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入宮

  述明回到家,兩眼發直,嘴角流涎,嚇得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了。家裡如遭大難,從上到下哭聲一片。頌銀到家時額涅在房裡看護他,見她進來,腫著眼皮說:「你瞧瞧,人都成了什麼樣了!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騎馬,他連刀都抽不出來,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哪兒見過這個場面!這回是嚇破了膽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緩過勁來呢。」

  頌銀跪在了阿瑪炕前,哭著說:「是我不好,把您禍害得這樣,我不孝透了,沒臉見您和老太太。阿瑪您快好起來吧,我知道自己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您好起來,您說什麼我都聽您的,再也不背著您瞎來了。」

  仔細觀察阿瑪神情,他還是兩眼直愣愣盯著房頂,連眨都不眨一下。她抽抽搭搭起身,到門前吩咐小廝,「外頭請個小戲班子進來,天天換著花樣給爺唱戲打八角鼓。挑喜興的唱,唱到爺眼珠子會轉了,重重有賞。」

  小廝領命上梨園挑人去了,她和額涅站在迴廊底下說話。太太回頭往屋裡瞧了一眼,嘆息道:「河工完不成,回來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內的事,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這『陪斬』上,聽說過陪吃陪喝,沒聽過陪斬的,萬歲爺是鐵了心的給咱們抻筋骨了。你阿瑪當了三四十年的差事,最後落得這樣,實在可悲。等他略好些,我打算讓他上疏致仕,什麼榮耀能比得上性命要緊?伴君如伴虎,這日子天天提心吊膽的,也過得夠夠的了。倒是你,可怎麼辦呢。」太太愁眉苦臉,「你要是也辭官,唯恐老太太不高興。不辭呢,叫我們怎麼放心?佟家歷來是長房承繼家業,八十多年了,富也富得足了,讓底下幾房過過手是應該。怕就怕皇上不能輕易放過……我也鬧不明白,一位皇帝,怎麼就能這麼拗!銀子,你到底什麼打算?他這回是拿你阿瑪做筏子,下回會不會真要了誰的命?」

  頌銀無言以對,半晌紅著兩眼說:「實在沒法子,我只有充後宮了。上回容家來的東西您替我歸置起來,到時候還回去。是我對不住容實……」她捂著臉哽咽,「額涅,我太難受了。」

  太太上去摟她,把她摟進懷裡,慢慢拍著她的背長嘆:「咱們女人的命啊……原說叫萬歲爺看上了,光宗耀祖了,門頭都要高三尺。可咱們不稀罕吶,顯赫富貴咱們都見過,不就是那樣嘛。所以咱們挑人就挑瞧得上眼的,挑情投意合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艱難,可怎麼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要他御門聽政一天,咱們就得衝他磕頭叫他主子。」

  她點了點頭,「我原和容實約定好了的,他不負我,我也不負他。如果僅是對我有損害,好賴我都擔著,可那個人這麼對阿瑪,把我逼到絕路上了。他不就是要我進宮嗎,我順著他的意兒就是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裡寒光冷冽,太太有些驚懼,「二妞,你可不能叫額涅擔心。閨女養大了就像鴿子移籠子似的,一個個的都離開我了,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們在哪兒都讓額涅牽腸掛肚,要是有個好歹,額涅也活不成。」

  她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輕重,不會瞎胡來的。」

  轉頭瞧外面的夜色,天上一輪圓月,張惶可怖地照著人心……終究人在屋簷下,終究不圓滿。

  前陣子給容實做了兩身衣裳,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回房包裹起來。想了想,把頸上的同心玉也一併裝進去,有些話她沒法說出口,他見了這信物,應該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抗爭了這麼久,已經很累了,雖然和容實情深,到底棋差一招,皇帝不倒台,他們永遠沒法真正安穩。他現在做的一切需要時間,不能一味的催促他。她知道皇帝的心,只要一天得不到,容實一天是他的眼中釘。如果她屈服,他心滿意足後放鬆警惕,恭王他們的謀劃才能施展得開手腳。

  她坐在案前怔怔盯著那塊同心玉,一汪清泉攏在青竹紋間。她輕輕嘆了口氣,兩手合起來,把它蓋住了,蓋住就沒有念想了。

  第二天上值後什麼都沒做,挎著包袱去了侍衛值房。進去找容實,一個佐領上前拱手,「開春後新選拔的八十名侍衛要調理,上營房去了四五天了,小佟大人要有事兒,我給您轉達。」

  她悵然站著,慢慢搖頭,「沒什麼,我給他做了兩身衣裳,休沐老是錯開,也碰不上人,就勞您替我轉交給他吧。」

  佐領接過手道好,仔細瞧了她兩眼,小心翼翼問:「佟大人還好?」

  她說還好,「謝謝您垂詢。我那包兒,您千萬別忘了給他,天轉暖了要穿的。」

  佐領答應了,見她垂著兩手出了右翼門,身形落寞,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泛靈巧了。

  回內務府,直愣愣坐了半天,福格來辦事,和她說話,她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魂不守舍。

  「怎麼了?」福格覷她神色,「為大伯父憂心?還是和容實吵嘴了?大伯父的事兒暫時過去了,眼下成了那樣,想來不會再追究了。容實近來在忙什麼,京裡常不見他人影兒。」

  她搖搖頭,「我也挺久沒見著他了,想是值上忙得走不開吧!」她叫了聲三哥,「內務府裡瑣事多,不像奉宸院,皇上不出京,那兒就沒什麼操持的。在這裡還習慣?」

  福格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才開始的時候確實摸不著門道,時間久些慢慢也就習慣了。」

  她嗯了聲,低頭說:「我阿瑪有程子上不了值呢,內務府要請三哥多幫襯。畢竟官銜還在,萬一哪裡出了紕漏,罪責還在我阿瑪身上。」

  福格大而化之一揮手,「不是還有你呢嗎,有事兒你吩咐,我照辦就是了。」

  她沉默下來,輕輕撫那膝襕,「我只怕待不長了……」

  福格蹙了眉,終於意識到要出事了,直起身問:「怎麼的?你要上哪兒去?要出閣嗎?出了閣也可以接著管事的,你身上還有員外郎的銜兒呢!」

  正說著,小蘇拉領著乾清宮御前太監趙磐進來:「傳萬歲爺口諭,著內務府記檔,遣御醫往佟府為大總管佟佳述明看診。」

  她站起來蹲安。「奴才佟佳氏,謝萬歲爺賞。」

  旁邊的福格呆住了,她沒有自稱臣,而是自稱佟佳氏,這是什麼情況?等趙磐走了,他上前來攙她,「你是要急死三哥嗎?萬歲爺准你辭官嫁人了?事先怎麼一點兒風聲都不漏?」

  她看了他一眼,淚盈於睫,「我不是要嫁容實,我得給皇上充後宮了。三哥你記著,萬萬不能叫姑娘進宮當差,當著當著就壞事了,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嫁。」

  福格目瞪口呆,「這……容家已經過定了,這麼做……」

  如果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能對皇帝起管束的作用,她也不會被逼到犄角旮旯了。她無可奈何道:「容實這會子在營房,還不知道我這裡的事兒。你要是見了他,好歹替我勸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請他另擇良配吧!」

  福格要應她,剛張嘴門上又來了人,打千兒說:「萬歲爺傳小總管乾清宮問話。」

  她緩緩長舒一口氣,轉頭對福格笑了笑,「我去了,三哥別忘了我的囑託。」

  福格茫然追出去,還沒從震驚裡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遠了。

  天欲暮,踏上廊廡的時候,身後趕上來一溜小太監,提著燈籠一個一個往上掛。那橘紅的光照亮了簷下那一片開闊地,她看見殿門前站著個人,負著兩手,眉目森然。

  她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蹲身請了個雙安。他沒有說話,轉身往殿裡去了。

  她只得跟進去,他在東暖閣設了便餐,雕龍的炕桌擱在南炕上,什麼都是雙份的。指了指對面,「坐。」

  她站在腳踏前說不敢,「奴才微末,不敢踰越和主子同坐。主子只管吩咐,奴才站著聽令就是了。」

  他寒聲道:「朕讓你坐你就坐,非要惹朕發火才聽話嗎?」

  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僵硬地在他對面坐下 台上的燈火在琉璃罩子後跳動,她頓了頓,執起酒壺給他斟滿,然後擱下,緩和著聲氣道:「我來前也想過,既然到了這份上,我再迴避,未免畏首畏尾。我有兩句話和主子說,不知主子願不願意聽?」

  他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朕可以選擇不聽嗎?」見她噎了下,垂眼道,「說吧,有什麼就敞開了說,傷口捂在褥子裡,早晚要化膿的。」

  她低頭看面前的酒盞,清酒的表面倒映出她的臉,她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說:「您多番相逼,無非是想讓我進後宮。」

  他也不諱言,頷首道是,「朕想要什麼,從來用不著藏著掖著。」

  「奴才可以進宮,但要和主子約法三章。」她抬起一雙瀲灩的眼眸,直直望進他心底,「奴才只居後宮,不上封號。」

  他有些意外,「你打算沒名沒分跟著朕?這也算你對朕的反抗?」

  她沒有應承,只道:「奴才一顆心,只能裝一個人,主子要是想御幸,奴才絕沒有二話,幸後與君長辭,永不復見。」

  他眼裡陰霾叢生,冷笑道:「果真是內務府出來的油子,簡直滴水不漏。朕問你,既然如此,你進沒進朕的後宮,有什麼差別?朕要幸你,你就給朕尋死覓活,可要是不幸,你怎麼給朕生兒子?」

  她騰地紅了臉,明明很受屈辱,卻依舊平靜得一汪死水似的,「我不知道主子對我有幾分真心,如果只貪圖這個皮囊,拿去就是了。可如果當真在乎我,就該聽聽我的想法。愛一個人不是得到就夠的,要走進人心裡,別人才能死心塌地跟著您。您對我究竟是出於好奇,還是真心想和我長相廝守?我有時候也常想,我哪裡好呢,能叫主子上心。也許主子只是不甘心,瞧容實撿了漏,把您給比下去了。」

  他拉著臉說:「天底下那麼多女人,你當我閒得發慌了?要不是喜歡,為什麼會不甘心?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古人也是這麼說的。朕想讓自己愛的人永遠陪著朕,有錯麼?你原本就是朕旗下人,這些年朕一直忙於政務,從來沒把旗奴放在眼裡,其實咱們只是缺個機緣,要是早早遇上,也許就沒有今天這些不愉快了。」他兩手虛虛攏著,放在炕桌上,澀然看了她一眼,「如果咱們從頭開始,你還能接受我嗎?」

  他的愛太沉重,幾乎要令她窒息,她明知道答案的,卻沒法不敷衍他,惹急了他破罐子破摔,到時候怎麼轉圜?她遲疑了下,「主子能學會愛一個人嗎?不需要卑躬屈膝,只要尋常相處,沒有算計,也沒有以權壓人。倘或能做到,說不定咱們能從新開始……」

  他眼裡燃起了希望,急匆匆說好。伸手來牽她,剛觸到她的手,怕她不高興,慌忙又放開了,「你不騙朕,願意給朕機會?」

  她點點頭,「我人在這裡,萬歲爺觸手可及。」

  他有些迫切地問:「要多久,你才能愛上朕?」

  她為難地看他,「這種事兒可不好說,要瞧緣分。主子要能說到做到,我也不是鐵石心腸。」

  幾乎很快達成了一致,他自己心裡知道,其實他羨慕容實,羨慕他們之間平和的相處,也羨慕頌銀面對他是眼裡泛起的溫柔的波光。如果哪天她也能這麼對他多好,人爬到一定的高度後,寂寞空前壯大。他需要一個人分享他的成就,不是什麼孛兒只斤氏,也不是什麼貴妃貴嬪,只有她。她見識廣,官場上歷練過的人,視角比深養閨中的女人遠大廣闊。他說的話她能明白,不會像那些后妃們常掛在嘴上的,一味的「萬歲爺說得是」。他不缺人奉承,好話聽多了膩味,需要一個能與之暢談甚至點撥的人。

  「既然你同朕約法三章,那朕是不是也可以提個要求?」他覷著她的臉道,「你和容實不能再有往來,成不成?我知道紫禁城裡的太監宮女都要讓你三分臉,你想背著朕見他不是難事。」

  見了又能怎麼樣?她如今只有祈盼他們的計畫能成功,假使大阿哥能奪回皇位,她不受他任何冊封,將來也許還有和容實團圓的一天。反之呢,即便是個最低等的答應,再想回到正軌上也不可能了。到最後大概會像先帝的那些嬪妃一樣,分派到寡婦院裡,從此秋雨梧桐了此殘生。

  她說好,「我不同他往來,但是主子也得答應我不動他分毫,只有他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慢慢把心收回來。否則我牽掛他一輩子,少不得辜負主子盛情了。」

  說實話他有點生氣,她到底處處向著容實,根本沒有要和他過日子的意思。可轉念想想,就如她說的,人都已經在他身邊了,只要耐得下性子來,她就算是塊頑石,也終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他一再忍讓,心平氣和說成,「只要你眼裡有朕,朕答應不動容實。再過程子,等大婚完了,把他調離京城也就是了。」似乎相談甚歡,他衝她舉杯,「咱們幹了?」

  她雙手托著金盃和他碰了碰,「主子一言九鼎,奴才先謝過了。」

  這也算是個甜頭,她渾身長刺,弄不好就扎人。順著捋,那身刺都放下了,他就敢去抱緊她了。

  他按耐不住喜悅,幾回了,在內務府值房裡碰面都是劍拔弩張,尤其上回,那件事簡直讓他產生陰影。他以為自己不成了,緊要關頭這麼丟分子。後來試過,總算還行,他才放心。其實她來了,他就有些躍躍欲試,起碼把那回的遺憾找補回來。可是她有言在先了,侍寢一次永不復見,他要的不光是她的身子,更要緊的是她的思想和靈魂。宮裡女人多得是,哪個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不缺女人,所以把她圈在身邊,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可以不去動她。

  他心裡居然有了說不清的激動,幾乎和初登大寶時不相上下。燈下看她,道不盡的好,總覺得這眉眼、這神態、這舉手投足都是他夢寐以求的。他感覺安然了,奇怪只要她在,他就真的別無所求了。也許他表達愛意的方法和別人不一樣,但也是發自內心,不比容實少。

  他托著腮看她,不好意思多瞧,瞥一眼趕緊調開視線。她牽袖給他布點心,他趁機再看一眼,滿心歡喜。

  頌銀只做不察,心裡卻哀嘆,他和容實都有孩子氣,不同之處在於容二爺頑劣,他蠻橫罷了。

  「朕的寢宮在這裡,你就留在這裡,不必另派地方了。每宮都有主位,你沒有位分,去了不倫不類,倒不如在朕身邊。」他高高興興給她想轍,「不要住圍房,那裡是御前女官的榻榻,就住弘德殿吧,後室清靜,沒人會去打攪你。你只要在朕散朝的時候上東暖閣等著朕,讓朕立刻見得到你就好。」

  她欠身應嗻,又問:「內務府怎麼處置呢?我不在,我阿瑪又上不得值……」

  提起述明倒讓他很是心虛和尷尬,要了閨女卻這樣羞辱爹……他斟酌了下,「內務府畢竟是你佟家世襲,這會子易主對不住你。這麼著,讓陸潤暫且代理,等你阿瑪好些了,再交還給他打理。」

  她抿唇不語,橫豎如今都得聽人的命令,他說住哪兒就住哪兒,他想見她就見她,想讓阿瑪繼續上值就繼續上值……頌銀一直覺得愧對老太太和父母,因為自己力求圓滿,害得全家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她不敢說想通了,至少已經退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周全佟容兩家,總算安心了。就像她彼時對容太太說過的那樣,即便不能和容實在一起,也會想盡辦法幫襯他。他們這回起事並非萬無一失,雖說宮中兩黃旗侍衛只佔據兩成不到,但皇城外沿的羽林衛都是皇帝的親軍,要制約那股勢力,就得動用王爺們壓箱底的人。如果能兵不血刃當然最好,萬一不成事,保容實性命總是可以的。

  月色尚好,她這裡滿心淒涼,城外卻有一騎絕塵而來。城門緊閉,門券太深,兩盞巨大的白紗燈籠搖晃著,照亮帽沿下一雙寒霧籠罩的眼。他策馬到城前,帶班佐領壓刀上前,門神一樣挺腰站著,抬手一舉,「夜闖門禁者,斬!」

  他抬起官帽,將腰牌扔了過去,向上拱手:「領侍衛內大臣容實,奉命回京。」

  一品的大員,出入城自然不像平民百姓那麼嚴苛,有他的腰牌為證,佐領很快回手示意底下兵卒,復掃袖對他打了一千兒,「奴才職責所在,不敢擅作主張,須回稟了軍門才好放行,請容大人稍待。」

  他不置可否,人在馬上,心早就飛奔進紫禁城了。得到消息時他簡直要瘋了,都是他不好,大計圖得連媳婦兒都保不住,還當什麼男人!其實城裡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時刻提醒自己以大局為重,現在頌銀被強納進宮,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江山是他烏雅氏的江山,顛來倒去都在人家兜裡,他折騰個球!什麼扶植大阿哥,那麼多的彎彎繞,還不如直接上乾清宮取狗皇帝性命。什麼恨都能忍,唯有奪妻之恨不能忍,他把頌銀想得太堅強了,以為不把她牽扯進來就是對她的保護,其實不是。皇帝的執念那麼深,到最後居然明刀明槍的搶了,那就以男人的方式解決一回,即便是死,也要打他個終身下不得床。

  馬蹄袖下的十指緊緊扣住馬韁,春日的夜裡仍舊寒意刻骨。他緊抿嘴唇,那面目在慘白的燈光下羅剎一樣,看得人驚惶。城樓上有腳步聲傳下來,是戍守的九門提督。他仰頭一顧,下馬來,待人走近了,拱手笑道:「今兒要勞煩嘉言兄了,我得了令,宮門開時就要即刻入宮復旨,大半夜的叨擾您,真不好意思的。」

  九門提督初設時品秩為正二品,後來升作從一品,和他一樣的武官,職務又相差無幾,見了面非得打起精神來笑臉相迎不可。

  程修漠然看了他一眼,當初一起在侍衛處當值,後來各自封官,各奔前程。他們的立場不同,容實是先帝黨,他是豫王黨。現如今豫親王登極,大力提拔親信,他當上九門提督,自然要為主子守好門戶。

  「既然是奉旨,有手書沒有?」

  容實咧咧嘴,「密令,哪兒來的手書!」

  「密令?那就是口說無憑了,」程修也對他報以一笑,「恕我不能放您進城。您瞧瞧現在是什麼時辰,若非軍機大事和八百里加急,沒有半夜開城門的規矩。上回江南道水淹,水都沒過小腿肚了,筆帖式進京送奏摺,還不是老老實實等到五更。這樣吧,我得了幾兩好茶,請您喝茶。您在我衙門裡將就半夜,等天亮了再進城吧。」

  他抬起小指撓了撓鬢角,「這可不成,回頭主子怪罪,少不得連累您。」他斜眼覷他,「咱們同朝為官,又同為主子效命,互相總有個照應。誰還沒有為難的時候呢,就像您……」他左右環顧,壓著嗓子道,「您剛升職三天令堂就過世了,按著大欽體制,您理應回家守喪三年啊。可丁憂留用,仕途就受損啦,您不是沒回去嘛!我算算,七月裡才滿三年吧?您這可不對,雖說是為主子當差,也不能罔顧人倫。咱們大欽是最講孝道的,父死母死不守喪,該當凌遲,您瞧您這罪過……」

  程修被他說得冷汗直下,知道他有備而來。這個人是黏桿處出身,一肚子壞水,再說下去不知道還會掏出什麼牛黃狗寶來,趕緊打發了是正經。忙回手一揮,「開城門!」

  他翻身上馬,笑著對他拱手,「多謝程大人通融。」

  程修不情不願地回禮,看他策馬揚鞭,消失在了黑洞洞的街道盡頭。

  他沒回家,也沒入宮,直接去了恭王府。三更半夜一通電閃雷鳴,把恭親王嚇得夠嗆。彼時他正抱著一位新納的格格在溫柔鄉里繾倦,管事的突報容實到訪,五爺匆忙抽身穿衣裳,中衣的紐子上下紐錯了位,衣襟一長一短地跑到書房會客,臉拉得老長,「幹什麼呢,火燒了眉毛?」

  容實轉過身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我要進宮搶人,五爺說怎麼辦吧!」

  恭親王愣了一下,「搶什麼人啊?上回選的秀女裡有你的相好?」

  「相好是有一個,不過不是秀女,是佟頌銀。」他說著,幾乎瓢了嘴,「她是我媳婦兒,被皇上納進後宮了,就昨兒下半晌的事兒。」

  佟頌銀他當然知道,常相見,有過好幾回交集,不哼不哈的小員外郎,大阿哥出宮的大功臣。聽說連她也充了後宮,恭親王簡直對他那兄弟刮目相看,「好啊,以前沒聽說他有花名兒,原來比我還厲害。五十個女人不夠他受用的,連自己的臣工都不放過,你說他到底夜御多少?他也不怕得馬上風!」

  容實坐在圈椅裡喃喃:「我知道頌銀不會屈服,可那個人逼得她走投無路,判她阿瑪陪斬是下馬威,後邊少不得還有別的。我在外,鞭長莫及,我也不敢怨您不幫忙,就問您一句話,六月裡大婚,恐怕熱河的行程得推到七月裡,您什麼打算?」

  恭親王摸了摸鼻子,「大阿哥挺好的……」

  他擰起了眉,「您別和我兜圈子,我就問您什麼打算。敢情您的福晉沒給人搶了,您是毫無切膚之痛啊。」

  恭王呵了聲,「你是說我們家那幾個夜叉?你要不要?要我白送,再饒您一千兩銀子,您帶走?」

  他和五爺之間說話隨便慣了,當初皇阿哥也拉幫結派,照容實說起來「狼一群狗一夥」。比如老二老四老五哥們兒情義深,老大和老三同穿一條褲子,老六誰也不理。容實是因為先帝的緣故,和二爺五爺交好。那些天潢貴胄,沒分家的時候個個有可能當皇帝,因此都尊貴非凡。等其中一個拔尖兒登頂,其餘的全成了散沙,在胡同裡安營紮寨,和三教九流攪合在一起,哪兒還有半點出身帝王家的樣子。

  容實這時候是燒紅的烙鐵,碰上就得燙焦一塊皮,捧著臉說:「別拉老婆舌頭啦,給句決斷話,大婚當天成不成?那時候滿朝文武都在場,有話放到明面上,他就是皇帝,也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恭親王點了點頭,「你著急我知道,可這事非同兒戲,一氣兒摁不死他,咱們就是謀逆,一家子都別想活。大阿哥在咱們手上,侍衛當天可以調遣,可缺了最要緊的一環,遺詔呢?人證呢?陸潤這會兒掌印當得滋滋潤潤的,能拿性命逗咳嗽?咱們得從長計議,不是說四哥先頭的裕妃和他結了對食嗎,雖沒有夫妻之實,虛的總有點兒吧?要不咱們動動太妃,興許一激他,他就鬆口了呢?」

  容實斷然說不行,「她是頌銀的親妹子!」

  「知道那是你小姨子。」恭王被他的大嗓門兒陣唬住了,掏掏耳朵眼,踅身坐了下來,「那你說,怎麼處置?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老大老三都叫我給拉攏了,咱們五位親王聯名保大阿哥,只要有詔書,就能叫他下台。」

  他坐在那裡,神色凝重,纖長的十指交叉起來,慢慢搓捏著鼻樑說:「萬不得已的時候,咱們可以繞開陸潤。」

  恭親王扭身坐直了,「怎麼說?」

  「您還記不記得譚瑞?就是前邊的掌印,乾清宮大總管。」他抬起沉沉的眼看他,「皇上登基後,陸潤把他折騰得挺慘,弄到外頭打算滅口的,叫我給截下了。」

  恭親王啊了聲,「真小看了你,你那肚子歪門邪道終於用對了地方。有了譚瑞,咱們能想的法子就多了,管他有沒有遺詔,沒有可以私造,鬼老六這回栽定了。」

  他緩緩長出一口氣,起身北望,視線越不過重重屋頂,「我先頭打算夜闖進宮的,索性把他剁成兩截,一了百了算了。可進了城,我又猶豫了,我不能拿一家老小的性命鬧著玩兒。等天亮……天亮我得去找頌銀,要是因此獲罪下獄,外頭的事兒就交代您了,我等著江山回歸正統,您來大牢裡救我。」

  恭親王拍胸脯保證,「交給我,我一定把你撈出來。不過你大夜裡來找我,消息哪兒能不洩露呢,乾脆我陪你一塊兒進宮,我當個和事佬,給你敲敲邊鼓。要是打起來了,我拉偏架,趁機給你踹一腳也成。」

  能拉偏架的一般都是好兄弟,容實衝他拱拱手,「謝謝您了,勞您架往狠了踹,最好踹他臉,我早就瞧他不順眼了。」

  恭親王一縮脖兒,表示這個萬萬不敢。著人上釅茶來,又擱一碟瓜子兒在他跟前,打著呵欠說:「還有兩個時辰才放亮,我料你是睡不著了,喝茶吧!我瞧上個姑娘,好容易弄進王府來的,今兒是洞房花燭夜,我得陪人家睡到天亮。」

  謀著大計的同時不落下風月,這主兒有大將之才。容實心不在焉給他道個喜,低頭不再搭理他了,在恭親王看來這是灰心到極點的表現,自己似乎是太殘忍了,人家丟了媳婦兒,自己說什麼洞房花燭,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他走了兩步,重新折回來,「那什麼……我王府裡有幾個漂亮丫頭,雖比不上頌銀,消磨消磨時間還是可以的……我把人叫來,要幾個?兩個還是仨?」

  話才說完,感覺他眼風如箭矢,只差沒把他射個腸穿肚爛。他怏怏住了嘴,「當我沒說。」抹頭就走,怕他找他練手,回頭傷筋錯骨,治起來麻煩。

  這兩個時辰簡直比一輩子還漫長,容實站在簷下眼巴巴看著東方,他從落地起就沒過過這麼煎熬的日子,更沒有像現在這樣急不可待盼著天亮過。這一夜頌銀究竟怎麼樣了?如果她遭受不堪的凌辱,不是她的錯,全是他無能。對手是皇帝,不論結果如何,過程總是令人感傷。他保護不了她,甚至沒法毅然決然娶她回家,讓她從此不必提心吊膽。自責和焦急匯聚起來,形成最痛苦的折磨,他背靠著廊柱發呆,露水打濕了他的頭髮也渾然不覺。待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等不及那個慢吞吞的恭親王了,起身往門上走去。

  剛過抄手遊廊就和恭親王碰個正著,神清氣爽的王爺邊走邊扣紐子,到門上讓管事的送了兩個驢肉火燒,分給他一個,「吃飽了有力氣,回頭瞧情況,能不動手儘量別動手,人家到底是皇上。」

  他沒答話,翻身上馬直奔西華門。進宮自然是暢通無阻的,這個時辰皇帝正御門聽政,顧不上後宮的事兒。他過了隆宗門進西一長街,卻在月華門上被人攔住了。

  御前侍衛班領福海,鑲黃旗的人,長著一張雷公臉,瞧人兩個眼睛像鷹似的,不太招人待見。遇上他倒還好,畢竟他是領侍衛內大臣,整個紫禁城裡的侍衛佈防都受他支配,還留三分情面,皮笑肉不笑地插秧打了一千兒,「容大人留步,萬歲爺有口諭,議政搬至養心殿及軍機處,南書房日後只作習讀之用。容大人有事回稟且上養心殿吧,過程子散朝,聖駕自會移過去的。」

  這皇帝真是算得周詳,把乾清宮都肅清了,難道就為困住頌銀?

  他也不兜圈子,「內務府佟頌銀大人在不在裡頭?侍衛處今年新進的八十名侍衛要穿衣裳,得請她過問。」

  福海揖了揖手,「那大人應該上內務府去找人,怎麼上乾清宮……」

  他還沒說完,被他一句話頂了肺,「扯你娘的臊!別和老子打官腔,老子當御前統領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看錫慶門呢!我只問你佟頌銀在不在裡頭,我不見皇上,就找她。」

  福海拉了臉,「還請大人別為難卑職,卑職奉命辦事……」

  他揚手一揮,「你是御前侍衛,我是御前侍衛的頭兒,沒的在老子跟前扯淡!說,她人在哪裡?」

  福海無可奈何,往後指了指,「在弘德殿。」

  好得很,弘德殿和鳳彩門相通,正門進不去可以另闢蹊徑。他轉身就走,五爺撐著腰在他身後喊:「有事說事,別衝動……要不咱們上軍機處坐會子,和大章京們聊聊天兒?」他壓根兒不聽他的,三步並作兩步走遠了。

  來前他想得很清楚,和皇帝發生正面衝突,上台容易下台難。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必定容不得他放肆,會論罪,會發落,但不會危及性命。和大臣搶女人,搶不過就惱羞成怒,傳出去有損他皇帝的威儀。他就是賭一回,如果成功,能奪回頌銀全身而退皆大歡喜;如果不能,一個多月後大阿哥復辟充滿未知,他人下了大獄,至少把容家拉出來,不會累及他的父母。

  他這會兒章法全亂,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咬緊牙關等到起事。可這一個多月時間叫他怎麼受得了?他的女人被別人霸佔著,比殺了他更叫他難過。他也細琢磨了,以燕綏那樣多疑的性情,他要是毫無反應,他反倒會起疑。所以他必須來,至少見到頌銀,確定她無恙,接下來只有見機行事了。

  鳳彩門是弘德殿通往西一長街的通道,隨牆小門,並不十分顯眼。他快步過去,早料到門上有侍衛看守,什麼都沒說,上前便把兩個人撂倒了。他從黏桿處學來的手段是這些大內侍衛沒法想像的,攻擊哪裡能叫人全身麻痺動彈不得,從上往下第幾根肋骨能使人痛斷肝腸,他都瞭然於心。

  他進門大聲叫頌銀,她從裡面出來,已經不是當值時候的裝束了,琵琶襟大鑲大滾的褂子,青蓮馬面裙,幸好把子頭還是姑娘的打扮。見了他就哭起來,上前兩步又頓住了,嗚嚥著說:「你不該來,來了招人恨。」

  他才不管那許多,大步上前,拉了她就走,「我又不是菩薩,叫人搶了媳婦兒還踏踏實實在校場上練兵。咱們走,回家,到家就拜天地,我正大光明娶你過門。」

  她多想跟他回去,在弘德殿裡呆著,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鬱鬱而終了。然而回去之後怎麼辦?不圖所有人死活了嗎?他的心她知道,即便在這裡不明不白困了一夜,他也願意娶她進門。不必多說什麼,單這樣她已經值了,可他硬闖進乾清宮,這罪名扣下來不小,何必讓人拿住把柄!

  她盡力往外推他,「你走,趁著皇上沒散朝,趕緊離開這裡。你聽我說,我暫且敷衍住他了,就像陸潤說的,得不到的他才會百依百順。你不必掛念我,記著你要做的事兒,把它做成做好。我今天見了你一面,心裡就踏實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嬌嬌兒,腰桿子硬著呢,沒那麼容易打趴。你快走,和他遇上了反倒騎虎難下,惹得他發火,有什麼益處?」

  他愈發難過了,「頌銀,我不能把你丟下。拿女人當擋箭牌,我成什麼了?」

  她勉強笑了笑,「我們家老太太說過的,我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那麼容易屈服,也不會到這步。咱們不是沒機會,只不過要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能逃。我在這宮裡當了四年差,知道哪裡守衛最薄弱,哪裡最容易矇混,所以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幹你的事兒去吧。」

  她的堅強他早知道,可事到如今還能這樣顧全他,實在令他汗顏,「咱們倆在一塊兒,我從來沒能給你帶去什麼……」

  她只是微笑,隔著淚霧對他微笑,「怎麼沒有?我原本應該嫁不掉的,內務府女官,哪個人家也不敢娶。你要了我,算是解決我的難處了。咱們兩個有一宗妙,不管對方多蹩腳,永遠覺得我的那個人最好。千金難買我願意嘛,破鍋爛蓋的,湊合一輩子完了。」

  到了這時候她還開解他,他陷入兩難,要帶她走,她不願意,她比他更顧全大局。其實也是想得太簡單了,這紫禁城要是說來就能來,說走就能走,還算個什麼皇城!他就是不服氣,叫人欺負成這樣。可生殺大權在別人手上,垂死掙扎也得留神,你敢不滿,不滿碾死你,這就是皇權。

  他憋得渾身起汗,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六月初二帝后大婚。」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還有五十四天。」

  可是這五十四天內充滿了變數,外面的事並沒有什麼可憂心,只怕她在宮裡堅持不住。

  他再待說話,她忽然把他的手拂開了,輕聲道:「他來了。」

  他轉頭看,前殿廊廡下站著一個人,穿明黃朝袍,戴紅纓結頂正珠珠朝冠,昂然立著,朝這裡眺望。他咬緊了牙關,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轉身要去理論,頌銀拽住了他,「去送死麼?」

  他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他做過黏桿侍衛,橫了心下死手,可沒有布庫場上的諸多規矩和忌諱。但殺了皇帝之後呢?逆臣,株連九族,誰也救不了他們。頌銀不撒手,「你要去,我就死給你看。」

  他愕然回頭看她,她眼神堅定,絕不是同他鬧著玩的。他忽然有了想哭的衝動,是啊,不管不顧的後果就是連累滿門,父族母族,甚至她這個才過定的妻族都逃脫不掉。他向來活得肆意,沒想到在這裡栽了跟頭,才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刀刀誅心。再回身看前殿,那片廊廡下竟空空如也,皇帝入大殿,避讓開了。

  身後的恭親王亦步亦趨跟著,「您不生氣?就這麼算了?」

  皇帝難得的寬宏大量,「朕已經贏了,不和他爭這一時長短。」

  恭親王嘆了口氣,「容實和頌銀是訂過親的,您硬把人留下,不是奪人妻房嗎,傳出去多不好聽呀。您要喜歡美人兒,別不好意思說,我替您上外頭辦去,保管您滿意。」

  皇帝扭頭冷冷看著他,「五哥,朕的事兒不勞費心。」

  「別呀,咱們不是親兄弟嘛,我替您的名聲著想呢,就算上老佛爺跟前討示下,老佛爺定然也不答應。」恭親王絮絮叨叨說,「您過不了多久就要大婚了,皇后在娘家等著您呢,您鬧這一出,叫她臉上也無光不是……」

  「你真是為朕著想?」皇帝牽起一邊唇角,笑得人不寒而慄,「不是為容實當說客來了?你們之間素來要好,為了朋友,要插兄弟兩刀?」

  恭王誠惶誠恐地搓手,「您快別開玩笑了,他上我們家哭來了,我能不來?要是真動手,皇帝和大臣搶女人打架,傳出去好聽?我的意思是這事兒暫且放一放,好賴等大婚過後再說。人都笑話男人戴綠頭巾丟人,女人戴綠頭巾就不丟人了?皇后是坤極,是一國之後,她還沒進午門呢,您把大臣藏在乾清宮裡,像什麼話兒……」

  皇帝大皺其眉,他說得實在太不中聽,斷然喝止了他:「恭親王,慎勿妄言!該怎麼做朕自有分寸,難不成朕愛一個女人還要得你的首肯?好了,再說傷了兄弟情義,朕該批摺子了,你跪安吧!」

  恭親王暗暗鬆了口氣,幸好沒鬧起來,他想拉偏架的,也沒拉成。這位爺能不計較容實硬闖弘德殿,必定是因為要在女人跟前裝寬宏,別說還真是上了心,否則以他那股子張狂勁兒,早把容實剁成肉泥了。

  他攏著兩手向外看了一眼,雲翳深深,大雨將至了。

  紫禁城裡的雨,下起來聲勢驚人。倒不是雨有多大,驚人的是萬流彙集入金水河的磅礴氣象。地底下無數涵洞相通,積攢起來從橋身的龍頭上源源不斷流入河裡,無事可做的時候坐在窗前靜靜地聽,聽得見那巨大的轟鳴聲,甚至感覺得到腳下土地的顫動。

  送走了容實,頌銀有些了無生趣,好像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該做了努力也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混吃等死。她是忙慣了的人,忽然讓她閒下來,實在難受得厲害。宮女來打掃,她和她們一塊兒忙。伺候她的都是御前的人,管事姑姑惶惑不安,絞著手指說:「小佟大人您不能搶咱們的活兒幹,您幹完了咱們幹什麼呀?萬歲爺隨時會來的,叫怹看見了,咱們少不得要受罰。」

  她說沒事兒,「我自己願意,和你們不相干。」頓了頓看她們的臉色,「我想問問你們,外頭人是不是都在背後笑話我?好好的內務府官員,伺候伺候,伺候到主子內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