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裡出來,緊緊裹著大氅進垂花門,先給老太太請了個安。太太和幾位嬸子也都在,見她中途回來問怎麼了,她在下首落了座,掖著鼻子說沒什麼,「受了點風寒,回來歇一晚上。」
老太太問:「宮裡選秀選得怎麼樣了?位分定了沒有?」
頌銀說沒有,「今天剛選完兩白旗,明兒開始是下五旗。」
「你阿瑪又在外頭,這麼大的事兒要你一個人操持,也難為你。」老太太嘆了口氣,攏著手爐看窗外的天氣,「怎麼又下雪了呢,天一冷就結冰凍,修堤修壩妨礙進度。」
提起阿瑪在外的差事,她就覺得很愧疚,都是因為她的任性,才連累得他這樣的。眼看就要三月了,再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期限就到,完不成是可以預見的,到時候皇帝會怎麼刁難,實在難以想像。
四太太見了忙寬慰老太太,「我阿瑪當初在錢塘做過官,江南不像咱們這兒似的,北京下雪,那頭沒準兒大日頭照著呢!」
老太太一味嘆息,「但願吧,要像北京似的,工期非延誤不可。」
正說著,膛簾子外有人回話,大丫頭托著一封書信呈給老太太,「大老爺打南邊兒捎家書回來了。」
老太太哦了聲,拆信看,滿紙問安的話。述明是孝子,向來報喜不報憂的,只說在那邊很好,請母親別記掛。老太太心裡方安定些,叫送信的進來,戈逢年是大老爺從家帶去的長隨,專事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問大老爺在那頭身子骨怎麼樣,差事上怎麼樣,戈逢年說:「爺的身體還算健朗,犯過一回喘,這會子都好了。差事上頭,奴才也不大懂,就知道南邊濕冷,那些河工不好施排。奴才走的時候,爺正和工部的人商議上摺子呢!」
老太太一聽有點著急,這就說明差事遇阻,辦得十分不順暢,如果皇上是存心找茬的,這回恐怕要不妙了。
頌銀站了起來,「眼下人在錢塘嗎?我請旨上錢塘幫襯阿瑪,就算要議罪,咱們父女倆一同承擔。」
太太嚇了一跳,「你別裹亂了成嗎?你阿瑪當了幾十年官了,不怕他不能料理。你這會兒自己緊著點皮,別再叫人拿著把柄,我和你阿瑪就多謝你了。」
她怏怏又坐了下來,一屋子人長吁短嘆。老太太扶著額頭,把掐絲琺瑯手爐擱在了炕桌上,「我算算時候,后妃不日就能選定的。皇上先前沒有嫡福晉,這回大婚陣仗必定了得。再有一個月……你阿瑪回京述職,到時候正趕上內務府籌備婚宴。大喜的日子要圖個吉利,總不好隨意亂開發。再說他是內務府官員,讓他管鹽管糧還有個說頭,開河築堤也指派他,未免說不過去。」
話雖這麼說,可人家是皇帝,想怎麼安排,全憑人家的意思。頌銀在衙門裡瑣事纏身,回到家又要為阿瑪目前的處境擔憂,兩頭都心力交瘁。她覺得自己這回當真走窄了,得罪了皇帝果然不是好玩兒的。可越是艱難,她越有那股子執拗的勁頭,要她屈服,除非打斷了她的脊樑,讓她永遠站不起來。
夜裡立在窗前看雪,雪下得真大,覆蓋住了幾重庭院的屋頂,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芽兒揭開罩子給熏籠裡填炭,拿通條捅灰堆,捅得嚓嚓作響。她緊了緊棉褸沒有挪動,見院門上一盞羊角燈搖曳,是僕婦引著太太往這兒來了。
「這麼冷,站在那裡做什麼?」太太打開食盒,給她送了一疊點心,一碗奶子茶,「身上好些沒有?還發寒嗎?」
她說:「我身底子好,吃了劑表汗藥就完事了。」
太太嗯了聲,轉頭吩咐芽兒出去,牽她坐下,給她揭開蓋碗讓她喝,「先前沒吃什麼,防著夜裡餓……你這兩天上值還順遂嗎?」
她咬了口栗粉糕,忽然沒了食慾,草草嚥下說還成,「額涅問這個幹什麼?」
「我哪能不問吶,我這輩子操的心,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個月的多。我一直沒機會同你細說,上回容家來下定,原本我是不怎麼想答應的,就怕皇上那兒再出幺蛾子。你阿瑪一個管賬的當河監去了,你一個人在宮裡,要處處留神。萬一皇上再刁難你……我覺著你應該好好想想,究竟有沒有這個必要和他硬扛下去。女人一輩子,找個疼自己的就是萬幸,他不依不饒的,說明是真上心,想抬舉你。走投無路了不得不屈服,我想容實也能體諒你。」
頌銀知道家裡人都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心疼她,不願意逼她罷了。她有時候也想,這麼一大家子,不能因為她的緣故敗落下去,如果沒有容實,她應該會跟他的。可是再細琢磨,真沒有容實,他會在意她嗎?他雖然做了皇帝,心裡仍舊住著一個孩子,這孩子給寵壞了,囂張霸道。你喜歡的必定是好東西,所以你要我也要。我是王爺、是皇上,我就得比過你。等真的得到了,品咂品咂,不過如此,便撂在一旁尋找新的樂子去了。他對她其實並沒有多少感情。
太太還在喋喋勸她,她腦子裡輾轉思量,想起昨晚的事,噁心得幾欲作嘔。太太如臨大敵,「不會是懷上了吧?」
頌銀漲紅了臉,「額涅說什麼呢!」
太太惶惶不安,「你們這些孩子到一塊兒還能有什麼好事兒,我也年輕過,我自然知道。要真有了,這會子可不是時候,你自己得掂量。」
頌銀窘迫不已,「這才幾天光景,哪能呢!」
太太說:「就熱河這回?前邊有沒有?」
她只差挖個坑把自己腦袋埋進去了,「您別瞎想,沒有的事兒。」胡亂把她請了出去,「我大了,又不是桐卿,您多操心她吧!天不早了,又冷,您趕緊回去歇著,我不送您了。」揚聲叫嬤兒,「伺候太太回屋,照著點兒路。」
太太沒計奈何走了,她站在門前發了一回呆。台階下積雪覆蓋,瑩白可愛,她蹲下來,伸手在那片平整的表面上寫容實的名字,還畫了他的大臉。然後楸把雪揉成團,朝他的臉砸了下去,嘴裡嘀咕著:「快點兒吧,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這回的選秀持續了七八天,初選三輪,複選三輪,到最後大浪淘沙,剩下的五十人裡再挑,挑出皇后一位、貴妃兩位、妃四位,嬪六位,貴人、常在、答應不限員,所以這次就填進了五十位主兒。這回是皇帝登基後首次甄選,挑的比較急,等以後每三年一回,到那時候再要晉位就比較難了。
皇后是重中之重,由皇太后從近支王公的閨女中間挑選,最後入選的有六位,個個出身輝煌。太后和皇帝在寶座上坐著,下面幾位佳麗並排站在那裡,已經不是進宮時的素面朝天了,都敷粉點唇脂,綰了把子頭,換上織錦的袍子。
頌銀在邊上看著,真好,個個都光彩照人。要是照著出身論資排輩,蒙古親王的格格是有很大勝算的。目下就看皇帝的意思了,她就盼著這一天,宮掖裡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至於皇后人選,太后和皇帝之前也有過商議,帝王的婚姻不能單憑個人喜好,為了大局著想,必須有取捨,這就是太后不贊同頌銀晉位的原因。照她的話說:「一個內務府奴才,怎麼統領後宮?元後非同兒戲,就得看門第。你要實在撂不下,讓她當個妃就罷了,或者將來皇后有什麼長短,她又生了兒子,當個繼後倒猶可。這回的選秀沒她什麼事兒,後位怎麼落到她頭上?況且上年迎側福晉那晚你在她屋裡過夜,鬧得滿城風雨誰不知道?她的名聲都壞了,要不得。」
皇帝怔住了,當時拿這個擠兌容實,沒想到現在竟成了自己的業障。
太監端著大紅漆盤過來,一柄如意兩個香囊,如意是給皇后的,香囊贈兩位貴妃。他蹙眉猶豫了下,轉頭看頌銀,她正忙著打量那幾位主兒,根本就不關心他的動向。他的心涼了一大截,起身走過去,把如意交到了科爾沁親王阿拉騰的女兒手上。
孛兒只斤氏向上納福:「謝皇太后,謝皇上。」
皇帝拿起兩個香囊,連看都懶得看,隨便塞到了邊上兩位秀女的手上。
頌銀終於長長鬆了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太后即著令內務府為六月裡的帝后大婚做準備,頌銀歡歡喜喜福下去,「嗻,奴才領旨。」
迎娶皇后有十分繁瑣盛大的儀式,必須等到六月裡,那些妃嬪就沒那麼好的境遇了,分派了寢宮和份例以內的宮女太監,精奇嬤嬤挨個兒灌輸侍寢時候的注意事項,都盛裝打扮完了,就等著晚膳時候上頭翻牌子了。
頌銀進敬事房,拿著宮人排單對照綠頭牌,小太監舔唇寫得專心致志。蔡四靦臉笑著:「今年的秀女比往年的要好,奴才瞧了,個個花兒似的,咱們萬歲爺真有豔福。」
頌銀笑了笑,「仔細禍從口出,叫主子聽見了,罰你到台階下頂磚。」
他嘿嘿兩聲,「我也就在您跟前口沒遮攔,知道您不和我計較。您猜猜,今晚上主子會翻誰的牌子?」
頌銀往大銀盤裡瞧了眼,兩塊貴妃的簽子並排放著,底下一溜都在嬪以上。今晚上是頭一回翻牌,四十九面牌子不能一塊兒上,得有個品階之分。先盡著位分高的,明兒再是位分低的,這麼循序漸進著來。
她想了想,「魏貴妃吧,我覺得她漂亮,有大家風範。」
蔡四撫掌說:「這魏貴妃呀,您就沒覺得她眉眼兒像一個人?」
頌銀含糊笑著,搖了搖頭。
「您真沒看出來?」他咧著嘴說,「像您呀!也是大雙眼皮兒柳葉眉,笑的時候這兒一個酒窩,和您長反了,可也有那麼點兒意思。」
頌銀心頭咚咚跳,果真是他說的那麼回事,當時她見了貴妃,立刻就有這種感覺。魏貴妃是漢軍正紅旗人,皇帝親自留牌的上記名,瞧這走勢,頗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她高興壞了,覺得是件好事,對蔡四道:「既這麼闔眼緣,你把牌子往上湊湊,擱得顯眼些,讓她拔個頭籌。」
蔡四應了,看看時辰到了進牌的時候,端起大銀盤頂在頭上,笑嘻嘻說:「您等信兒,瞧瞧今晚上是不是這位貴主兒。」
頌銀道好,反正也要盯著太監謄牌子,正好聽消息。他去了也沒多會兒,很快就回來了,進門打發馱妃太監準備起來,頌銀問怎麼樣,他一笑道:「猜著了,正是這主兒。」
她覺得腦子裡緊繃的弦兒一鬆,開始期盼今天是個好開端,那位貴主兒拴住了皇帝的心,她就找著了替死鬼,可以重新投胎做人了。
不過也做好了被噁心的準備,值夜的時候總在等著,說不定會要她出面,像當初郭主兒似的,碰上疑難雜症請她診治。誰知卻沒有,已經過了時候,未見有人通傳,看來一切都順利。
她合上冊子撫撫脖頸,脫了罩衣預備就寢,剛吹燈,聽見門閂被撥得磕磕有聲,她悚然大驚,「是誰?」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一個人帶著滿身冰涼的風雪氣進來,插上門閂摸黑尋她,絆在了桌旁的條凳上,那高高的輪廓難堪地崴下去,和桌下那片黑暗融為一體。
這種奇怪的出場,大概除了容實沒有其他人了。她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悠著點兒?飛簷走壁有能耐,進屋摔個大馬趴。」
地上人哼哼了兩聲,「你還笑話我,疼死我啦。」
她下炕扶他,摸著個腦袋,順著往下拽到胳膊,用力拉了起來,「摔著了?要不要緊?」
他一蹦而起,「不要緊,我耐摔打。」上手一把抱住了她,把臉埋進她頸窩裡,蹭了蹭道,「媳婦兒,我可太想你了。」
頌銀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皇帝強硬,她咬著槽牙和他對著幹;容實易欺負,她就分外心疼他。其實她明白,這人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厲害角兒,他瞭解她的脾性,該服軟的時候服軟,扮個楚楚可憐的模樣衝她撒嬌,她就六神無主了。她是女人的身子男人的心,但對於愛情裡從來沒有自尊心的容實來說,你不賣乖我賣乖,能屈能伸。兩個人裡總得有一個處於弱勢,她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只有他來相就。在她跟前別耍機靈,也別鬥心眼兒,她一瞧自己在氣勢上絕對壓過你,她就開始變得暖老溫貧起來,任何事情都有求必應。
頌銀這刻泡進了蜜罐子裡,幾天來的辛苦和委屈見了他就散了。抬手捋捋他的頭髮,「我也想你,可你這會兒不能來,萬一叫他拿個現形,那還了得?」
他得意洋洋挺胸,「我瞧準了時機的,他今晚上不是御幸妃嬪嗎,自己且忙著呢,哪兒有空管我呀。再有一宗,我把他埋在我身邊的線給掏出來了。皇上有權決定他的死活,我有權決定他爹媽的死活,瞧他到底向著誰。」他大手一揮,「爺們兒的事兒你別管,你好好的就成。」
頌銀因他這幾句話逐漸放了心,可是想起前兩天夜裡的事兒,又難過得無以復加。本打算告訴他的,再一想怕調唆得他沉不住氣,只得隱瞞下來。愈發往他懷裡拱,「你抱抱我,抱得緊緊的。」
他箍緊她,親了親她的耳垂,「再忍一程子,等交了夏,朝廷挪到避暑山莊去,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她不說話,尋他的嘴唇,用力親他,把他的魂魄都給吸出來了。容實起先還發愣,立刻回過神來反客為主,唇齒間呢喃著:「半個月沒見了……想得我……疼。」
她嗯了聲,「哪兒疼?心裡?」
他牽她的手往那兒一搭,「從上往下一溜都疼。」
雖隔著衣袍,依舊能夠感覺到那驚人的形狀和熱度。頌銀紅了臉,抽回手打了他一下,「沒出息的樣兒!」
他咧嘴笑著,「見了你就這樣,以前不敢讓你知道罷了。」
她愈發羞了,「你這人滿腦子污穢。」
他厚著臉皮說:「污穢什麼,這是人倫。我就對你這樣,對別人又沒興致,怎麼算得上污穢呢。」
她在朦朧的夜色裡辨認他的臉,捨不得他煎熬,慢慢解了衣裳,別彆扭扭說:「動靜得小點兒。」
他嚥了口唾沫,往下掃一眼,心慌意亂。可是沒讓情慾蒙了心竅,光貪這一回歡,還圖不圖以後了?他替她合上了衣襟,「我能忍住,你別招惹我就成。我來見你不是衝著這個,就是想你了。」說著頓了下,攥住她的手道,「前兩天得了信兒,知道他夜裡來找過你,我心裡急得火燒似的。想來瞧你,他在外圍設了人,我繞不開,只好半道上退回去。今兒人好像是撤了,我才能來見你,也待不長,即刻就要走的。」掩著她衣襟的手順勢往下壓了壓,揩著一點兒油,高興得花枝亂顫,「咱們有的是時候,不急在一朝一夕。」
頌銀怕他誤會,囁嚅道:「來確實來了,可沒對我怎麼樣,就說了幾句話。」
他的聲氣變得又寒又利,「他敢對你怎麼樣,我活剮了他!」
所以瞞著他是對的,要說自己差點兒死在皇帝手上,他一沖動當真進乾清宮去,到時候要補救就來不及了。
她只管寬慰他,說什麼事都沒有,請他安心。又怕他耽擱久了落進人家的圈套裡,勸他快點離開,臨別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的,好不容易送走,長街上梆子敲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