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官大一級壓死人,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頌銀的婚事至此算是塵埃落定了,兩邊府第開始籌備,一場婚宴到底不單是訂幾桌酒席就完事的,有無數的禮儀和流程。裡頭最繁雜的一項就是寫喜帖,遠近親朋和朝中同僚,一個都不能落下。落下了結怨,將來見了面臉上不好看。
述明為了周到,把家裡的族譜都翻出來了,一支一支理脈絡,比合賬還要仔細。太太在邊上絮叨:「閨女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一點兒都不難受?」
他唔了聲:「難受什麼呀,不是早說好了兩邊呆的嘛,不是白送個閨女,是給我掙回半個兒子來了。往後容實就是咱們家的孩子,能信得過,能對他有重託,這小子好,我瞧得真真的。不像那容蘊藻,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鬼胎。」
太太白了他一眼,「別這麼說親家,傳到人家耳朵裡好聽來著?」轉身上玫瑰椅裡坐著,看見香幾邊角上有灰,揚聲叫丫頭來擦,一面道:「要緊一宗,銀子進了容家門,老太太、太太輕輕調理,這是容太太一早答應的。就憑這一點,我覺得這戶人家可嫁。你不知道,婆婆刁難起來多叫人累心。瞧見上房南窗底下那排磚了嗎,都塌了,這是咱們立了二十多年的規矩留下的,你們爺們兒知道什麼!當初我進你們家,老太太可真厲害,小到洗臉漱口,大到陪客伺候,哪樣不要我在場?一天下來小腿肚都水腫了,一摁一個窩。」
述明沒抬頭,只說:「我怎麼不知道,我不還給你揉過兩回呢嗎。婆婆調理媳婦,多少年的老規矩了,家家都這樣的。咱們銀子能倖免,是個好開端。底下還有個桐卿,也算是給妹妹做了榜樣,往後婆家再了得,瞧瞧頌銀,他們也不敢欺負四兒。」
「就是我那讓玉,可怎麼辦呢!」太太抽帕子哭起來,「我那玉兒,多活泛的人,進了宮就傻了,被個太監弄得神魂顛倒。頌銀說讓她死遁,她不願意,打算在宮裡孤獨終老。她是瘋了啊,才多大年紀,為誰守寡?太后善性,放她走,她不開竅,愁死我了。」
提起讓玉述明就惱火,「真應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姐兒四個她最會抖機靈,心眼兒也最活泛,我原以為她萬事想得開,不要大人操心的,誰知道眼下成了這樣!你別管,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愛在宮裡呆著由她,先讓她冷靜冷靜,等琢磨明白了再想法子弄她出來。」
事到如今也沒有旁的路可走,只有這樣。太太垂頭喪氣出去,站在梧桐樹底下發呆。過了會兒見頌銀從老太太房裡出來,手裡掂著一個玉把件。走過來托給額涅看,那玉雕成螭龍,龍嘴上一顆珠子正好留了紅皮子,十分的鮮潔可愛。
「老太太給我的,說是傳家的東西。」
太太點了點頭,「給你你就好好收著,這東西寶貴,千萬別丟了。先頭說成了親兩邊走動的,新院子已經打發人佈置了,你天天上值也沒空過問,我給你盯著呢。再有三五天也差不多了,到時候你再去瞧。還有喜服託了內造處的人,明兒就送來了……」
太太喋喋不休,臉上卻毫無喜色。她叫了聲額涅,「您不高興嗎?我要嫁人了,您怕往後我和您不親了?」
太太頓下來,輕輕嘆了口氣,「可不,你大姐姐死了,三兒在宮裡守寡,眼下你又要嫁人,我能不難過嗎!所以世人都愛生兒子,兒子是往家娶,閨女是往外嫁。生兒子添人口,生閨女難免傷情,接下來還得牽腸掛肚,擔心在婆家過得不自在。」
頌銀寬慰她,「我這也不算嫁,自己家裡要照應,且又在宮裡當差,名頭上說嫁罷了。您別傷心,我在家的時候多點兒,多陪著您。」
太太聽了臉上方緩和,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也不能常在家,畢竟出了閣,是人家的人了,沒的惹婆婆不高興。你別管我,我難過一陣子就過去了,當媽的都這樣。只盼你們小夫妻和睦,不生嫌隙,我們當大人的就高興了。」
頌銀笑了笑,「我和容實算是經歷過風浪的,有今天來之不易。我們都知道惜福,不會胡亂吵架的。他對我好,事事依著我,請額涅放心。」
太太笑著點頭,「這樣就好,你呢,在家不能像在內務府似的,人要謙和,少拿主意多請示下。咱們家的姑娘是有分寸懂規矩的,在外能耐大,在家不顯擺,善於藏拙是婆媳相處之道,記著了?」
這套媽媽經是她做了一輩子媳婦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頌銀忙說記住了,「我在自己家也夾著尾巴做人,萬事不都聽老太太的嘛!」
太太抿唇一笑,「還有十來天,就是你的喜日子,你阿瑪喜帖也寫得差不多了,回頭就打發門房送出去。你自己想想,短什麼沒有,現在添置還來得及。」
她搖頭說沒有,「又不是單過,還和平常一樣的,什麼都不缺。」
母女兩個正說話,聽見門上有吆喝聲傳來,三老爺指派著四個小廝搬一駕大物件進來,大呼小叫著:「留神,磕了一塊漆,爺把你們的猴兒皮剝下來填補。」
頌銀問:「三叔,這是什麼?」
三老爺得意洋洋說瞧,揭開上面罩的紅綢,是一架琉璃八寶屏風。他屈指在上頭彈了一下,「真正的好料,上萬銀子買不來的,底下還有一個烏木底座。」
太太道:「這麼貴重的玩意兒,哪裡弄來的?」
三老爺說:「這東西來歷可不小,當初陳鼎打金川時,從頭人那兒剿回來的,後來曲裡拐彎進了豫親王府。遜帝登基前拿它換了一把劍,它就流落在外叫人轉了幾回手,前陣子才落進高鶴年手裡。高鶴年頌銀知道的,皇商,給宮裡送酒醋糧食。聽說府裡要辦喜事,專門叫人送來的。」
皇上和內務府有這密不可分的關係,每年給佟家送的冰敬炭敬不少,為的是鋪路子,將來買賣更好做。原本送個屏風,雖貴重,算私人交情,也沒什麼妨礙。可東西是從豫親王府出來的,這讓頌銀多少有點忌諱。
三老爺卻說:「這有什麼要緊,咱們只認東西不認人。豫親王不過是諸多主子中的一個,後來還不是脫了手。你就使著,喜歡就用,不喜歡放庫裡,是你的東西,歸你。」
頌銀也沒想辯論,說留下就留下吧。只不過想起了豫親王,心裡有點惆悵罷了。也許成親前該去看他一回,他如今被圈在了豫親王府,那裡是他出發的地方,卻不料沒走多遠,終究還是回來了。其實他對她算是手下留情的,大概是真的愛她吧,弘德殿裡兩個月沒有動她,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其實他只是不懂得怎麼去表達自己的感情,喜歡就要千方百計得到,這是他生來就不可一世的性格決定的。他打壓內閣,扶植軍機章京,先帝時期的元老重臣對他不滿,這是他太性急,政治上出現的重大失誤。但他對她,不致於罪大惡極。風波平息後她的怨恨基本已經沒有了,再去看他一眼,算是給彼此做個了斷吧!
她沒有自作主張,問了容實的意思,請他陪著一塊兒去。
容實挺大方的,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豪邁一揮手,「人家愛慕你一場,去吧。我不見他,遠遠兒給你護駕。他這會兒恨不得活吃了我,我顧全他的面子,就不去刺激他了。你和他好好說兩句道別話,意味深長點兒,別人的東西讓他甭惦記,當初要不是他非得給小鞋穿,先帝的遺願放下就放下了,我也不會聯合那幾位王爺扳倒他。好些事兒都是種善因得善果,他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是為求自保,他不能怪我。現在事情過去了,勸他看開點兒,人生還長著呢。他過了回皇帝癮,也該足了,再揪著不放,除了自尋煩惱沒別的。問問他缺不缺什麼,雜書小戲子,只要他張嘴我就給他踅摸。」
頌銀去時當然不能真說這些,傷筋動骨的話繞開,人家已經跌了大跟斗,雪上加霜不是英雄所為。
豫親王府還是原來的樣子,寂靜、森然、府門緊閉。敲了老半天才出來個門房,上下打量他們一眼,因為認識,又知道主子栽了的全過程,臉上不甚痛快,又不敢發作。打了一千兒道:「我們爺抱恙,不見客。」
容實一把推開了他,「他躺哪兒了?咱們上他炕前,說兩句話就走。」
既然進了門,轟不出去,管事的上來引路,到垂花門前請他們稍待,自己入園子通傳。
頌銀掖手在門前站著,穿堂裡有風吹過來,秋涼漸起,有些寒浸浸的。看這四周景象,還和上年一樣,彷彿這半年的榮耀從來沒有光臨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不多時管事太監出來回話:「王爺有請。」
容實陪同她一道入園子,豫親王人在湖心書齋裡,他到臨水的地方站定了,早在進門之前就塞了把匕首給她,萬一那人有異動,好用來防身。
「我就在不遠,有事兒大聲叫我,我即刻就到。」他目送她上迴廊,「時候不宜過長,略說幾句就回來。」
頌銀頷首,提裙往湖心亭去,走到半截見門扉洞開,一人立在門內,月白蟬衣金絲冠,有種洗盡鉛華的姿態。
看見他,其實還有些怵,可她總覺得應該有個交代。硬著頭皮過去,走近了看他,他微微含著眼,啟唇說:「來了?」
她嗯了聲,「王爺近來還好?」
他轉身入書齋,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仍舊不顯得狼狽。倒是頌銀很覺慚愧,不管他以前怎麼為難他們,畢竟沒傷他們性命。現在塵埃落定了,欠他一聲對不住,說完之後就兩清了。
他指指圈椅,「坐吧,我這裡沒什麼人光顧,自遜位以來,你是頭一個。」
她愈發難堪,「就當是做了場夢吧,過去就過去了,王爺看開些兒。」
「不看開怎麼辦?死嗎?」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原以為我真會死的,地位沒了,兵權給繳了,剩下就是個空殼,苟延殘喘。我拿刀在脖子上比劃過,可到最後還是沒有勇氣,我這麼懼死,手不夠黑,難怪會被你們拱下台。」
頌銀侷促道:「您別這麼說,也是陰差陽錯……」
他搖搖頭,「我仔細想過,我輸在哪裡,不是輸在調兵遣將,是輸在你們父女身上。要沒有你給大阿哥移宮,沒有你阿瑪關上太和門,我也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當初謀算先帝皇嗣,你們佟家參與了,如今保大阿哥即位,你們也參與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世上好些事果然早有注定,怨不得別人。只可惜沒能等滿一年,連年號都改不了,後世子孫提起我,大概只剩『那個當了半年皇帝的豫親王』了。」
頌銀不知道怎麼自辯,安慰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只道:「我今兒來,就是為了給您致個歉,旁的話也不多說了,您好好保重身子,別想太多。」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成親了?嫁給容實?」
她點頭說是,「下月初六。」
他聽了失神片刻,慢慢長出一口氣,「爭來爭去,終究爭不過他。也罷,你嫁給他,我就斷了念想了。外頭到處是禁軍,我困在這裡出不去,不能給你道賀了。」
頌銀忙說不必,「我來就是瞧瞧您,畢竟您曾經是我們旗主子。後來的不痛快全不提了,過去就過去了吧!」
他低頭一笑,「不過去也不成了,誰讓我失勢了呢!不管怎麼樣,還是得恭喜你,你嫁他我也放心,他花了這麼大的力氣才有今天,可見你對他來說有多重要。」說著轉身打開螺鈿櫃,取了個錦盒出來,「沒什麼可送給你的,拿著這個,聊表寸心。」
她打開看,是一把象牙骨摺扇,扇面以金銀絲為經緯,不是尋常用的物件,是用來收藏的。
她茫然看他,他負手道:「自此就散了,你我兩不相欠。你今兒來看我,我挺高興,說明你還記得我。將來也不知有沒有再見的機會,心裡總有些難過。」他向湖邊望了眼,微微蹙眉,「你回去吧,容實在等著你。」
她把手裡錦盒往前遞了遞,「我不能收您的東西,太貴重了。」
他聽後發笑,「你們佟家什麼沒見識過,區區一把扇子就叫你惶恐了?」留神避開她的手,把盒子推了回去,「你留著,將來偶然見了,還能想起曾經有個人愛慕過你。」
頌銀鼻子發酸,卻不敢多說什麼,欠身納了個福,「謝王爺賞。王爺留步,我告辭了。」
他抿唇不語,看她卻行退到門檻外,到底忍不住,衝口叫了她一聲:「頌銀,從頭到尾,你喜歡過我沒有?哪怕只一點兒。」
她仔細思量,其實不能說沒有,頭一眼見到他時,她的心狠狠絆過一下。後來他二回進她的值房,說了那麼多掏心窩子的話,她不是鐵石心腸。可惜後來被他親手毀了,畢竟不是一路人,瞬間的動容並不代表什麼,她仍舊堅持她的堅持,容實才是最適合她的。
既然不會有結果,就不要使人更惆悵。她搖搖頭,「沒有,一點兒都沒有。」這話一說,頓時覺得拿人的手短,趕緊把匣子遞迴去,「這個還給您吧,我不要了。」
他額角一蹦跶,「你以為我送你禮,是為買你說喜歡過我的?」氣呼呼揮手,「趕緊走,要不我真想掐死你了。」
她忙縮著脖子往回趕,迴廊上遇見了孛兒只斤氏,一臉安然地端著個紅漆盤過來。她退到一旁呵腰,她放緩步子打量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復往書齋去了。
她回身望,湖心那個人站在門前迎他的福晉,夫婦兩個攜手進了書齋,她忽然覺得踏實了,他也有人陪,總算不會寂寞。
容實在那頭等著她,見她來了遠遠伸出手,她探過去牽住了,輕聲說:「這位福晉也是個好人,不離不棄,真難得。」
容實說:「你別操心人家了,那主兒不過是不能從政,圈禁個一二十年的,在王府裡受用著,又沒關到羊房夾道去。等小皇上親政,他也不成氣候了,自然會放他出來的。人家這回可以心無旁騖生兒子了,魏福晉,就是當初的魏貴妃,已經有了身孕,人家就要當阿瑪啦。」
頌銀很驚訝,算算時候也對,晉位到現在有半年多了,真要懷,差不多了。
他們往家走,一路盡聽見容實在嘀咕:「人家當阿瑪,我也想當爹……」
頌銀被他聒噪死了,「再忍兩天吧,快成親了,很快就能當爹了。」
「那你說我是不是有不足?」
她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想試試,當我不知道?」
他一聽紅了臉,「我想試試……那也沒錯兒呀……」
她沒辦法,在他那嫣紅飽滿的唇上親了親,「一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這一朝一夕?」說完發現一雙爪子落在了她的胸脯上,還恬不知恥地捏了兩下。她氣結,又覺得好笑,還是孩子心性兒,在她跟前只怕改不了了。
容實等洞房花燭,等得熬了一身油。沒指望的時候乾脆不思量,有了指望撓心撓肝,一日三秋。家裡籌備得差不多了,轉天新娘子就進門,外頭張羅,他自己關在臥房裡照鏡子。脫光了衣裳看看後背,結實,寬肩窄腰頌銀喜歡。薅了一把喃喃自語,「我容實也要娶媳婦兒啦……」
忽然看見一團黃黑相間的暗器縱身躍來,他知道是臉臉。還在奇怪它怎麼在屋裡,發現它目標不對,他下意識擋了下,一記貓抓落在他手背上,還有沒擋住的地方,被它一個腳趾刮到,頓時湧出血來。
他幾乎暈倒,低頭看,最要緊的地方劃傷了,傷口雖不深,也只有一兩分長短,但對於明天就大婚的他來說是致命的。他慌忙忍痛找雲南白藥,撒上去了,不放心,撕了一根布條包裹。什麼叫樂極生悲呢,這回算是體會到了。他憤然吼臉臉,「你這個孽障,枉我撫養你、栽培你,你就這麼報答我?」
臉臉知道犯了錯,縮在炕上一動不動。
「我招你惹你了,姑娘家不害臊!」他氣呼呼把衣裳穿好,拿起腰帶朝它砸過去,「不忠不義不孝不悌的孽障!」
門外傳來太太的叫聲:「哥兒,你罵什麼呢?我請薛大人家的金童玉女來壓床,你快出來瞧瞧。」
他應了聲,垂頭喪氣出去,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傷口明晚能不能長好。
宮裡有御賜,是皇上和太后的賀禮。太后很周到,頌銀那頭一份添妝奩,容家這頭有大件擺設,是用來佈置新房的。謝過了恩,見太監們源源不斷把東西運進來,烏木雕花海棠屏風、青鸞牡丹團刻紫檀椅,還有掐絲琺瑯的一些小物件,都是內造,做工精良,令人讚嘆。
滿目錦繡不能減少容實的哀傷,他怏怏不樂直到拜堂前一刻。當大紅花轎到了門上,頌銀頭頂大紅銷金蓋袱,懷裡抱著寶瓶,從轎子裡下來,他又變得飄飄然如墜雲霧起來。煩惱全消,她是他的牛黃解毒丸。他把紅綢的另一端交到她手上,怕弄錯了,輕聲問:「是你嗎?答應我一聲。」
蓋頭裡面的人說:「德性!是我。」
他把心放在肚子裡了,喜滋滋牽她跨了火盆,入畫堂交拜天地。
送進洞房揭蓋頭,這是最幸福的時刻。他接了全福人送來的秤桿,挑起紅帕一角,露出那鮮紅的唇來。她是雪白的臉,更襯得口脂嬌豔欲滴。他傻傻看著那一雙妙目,哽嚥了下,「頌銀……」
她眼裡湧起淚,抓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放開了。
「大喜的日子,樂呵呵的。」全福人和陪房在邊上笑著,把合巹酒和餑餑送了上來。
酒是梅釀,柔軟好入口,餑餑卻沒煮熟,咬一口,吐在痰盒裡,全福人問:「生不生?」兩個人異口同聲說生,眾人哄笑,「生才好,將來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新郎官還有好些事兒要做,不能在洞房裡蹉跎,惹人笑話。小廝催促再三,他才出去敬酒答謝賓朋。頌銀是不必出面的,新娘子有她自己的責任,在房裡坐帳,一直坐到新姑爺回來。還有就是無數的女眷們來來往往瞧她,說太太好福氣,老太太好福氣,把新娘子誇得花兒似的。
老太太和太太如果先前還猶豫該不該要這個媳婦,現在木已成舟,也就順其自然了。進來瞧兩眼,說些體恤的話。太太問:「餓了嗎?」
因為怕如廁,新娘子當天一般得餓著。頌銀還沒開口,肚子先代她回答了,老太太忙招嬤兒來,撿了果子塞在她手裡,「先墊吧墊吧,餓狠了人沒力氣。」
她不好站起來,欠身說:「謝謝老太太、太太。」
容太太和煦道:「打今兒起咱們就是一家子,不說這麼見外的話。我們前頭有顧忌,你也別放在心裡。往後和和睦睦的,我和老太太盼著你給我們容家開枝散葉。」
她應個是,做了人家的媳婦,生兒育女是應當的,沒什麼可害臊。老太太和太太見她恭順,心裡還是歡喜的,和眾人一道退了出去。
洞房裡是鋪天蓋地的紅,紅的帳幔、紅的椅披桌布、紅的軟緞對聯……只有這種讓人暈眩的顏色,才能證明她真的已經嫁給容實了。從第一回送金墨的牌位進容家,到現在滿五年,五年裡那麼多次經歷坎坷,慶幸沒有放棄,總算熬出來了。
她垂手撫撫床單上的平金繡團鳳,細密的針腳在她指腹上刮過,涼颼颼的,像水一樣。她定下神靜靜坐著,等容實回來,婚宴冗長,直到近三更才結束,她有些犯睏的時候聽見門臼轉動的聲響,房裡侍立的人都出去了,簾後出現那張熟悉的笑臉。還沒來得及張嘴說話,他飛撲上來,緊緊把她摟在懷裡。
「可叫我娶回來了,從今往後你再也別想擺脫我,我一輩子賴定你了。」他上下其手,把她髻上那些礙事的首飾摘下來,隨手扔在地上。
容實嚥了口唾沫,不好意思說照鏡子時被臉臉抓傷,只說解手的時候不留神曾到火鐮了。
她顯然存疑,那些閒書不是白看的,便斜著眼睛打量他,「你那火鐮掛得真長,怎麼不小心點兒?今天是咱們大婚,你不知道?」
他很羞愧,忽然意識到她可能是誤會了,舉著兩手說:「不是,我指甲修得很短……不是你想的那樣……」
臉臉蹲在窗口舔爪子,間或聽見新房傳來低吟,還有容實吃痛的哀嚎。它不耐煩地轉了個圈,搖搖尾巴跳上桃樹的枝椏,帶了點憂傷的情緒仰望枝葉間那一彎新月——沒完沒了,今晚又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