不少酒,兩頰隱隱泛紅。那曜石一樣的眼睛愈發迷濛了,緊緊盯著她說:「今天是我大婚,娶的是朝中大員的女兒,可是……我怎麼那麼想你……二銀,我想你了。」

  頌銀被他嚇傻了,「咱們上回說好的,您不能再惦記我了,這麼大個人了,怎麼說話不算話?半夜三更您是怎麼進宮的?宮門上沒人攔你嗎?您快回去吧,被人發現咱們都得完蛋。」

  他哼笑一聲,「完什麼?誰有膽子讓我完?」他抬手揮了揮,「爺自小練武,紫禁城的宮牆難不倒我。我想見你,哪怕你在鐵桶裡,我也能找到你。」

  他似乎微醺,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他怎麼就跑進宮來了?

  頌銀心頭貓抓似的,這是個燙手的山芋落在她的值房裡,怎麼得了!她急得團團轉,「趁著沒人發現,您還是走吧!夜闖皇城是什麼罪過,您不會不知道。您醉了,現在幹的事到明兒准後悔,您快走吧,求求您了。」

  他搖搖頭,「我不走,我心裡難過,想和你說說話。」他在桌旁坐下,搖搖晃晃摘了燈台上的琉璃罩。

  頌銀背靠門框手足無措,「您難過什麼呀,今兒是您大喜的日子,您應該高興才對。再說您上我這兒難過……也犯不上啊。」

  他抬眼看她,「怎麼犯不上?我難過是因你而起,不找你找誰?」他的腦子還算好使,噗地一下吹滅了蠟燭,免得人影投在窗戶紙上叫人看見。黑暗裡她像根木頭杵著,他眯眼看了一陣,指指對面道,「坐下,還敢挺腰子給爺站著?」

  頌銀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怔怔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小心翼翼道:「今兒不是尋常日子,您迎了側福晉,而且是兩位……您怎麼中途跑了呢?您這麼幹可不厚道,上我這兒來,我也不能幫您什麼忙呀。」實在是難辦得很,她想過要不要一嗓子把禁軍喊來,拿個現形兒,如果鬧大了,對皇上應該有利,然而侍衛處必受牽連。要是能一氣兒治死了豫親王倒罷了,可要是治不死,等他緩過勁兒來,佟容兩家還有活路嗎?

  她嚥了口唾沫,「要不我替您號號脈,瞧瞧您的病症在哪兒?」

  他輕輕笑了笑,「你可真會裝糊塗啊,不知道我難過的是什麼……我難過,因為娶的不是我愛的人。我難過,因為我愛的人愛上了別人……我堂堂的和碩親王,怎麼那麼不受人待見?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可是你不稀罕。今天我娶親,我一點兒都不高興,我從早上起就在考慮,要不要把你綁來成親。可是我也怕,怕你會生氣,更討厭我。這五年來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也許我動心不比容實晚,甚至我比他早認識你,為什麼你要選他,不選我?」

  他在黑暗裡的輪廓依舊明晰,然而不愛就是不愛,無關早晚。頌銀不想和他議論這個,該說的話上回已經交代清楚了,一再炒冷飯也沒意思。她說:「我想和他親上作親,一客不煩二主的話您聽說過嗎?我姐姐給了他哥子,我給他,這樣挺好。」

  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直起身子急切道:「你是迫於無奈嗎?是不是家裡人逼你?要是有這種事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

  頌銀皺起了眉,「您要收拾我家裡人,我還敢跟您?您權力太大了,我們都怕您。佟佳氏雖然給皇上管家,到底地位卑微,還是找個門當戶對的,將來好走動。」

  要論門當戶對,他確實劣勢了些,可什麼時候起出身低也變成長處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可以走動,你家裡人來,我總不至於往外轟人的。」

  「在您跟前卑躬屈膝著,丈人爹看見女婿還得磕頭稱主子嗎?」她耐心和他解釋,「這樣就是我這個做閨女的不孝,嫁了主子,自己成主子奶奶了,家裡大人見了我還得行大禮,那像什麼?」

  說來說去就是地位的問題,他遲遲點頭,「皇上已經給你們抬了籍,硬把你們從我旗下拽了出去,如今還有什麼不足?還不稱你的心?眼下不是主子奴才了,你還不是照舊不願意。」

  頌銀仔細想了想,不管他是什麼身份,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其實和身份無關,這些話不過是託辭罷了。如今連託辭都沒了,還要如何敷衍?她嘆了口氣,「六爺,您往不喜歡您的姑娘屋裡鑽也不是個事兒呀。還要我怎麼說呢,我有主兒啦,您回家去吧,福晉們等著您呢!」

  他借酒蓋臉耍賴,「我不走,我今晚要留在這裡。」

  她愁眉苦臉看著那團黑影,「您可別逼我叫人,宣揚出去您還有活路嗎?」

  他嗤地一笑,「你還是操心自己吧,叫所有人都知道咱們糾纏不清,你跟容實可跟不成了,不嫁也得嫁我。」

  她惱起來,真是個臭不要臉的人,這是不給人留活路了。她叉腰說:「您這回是有恃無恐嗎?上我這兒壞我名聲來了?」想起他身上的熏香就惱火,「您什麼時候改用越鄰了?這味兒也不是您的味兒,您到底想幹什麼?」

  他說:「我就試試,也許你是因為喜歡這個味兒才迷戀容實的。」

  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喝了酒的人腦子都不怎麼清楚,和他辯論也辯論不出頭緒來。她只知道往外轟他,「您就心疼心疼我吧,我還要接著做人呢。」

  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二銀,你就從了我吧!」

  她毛骨悚然,所謂的從了他是什麼意思?值房太小,騰挪不開,她想避讓的時候已經被他拽住了。圓明園那晚的回憶重又回來了,他強吻過她,她究竟有多厭惡他,這種厭惡是不敢表露又無法迴避的。她早就想過,再來一次她一定以命相搏,他抓住她手腕的時候,她的怒火蹭地便上來了。屜子裡有剪刀,他要敢亂來,就一剪子下去結果了他的幸福。

  也就是那麼巧,一團昏暗裡你爭我奪的時候,門上傳來篤篤的聲響,然後是容實的聲音,低低叫著:「妹妹,你歇下了?」

  這一聲頓時驚醒了兩人,豫親王也有些慌了,潛進宮是一時興起,要果真和容實碰了頭,他擔著內大臣的職務,藉機發作豈不自找麻煩?

  頌銀這裡也不知怎麼才好,屋裡藏著個人,叫容實怎麼想?倒不是怕他誤會,怕就怕他壓不住那火氣,到時候聲張起來,弄個兩敗俱傷。

  她手忙腳亂把他拉過來,藉著窗外月色掀起炕上棉被讓他鑽進去,這位爺倒還算配合,沒言聲,悄悄躺下了。她回頭答應了,摸黑過去開門,開了一道縫說:「這麼晚了,幹什麼來了?」

  他從門縫裡擠進來,「昨兒說好了要來瞧你的,我沒吃席就進宮了,本該早來了的,先前遇著點事耽擱了。角樓上兩個侍衛打架,一個被逼得跳牆,摔死了。」

  她吃了一驚,「這麼大的事?」

  他嗯了聲,「好在是兩個藍翎侍衛,要是一二等,非弄得朝野震動不可。」

  頌銀提心吊膽,容實不知道豫親王也在這裡,萬一脫口說了什麼內情被他聽見就不好了。她含含糊糊應著:「也太沒規矩了,究竟是為什麼?」

  他直搖頭,「前一天牌桌上結下的宿怨,過了一宿心裡還不自在,找了個由頭就打起來了。你別擔心,已經報都察院了,等明兒天一亮再回皇上,請聖上裁度。」她沒點燈,不知怎麼,他升起了一腦袋旖旎的念頭,伸手攬了她的腰,「想我不想?」

  她不敢說話,往他懷裡靠了靠,伸手觸他的臉頰。

  他覆在她手上,轉過頭親了親她的掌心。

  畢竟炕上還藏著人呢,她心裡貓抓似的,牽了他的手說:「屋裡有點熱,咱們上外頭坐坐好不好?」

  他覺得納悶,這個月令已經有了些微寒,再過陣子宮裡該燒火龍子取暖了,哪裡熱?可是她既然這麼說,他完全沒有質疑,拉她出門,指指不遠處的太和殿,「咱們上那兒去。」把她雙臂纏在自己頸上,「抱緊了,掉下來我可不管。」

  她緊緊摟住他,像一株菟絲花,依樹而生。這會兒不想告誡他犯不犯宮禁,就想和他在一起,上哪兒都沒關係。他帶她到牆邊,幾個起落便躍過了內務府夾道和三殿圍牆,落在中右門配殿的殿頂上。

  她從來沒有爬得那麼高過,八面玲瓏的小佟大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高。她咬著嘴唇,手腳都纏在他身上,袍子左右開叉,後片的袍角像面旗幟,獵獵飛揚起來。她輕輕囁嚅,「我腿軟。」

  他笑了笑,白牙在月色下發出品色的光來,「不怕,有我在呢。」他穩穩踩在琉璃瓦上,縱身一躍,上了太和殿的重檐廡殿頂。

  這裡太開闊了,那麼大的殿宇,屋頂平整,簡直有大半個容家花園那麼大。夜風凜冽吹過她的髮梢,她吸口氣,歡快得差點叫起來。回身抱住他,「二哥,我真快活。」

  她當然是快活的,她是中規中矩的人,活了十八年,謹小慎微了十八年,偷個懶只會躲在慈寧宮花園。哪像他,夜裡殿頂隨便上,有時乏了,找個舒稱的地方睡上一覺,睡到月沉西山了,再從上面下來。他看月色下的她的臉,光潔的面頰和額頭,像上等的羊脂玉。他心裡柔軟起來,「你喜歡,我下回還帶你來。」扶她坐下,問她,「你等我了嗎?」

  她低頭,雖然夜色迷茫,她依舊感覺害羞。但是願意讓他知道她的心思,小聲說:「我等了很久,這期間慈寧宮老佛爺又出幺蛾子,我都嫌她麻煩了,我著急回去,怕和你錯過了。」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上,「你瞧瞧我,我今兒擦了粉,還塗了口脂。」

  「真的?」他高興起來,趾高氣揚像只打了勝仗的公雞,「是為了讓我瞧的?」

  她嗯了聲,「我想讓你誇我漂亮。」

  他認真看了又看,雖然看不真切,但還是不遺餘力地讚美她,「我妹妹就是好看,不管打扮不打扮,在我眼裡都像花兒似的。」他摸摸她的臉,傾身過去吻她的唇角,「頌銀……」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除非是在別人跟前,要不開口閉口都是妹妹。頌銀喜歡他吐字的味道,纏綿的,浩浩的。她閉上眼睛,「二哥。」

  他鄭重其事吻她,像蓋戳似的,蓋了一遍又一遍。心裡願意,總是百依百順的。她啟了啟唇,他不請自來,一雙帶著薄繭的手從耳垂劃過去,落在她纖細嬌脆的脖頸上。

  容實以前是缺根筋的,他根本不懂其中的玄機,忽然之間開竅,狂喜不已。用力抐住她,又不敢太忘情弄疼了她,手忙腳亂著,咻咻道:「你是甜的……甜的……」

  頌銀很害羞,在他肩上擰了一下,「不許說,再來。」

  這是項非常好的活動,激烈碰撞出火花來。彷彿餓久了的人,永遠沒有饜足的時候。他索性把她抱上身來,讓她坐在他的腿上。她摟著他的脖子,唇齒相依是親密的極致,自此就真是自己人了。她枕在他肩上,心裡咚咚地跳著,人在輕輕顫抖。隔了很久才抬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迷亂裡帶著羞澀,復在她唇上又啄一下,「我們總沒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蹉跎了好些日子。」

  她把臉頰壓在他的皮膚上,感覺到他的溫暖和奔湧的脈浪,「也許總在一起就不新鮮了,這樣忙裡偷閒的,心裡真是又緊張又高興。」

  他嗯了聲,圈著她的柳腰感嘆:「你不知道我有多急,那裡的事一時處置不完,我唯恐你生氣了,不再等我。好容易辦完,立刻就來見你,你還沒睡下,看衣裳都沒脫呢,還在等我吧?」

  她咕噥了聲,「你說好了來的,我自然當回事。」她畫他的眉,「二哥,你喜不喜歡我?」

  他笑著說:「何止喜歡,是愛。」

  她輕撫他的脊背,「我也愛你。」

  這樣的月色,人心都浸得拾擄不起來了。她動了動身子,他輕輕抽口氣。她嗯了聲,「怎麼了?」坐得不太舒稱,探手摸了下,「這麼硬的香囊?我給你做了一套葫蘆活計,在值房裡擱著呢,明兒給你送去。」細掂量再三,好像不太對勁,猛意識到了什麼,慌忙放開了,「這個……」

  他扭捏道:「以前早上有這毛病,一醒就直撅撅的。現在時間沒個定規了,看見你也會這樣,它認得你了。」

  頌銀在黑暗裡燒得兩頰滾燙,「著急的是這裡?」

  他嗯了聲,「從心一路往下,直達這裡。」

  她羞得無地自容,他們年紀都不小了,其實多少也知道一點。他是對她動情了,動情才會如飢似渴。她有些怯懦,壯了膽兒又摸一下,「等成親了……」

  他把她的手壓住了,語不成調,「要糊了。」

  她嗤地一下,「讓你物色個通房,怎麼不聽呢?」

  他說不要,「我只要你。」

  她重新靠過去,在他下頜親了一記,「這話我記一輩子,往後要動心思,你可仔細皮。」

  他訕笑了下,「真有那一天,不用你動手,我自己劃花自己的臉,成不成?」

  還有什麼不足的?青澀的少年人,到一起就是一輩子。要沒有那麼多波折,不知是怎樣十全十美的人生。可惜了……她想起值房裡那個人就犯愁,不知他走了沒有。既然今晚能潛進宮,就說明那天書房的話全不算數。果然她高興得太早了,她以為他至少能言必行,原來信錯了。

  她攬緊了他的手臂,輕輕瑟縮一下,他知道她冷了,解下大氅包住她,「回去吧,快立冬了,沒的凍著。」

  她說不回去,「我害怕回去。」

  並不是因為難分難捨才不願意回去,是因為「害怕」。他聽出端倪了,追問她為什麼,頌銀本不想告訴他的,可豫親王大婚當夜闖進她值房,這種事已經很嚴重了,看來到最後還是改主意了,以後不可能撂下。

  她委屈地嘟囔:「你來時,我值房裡還有個人。」

  他訝然,立時就明白了,憤然一拂袍角起身,「我不把他大卸八塊,我容字倒起寫!」

  頌銀忙拉住他,「我當時沒告訴你,就是怕起衝突。他夜闖內務府是罪,你翻牆進內務府就不是罪麼?兩下裡都沒好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他著急起來,「他有沒有欺負你?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他要是動你一根寒毛,我這就進他豫王府,扒光他兩個福晉的衣裳。」

  頌銀哭笑不得,「扒女人衣裳算好漢?」

  「他欺負我的女人,我不弄死他的女人?」

  「給他個理由休了她們,上陳條請旨娶我?」她儘量安撫他,「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放心,他這回是訴衷腸來了,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就是覺得這人實在太放肆,幹的事真不把皇上放在眼裡。這紫禁城成了他們家後院了,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眼下時局緊張,你就是拿住他,他到時候反咬一口說我和他有染,那我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還是煞煞性兒,這事鴉雀不聞地掩過去吧。」她抱著他的胳膊搖晃,「你就聽我一回,成不成?」

  他經不得她這樣,一搖頓時覺得骨頭都搖散架了。他一疊聲說好,「聽你的,不光這回,以後也聽你的……」

  她抿唇一笑,「咱們再坐會子,離天亮還早呢,我那裡沒什麼差事了,你呢?」

  他坐回她身邊,拍了拍自己的肩頭,意思是讓她枕著。就像一個半圓找到了另一個契合的半圓,他的身上有她能夠安然停靠的地方。兩個人聊天,頌銀說起他的那個遠房表弟,在宮外的買辦處學手藝,看來並不理想,「年輕氣盛,不肯賣力氣,師傅不怎麼瞧得上眼。我那天又託人去說情,好容易留下了,你要是遇上他好好開解他,眼下辛苦些,等學成了能有出息。」

  容實不怎麼上心,「由他吧,他爹辦買賣賠得底兒掉,兒子能出息到哪裡去。你別為他費心,實在不成就讓他回去,沒的留下掃你的臉。」

  她應了,又問:「那怡妝表妹呢?如今在你府裡做什麼?」

  容實道:「家裡人口少,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倒比她兄弟靠譜些,老太太常誇她用心、有成算。」

  她哦了聲,瞧他並不當回事,也不便多說什麼。

  紫禁城上空的月亮似乎比別處更大更圓似的,兩個人仰在那裡看景說話,回到值房時已近三更了。頌銀滿以為那人已經走了,誰知到炕沿上一觸,觸到他的手,他呼吸勻停,竟在她炕上睡著了。

  她駭得寒毛乍立,怎麼喚他他都不理睬她,她束手無策,實在沒辦法,只得上衙門裡過夜。

  許是太乏累了,再三提醒自己四更的時候去叫他,誰知一睜眼,天光已經大亮了。她嚇得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回值房,還沒到門前就看見他佯佯出來,打著哈欠捲著袖子,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點卯的時間快到了,衙門裡已經人來人往,結果看見他,眾人都愣住了。頌銀才明白他的用意,原來他是存著心的,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她有什麼好?她問過自己很多遍,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人之處。無非能吃苦一點,比別的嬌姑娘更耐摔打些,被上司們粗聲大嗓地呵斥,臉皮厚,頂得住罷了。若說容實沒見過世面瞧上她,還情有可原,豫親王是為什麼呢?起先把她當瓦礫,就因為容實接了手,忽然頓悟,想把她搶回來麼?

  關於這個問題,連她阿瑪都想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責怪她,「你怎麼能留人過夜?像個什麼話?昨兒是他大婚啊,滿朝文武都上他府裡去了。起先人還在,後來喝著喝著就不見了。個個伸舌偷笑,說王爺等不及,和福晉敦倫去了。誰知道……怎麼上了你的炕?你打算怎麼和人解釋?」

  頌銀哭得眼睛都紅了,「您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上了我的炕?我夜裡壓根兒沒在值房睡,能算在我頭上嗎?他來我願意嗎?我轟他來著,可人家連正眼都不瞧我。」

  述明大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這話是白撂在人家嘴裡的。我知道你們橋歸橋路歸路,外頭人怎麼說?」

  「我只要容實信我就成了,不管別人怎麼說。」她擦了淚道,「既然鬧得這麼大,他夜闖禁宮的事捅出去沒有?萬歲爺那裡怎麼沒動靜?」

  「要什麼動靜?」述明蹙眉道,「到早上宮門大開他才露的面,現在問罪,叫人說紫禁城的侍衛都是木頭?就是傳豫親王問話,人家能認罪嗎?」

  所以這個人真是太缺德了,他往她這裡一跑不要緊,皇帝必定要問她話,如果她敢說他是夜裡來的,就得擔上知情不報的罪責,皇帝大概會恨不得掐死她。所以她不得不替他圓謊,不得不替他遮掩。就他這樣專給她製造麻煩的人,一次次把她推在風口浪尖上,她能喜歡他才有鬼了。

  不過阿瑪有一點說得很是,這麼一來沒法和家裡人交代了。第二天是容緒陰壽,老太太和太太她們要上容家去的,見了他們家的人,臉上自覺無光。

  頌銀休沐,原不想露面的,細琢磨了下還是得見一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嫁容實,躲著只會讓誤會越來越深。有矛盾還是說開的好,容家老太太不是個不通人情的,就算有了成見,她好好同她說,必然不會怪罪的。

  府裡大張旗鼓地辦法事,鐃鈸鐘鼓打得熱鬧非常,頌銀進門先上容家上房請安,老太太雖和平常無異,但頌銀心裡慚愧,總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

  這種事能不提,都儘量不提。大家面上一團和氣,話題終歸只在容緒和金墨身上,本來說好要談她和容實的婚事的,那頭也絕口不提了。

  頌銀心裡沉甸甸的,容實不在家,她覺得落了單,沒人給他撐腰。轉頭看,門上進來個嬌俏的姑娘,雪白的皮膚嫣紅的唇,除了眉心不甚開闊,幾乎沒什麼可挑剔的了,這就是那位怡妝表妹。

  容實果真是為了安她的心,說人家沒長開,像棵綠豆芽,這話從何說起呢。那怡妝分明是個美人胚子,且和容家老太太分外熱絡,進來便在一旁侍立著,遞茶遞手巾,親孫女似的。

  容老太太也說:「這是我娘家的孩子,苦出身,家道艱難了些,孩子是好孩子。」

  老太太笑了笑,「齊頭整臉,瞧著真惹人喜歡。多大了?」

  怡妝屈腿蹲了蹲,聲音清亮柔軟,「回老太太的話,年下滿十七了。」

  老太太哦了聲,「比我們二丫頭小一歲,瞧著那麼稚嫩,要好好作養才是。」

  她抿唇一笑,往容老太太身邊縮了縮,彷彿她除了容家人就沒有別的依靠了。

  真像朵嬌花,這樣柔弱的女孩兒最惹人憐愛。頌銀臉上安然,心裡卻難免斤斤計較,她兄弟的營生是她託人辦成的,如果懂禮數,至少應該道聲謝。她來了這半天,除了進門時她衡量式的審視了她兩眼,之後幾乎沒什麼交集了。她沉澱下來,知道賣乖必然不如她,要論氣量和辦事的能力,她不輸任何人。

  容家老太太對她還是喜愛的,動了心思要娶的姑娘總是心頭好。頌銀十四歲就和他們有往來了,十四歲是脾氣性格定型的年紀,這麼知進退的孩子沒什麼瑕疵。今早外頭傳進來的話雖不中聽,但她總還存著希望,頌銀不是那種孟浪輕浮的孩子,裡頭必有什麼緣故。回頭背人的時候問一問,待問明白了,實在不成才會考慮放棄。

  但終是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不好當著別人的面提起,只顧東拉西扯。轉眼到了吃飯的點兒,頌銀起身要走,容老太太叫了聲,笑道:「二姑娘跟著我坐吧,你愛吃櫻桃肉,我早早兒吩咐廚子蒸上了。宮裡當值辛勞,要頤養些兒。」一面說一面招手,「來。」

  頌銀心頭的重壓方散了些,上前接手攙她,輕聲道:「我倒不辛苦,難為二哥,他才升了內大臣,好些事要忙。」

  老太太笑了笑,「你們都忙,我是知道的。」牽了她的手坐下用飯,飯桌上很是照應,就如許多大人那樣,怕她用不好,一味的讓她多吃。

  頌銀也知道討好,為她布菜舀湯,怡妝畢竟是小家子,到了正經場面上就得退避了。老太太也不顧念她,相較起來自然是孫媳婦更值得心疼,和她唧唧噥噥說話,「我聽哥兒提起,上回兩個人上東興樓了?」

  她含羞一笑,「那天我休沐,他恰好有空,就來接我吃飯……老太太怎麼知道?」

  容老太太自得道:「我們哥兒自小隨我長大,什麼事都和我這個奶奶說,所以我知道他的心。」說著頓下來,仔細打量了她兩眼,「二姑娘,容實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你可要感念他這份心。」

  頌銀點頭,「老太太別憂心,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有些話我原不該說的,說了怕失姑娘家的體面,可我愛戴您,您就像我親祖母一樣。我心裡七上八下的,委實欠您一個交代。昨兒出的事您一定聽說了,我也不敢瞞您,鬧得這樣實非我所願,我和那位爺說過好幾回,可總是……」她搖搖頭,為難道,「我不能把他怎麼樣,只怕給二哥招來麻煩。其實他來二哥也知道,我沒留在值房……」她扭捏了下,難以說出口,斟酌再三,這會兒不是害臊的時候,一個疏忽就要壞事了,只得硬著頭皮解釋,「我要是和您說實情,怕您笑話我。我和二哥在一塊兒,也沒旁的,就說說話……」

  老太太明白過來了,「和容實在一塊兒?」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輕鬆了,笑道,「你們小兩口的事兒,不必和我說,說了我也不懂。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只是那位爺……我先前也有耳聞,精幹姑娘誰不愛呢,咱們喜歡,人家也不是眼瞎心盲的。可他這麼做,著實忒不堪了,好歹是皇親國戚,何至於這樣。咱們心裡不待見他,沒法子,這是他司馬家的江山,咱們就是個孫猴子,也翻不出人家的五指山。昨兒的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咱們知道你是好孩子,就算外頭沸沸揚揚,自己心裡明白,不礙的。容實他娘那裡也別怕,她不是那種難伺候的婆婆,你只管寬心。」

  頌銀暗暗鬆了口氣,「老太太心疼我是我的造化。」

  容老太太在她手上拍了拍,又有些為難的樣子,「怕只怕六爺那裡不依不饒,人在矮簷下,站不直身腰,可怎麼辦呢。」

  說到這裡又進了死胡同,莫說一品大員,就是個入了八分的國公郡王,也不能奈何那位皇太弟。頌銀黯然,唯恐她和容實的事遭家裡反對。頂得住外界壓力,頂不住從芯兒裡爛起。如果人家有了退意,她怎麼強求人家?總不至於賴著人家不放吧!

  見她頹唐,老太太復一笑,「再瞧瞧吧,我料著王爺雖然情切,也不是個死心眼的人。好好同他說,興許過後自己也懊悔,昨兒是一時興起,並非本意吧!」

  老太太是儘量往好了想,頌銀卻知道他是何等精於算計的。往後能不能太平真不好說,她自己雖然堅定,別人呢?就算容實鐵了心,能夠要求家裡大人也像他們一不管不顧嗎?

  她垂首嘆息:「我給老太太添麻煩了。」

  容老太太道:「這事怎麼能怨你?我們也年輕過,年輕人惹情債,尋常得很。尤其是好姑娘,慧眼識珠的人多了,你愛我也愛,你要我也要。有些爺們兒就是這樣,官場上較勁,情場上也較勁,都是少年意氣。等時候長些了,看開了,也就風過無痕了。」

  然而嘴裡說著寬慰的話,到最後也沒提起結親的事兒,頌銀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想去找容實,可內務府入冬前太忙,整天進進出出購置和發放防寒所需,根本抽不出空來。

  家裡老太太找她說了一回話,「姑娘家什麼最要緊?不是清白,不是名節,咱們滿人沒那麼嚴的教條,最要緊的是氣性兒。人活著就為爭口氣,別讓自己彎下腰。你委曲求全了,人家未必領情,沒準兒還把你的尊嚴當抹布,愈發不把人當回事。我這回是誠心想和他們商量的,打算過了定請人合八字,看個好日子就把親成了,沒曾想他們黑不提白不提的,就這麼含糊過去了。也罷,他們不上心,咱們還瞧不上他們呢!這麼多的滿人官員,非要巴結他外八旗?豫親王辦事是欠地道,可瞧得出心思花了不少,你自己掂量,要論人品才學,我看豫親王不比容實差。將來當福晉,家裡沒有天王菩薩坐鎮,用不著伺候公婆,你的日子也輕省。容實沒有什麼可挑眼的,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家老太太那股勁兒,勢利眼,光說漂亮話,不辦漂亮事。你要是真做了她的孫子媳婦兒,且有好受的呢!」

  頌銀被數落得說不出話來,噎了半天試圖緩和,「這程子風聲緊,略過兩天也好。」

  老太太哼了聲,「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可沒那麼好的性兒,咱們佟家孩子又不是沒人要了,姑娘白擱著就等他家來提親?前怕狼後怕虎,我看他們是心不誠,我就不信立時定了親,豫親王還能把人怎麼樣。他們老太太是不急,有個現成的人選供著呢,什麼表的堂的,今兒請期明兒就能拜堂。不說正房奶奶,做妾也未必不願意。既這麼,自己家裡做親就是了,何必費那手腳!」

  頌銀默默聽著,有種舉步維艱的感覺。老太太似乎是預備撂挑子了,容家那頭又沒個明確的論斷,她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後來越性兒不想管了,隨緣吧!只不過捨不得容實,割不斷對他的感情,要是有半分希望,還是願意等著他的。但如果沒這個緣分……自此祝他有酒有肉有姑娘,也就是了。

  她阿瑪絮叨了兩天漸漸不提了,因為實在是忙,外面進貢的紅羅炭交付內務府,雖不必他們親自動手,但監督底下太監查驗過秤還是必不可少的。

  頌銀看人舔筆記賬,宮裡每年要燒兩千六百餘萬斤炭,且對這些炭的形制規格有嚴格要求。產地不同,送上來的陳條也不同,得一筆一筆分開清算。最後彙總,允許有一定損耗,但不許有太大誤差。外頭買辦是靠得住的,她看了半天沒什麼遺漏,正預備把冊子收起來,有個太監過來報信兒,左右看看人多,把她引到了井台那裡,壓著嗓子說:「小總管還不知道呢,今兒布庫場上鬧起來了,容大人和豫親王交手啦。」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怎麼樣?輸贏呢?」

  太監說:「容大人棋高一著,把豫親王撂倒了。原就是的,容大人在布庫場上從沒遇上過敵手,豫親王是金尊玉貴的王爺,角力流過幾滴汗?怎麼同容大人比……」

  她站在那裡,只覺心頭蹦得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隔了一會兒才問:「傷著豫親王沒有?上頭知不知道?」

  太監想了想,遲疑道:「傷筋動骨定然是有的,來報的人說豫親王捂著胳膊離開布庫場,轉頭就召了太醫。」

  頌銀乏累地擺了擺手,「你去吧,再給我盯著,有事即來報我。」

  太監領命去了,她感覺站不住,背靠井亭的柱子,人往下溜,最後不得不蹲下了。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豫親王在她值房過夜的傳聞甚囂塵上,皇帝得知後傳她問話,她只能否認,謊稱他是宮門開後來的。眼下他又同容實角力,因為怕容實不應戰,先拿這件事激怒他。年輕的爺們兒,幾個是沒有火性的?結果容實上了他的套,這下子又是一場風波。

  她恨得咬牙,渾身火燒似的,不知道怎麼才能發洩心裡的憤怒。那位爺的手段實在厲害,一環套著一環,攻勢密集。倒不一定當真是為了她,有很大的可能把她當成工具,用來激化矛盾,掩蓋他欲圖奪權的野心。

  外人哪裡知道,話傳來傳去,越傳越言之鑿鑿。旗人打布庫是很日常的一種鍛鍊,然而帶上了感情色彩就是挑釁和宣戰。消息傳到容家,嚇破了容老太太的膽。她十萬火急地趕到容實的院子,兜頭就是一嘴巴,厲聲呵斥:「孽障,你不要命了!」

  容實正忙著給頌銀雕梳妝台,那是他拿《步輦圖》淘換來的一個烏木大樹樁,這裡掏空了按上鏡子,那裡雕成個月牙形,可以當杌子。且忙著計較呢,被老太太忽如其來的一巴掌打懵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打你?」老太太怒火熊熊,「我打你是因為你不知輕重!那是什麼人,容得你出手傷他?是不是因為頌銀?你真好出息,為個女人連家裡爹娘奶奶都不要了。我且問你,你知不知道豫親王的身份?給我說!」

  容實低頭道:「他是皇太弟,若皇上無嗣,他就是下一任皇帝。」

  老太太哼笑一聲,「你不糊塗,怎的做出這麼糊塗的事來?你心裡喜歡頌銀,她讓人戲弄你心裡有氣,這些我都明白。可男人大丈夫,不是單靠情字就能活下去的。你哥子走得早,容家眼下只剩你一根獨苗,你是全家的希望,是一家子將來要依靠的頂樑柱。你倒好,性情中人兒,火氣一上來,什麼都不要了,你眼裡可還有這個家?」說罷又要動手,「縱得你沒邊了,一品的大員,就幹這樣的事兒!」

  容實直挺挺站著,沒想過要避讓。布庫的事並非他所願,喊了一個多月了,你不應戰,人家也不能放過你。他不是沒腦子的人,他也想過,萬一扳不倒豫親王,他登基即位,最後勢必落到他手裡。現在鬧得越大越好,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為了搶女人同他有宿怨,日後縱然要清算,天王老子也得防著悠悠眾口。

  老太太那一記打下來,激起清脆的迴響,可是並沒有落到容實身上,自有人替他生受。怡妝撫著肩頭說:「老太太別惱了,二哥哥不是沒成算的人,豈能不知道裡頭利害。您仔細身子,沒的氣出個好歹來,叫二哥哥心裡多難過。」

  老太太見錯手誤傷了她,火氣也煞了大半,只是餘怒未消,責問他,「頌銀可知道這事?」

  容實說:「她不知情,老太太別遷怒她。豫親王要約我一戰,一個多月前就提過,那時候頌銀怕勸不住我,不惜撞傷了腦袋挽留我,這份心我銘記一輩子,您要是誤會她,叫她情何以堪呢?您罵我打我都不打緊,我是行伍出身經得住,用不著別人替我受皮肉之苦。」

  怡妝是吃力不討好,一時顯得訕訕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蹙眉罵容實,「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原想那二姑娘是個能幹人兒,有這樣的主子奶奶管家,必定把容家主持得興興隆隆的,可如今看來她是成大事的,不能屈居在咱們這個淺灘上了。哥兒啊,有些人該放手就得放手,我也舍她不得,又怎麼樣呢。她不是咱們一路的人,你要和她痴纏下去,到最後倒霉的必定是你。趁著現在還沒下定,趕緊斷了吧。聽奶奶一句勸,好姑娘有的是,小命只有一條,這會子不營建,將來有你後悔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