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好久,水澗旁密密麻麻的靖草在黑暗中散發出奇異的白光,乍一看像是千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
芳准在高燒後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到胡砂佈滿血絲的雙眼,她抱著雙膝,團著身體坐在旁邊,兩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著他。
芳准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胡砂啞著嗓子,還帶著一絲哭腔,低聲道:「師父覺得怎麼樣了?哪裡痛嗎?」
他搖了搖頭,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胡砂,為師還沒死,你別擺這樣的臉色,教人看了多心驚吶……」
胡砂吸了吸鼻子,紅通通的眼睛好像又要淚水氾濫:「你……你真的不會死哦?」問得淒悽慘慘慼戚。
芳准嘆道:「你見誰斷了根肋骨便會死?師父在你心中就那麼沒用?」
她趕緊搖搖頭,把眼淚縮回去,慇勤地捧出竹筒:「師父還要喝水嗎?」
芳准勉強抬手接過竹筒,喝了幾口,長長舒出一口氣來:「你兩個師兄怎恁地沒用,到現在還沒找來。再不過來,為師便要痛死了。」他把包紮好的左手小指放在嘴邊呵一口氣。
胡砂又急哭了:「你、那你剛才還說不會死!」
芳准又好氣又好笑,只覺與她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下去也是無益,立即換了話頭:「夜深了,你且睡一會,你這雙眼睛,為師看著糝得慌。」
胡砂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我不睡,我看著師父,萬一有野獸什麼的,我還能趕走。」
「……桃源是仙山,不會有傷人野獸,你放心就是。」
「沒有野獸也有蚊蟲,我……我可以幫你趕蚊蟲。」反正她說什麼都不睡。
芳准嘆了一口氣,雙手撐在地上,勉力坐直身體。有一本書順著他的動作從袖子裡掉出來,看看封皮,正是先前他在書局花了五兩銀子買的。
胡砂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起來,「師父,你的書。」
口中雖這樣說,手下卻很不老實,一把將書皮翻開,打算把裡面神秘的內容曝光於天下。第一頁翻過去——空白。第二頁——繼續空白。
胡砂疑惑地從頭翻到尾,裡面居然全是空白,連個墨點都沒有!這居然是一本無字天書?
芳准笑瞇瞇地把書接回來,拍了拍上面的塵土,見胡砂呆若木雞的樣子,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慢吞吞地重新塞回袖子裡:「為師早說了,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還不死心:「師父,五兩銀子買的書,裡面到底是什麼故事?」
芳准想了想,「這個嘛……大約就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的傳奇,充滿了愛恨情仇,情 欲交織,意亂情迷,男歡女愛,男盜女娼,俊男美女這些流行因素。」
……聽著就不像好東西。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
「師父不是仙人嗎?仙人也能看這些東西?」她覺得自己要對仙人這個詞語換個概念來理解了。
芳准奇道:「為什麼仙人就不能看?」
胡砂擺著手,不曉得怎麼解釋:「反正……我們那裡是這樣說的,仙人餐風飲露,無慾無求,無妻無子。」
芳准笑了一聲:「荒謬,這樣活下去豈不是要把人憋死。」
胡砂心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道:「那……那難道仙人也……」
芳準點了點頭:「自然。天地分了陰陽,便是正道。為師可從來沒聽說過無慾無求無妻無子,你芳冶師伯便娶了妻子,生了女兒……就是你白如師姐。師父的師兄師姐也大多成家生子,這與成仙扯不到一起吧?」
胡砂垂下眼睛,躑躅了良久,鼓足了勇氣輕聲問道:「那……師父你怎麼還沒娶妻?」
芳准摸了摸下巴:「我嘛……怎麼,你想要個師娘?是師父太嚴厲,打算找個師娘來照料你們?」
「不、不是啊!」她慌得急忙搖手,「師父很好……很好!」
芳准笑道:「說的也是,如今像為師這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
胡砂無語地玩著自己的衣服帶子。他怎麼也不謙虛一下,害她想接口都不知道找什麼話,師父真是的!
芳准將額前凌亂的頭髮撥了撥,顯是不想與她繼續這個話題,只淡道:「為師頭髮亂了,胡砂可有梳子?」
胡砂急忙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小木梳,跪坐在他身後:「我來吧,師父,你手腳不方便。」
他的長髮柔軟而且冰涼,在指間飛舞徘徊。胡砂一根根一絲絲小心梳理,生怕把他弄疼了。
最後將頭髮捲起,用紫金簪固定了,手摸了摸,確定不會散開,胡砂這才鬆了一口氣。
「師父,梳好了。」
她低聲說著,等了一會,前面那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胡砂不由湊到他面前去,才發現芳准早已閉著眼睛,又一次睡著了。
靖草瑩瑩絮絮的光輝映在他微微顫抖的長睫毛上,那是一種薄弱又靈動的光,像是馬上便會滴下來似的。
胡砂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指尖觸到他濃密的睫毛,還差著幾寸,卻像做錯事一般,趕緊再縮回來。
他分明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摸到了,她卻不敢,好像兩人之間隔著刀山火海一樣。
只好順著他秀雅的輪廓,用手指這樣隔空勾勒下來。每一寸好像都是那麼陌生,新奇,像是睜眼後第一次相見。
指尖從他清瘦的肩膀這樣滑過來,撈起一綹頭髮,甚至有衝動想緊緊握住,靠得再近一些。
倘若可以再近一些。
胡砂不由輕輕吐出一口氣,像嘆息似的,心中只是莫名波濤洶湧,一會兒覺得甜蜜,一會兒又覺得苦楚。她是怎麼了,問天問地再問自己——沒有答案。
她不是仙人,她的時間不多,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的,失去了便是永恆的失去。
她也只能這樣握住他的發,像是馬上便要失去,無奈又溫柔地握著。
只是不能再靠近一些。
天不老,人未偶。
她跟著老爹,看過一些風騷的詩詞,這一句在這個瞬間,突然就湧上心頭。
一時間,只覺感慨萬千。
胡砂把木梳上殘留的幾根頭髮小心翼翼地取下,用手指捲好,靜悄悄地放進自己的荷包裡——她甚至不能說出這個行為的意義,但還是這麼做了。
回頭再看看他,眼睫微顫,睡熟的模樣,像個毫無防備的少年。
她心中又感到欣喜,能在這裡與他單獨待著,不說話也沒關係。她輕手輕腳坐在他身邊,抱住自己的膝蓋,目光順著他的肩膀滑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面告訴自己:只是活了三百歲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真的,三百歲,沒什麼了不起。
想著想著,漸漸覺得目餳骨軟,實在撐不住沉沉睡去了。
朦朧中,好像聽見周圍有許多人聲噪雜,還有靈獸嘰嘰喳喳的叫聲。胡砂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茫然望過去,卻見面前站著許多人,當中那個金光閃閃,怎麼看怎麼眼熟,一時只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芳準!還不快快醒來?這是什麼樣子!」
那人語氣很嚴厲,胡砂疑惑地看了半天,突然「啊」地叫了出來——這不是他們清遠山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嗎?他怎麼會在這裡?
耳旁傳來芳准的鼻息,胡砂背後的寒毛登時全部豎起,觸電似的趕緊回頭,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靠在了他肩膀上睡覺,兩人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更要命的是,他的胳膊還摟著自己的脖子。
胡砂一下子僵在那裡。
芳准「嗯」了一聲,睜開眼,慢慢看看面前的人,懶洋洋地說道:「師父,你們終於找來了……弟子還以為要在這裡等上一年半載呢。」
金庭祖師皺著眉頭:「還不快起來!光天化日的,這樣子成何體統?」
芳准低頭看看胡砂,再看看兩人倚在一起睡覺的姿勢,臉不紅心不跳,很坦然無辜地望回去:「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金庭祖師顯然比較瞭解自己的徒弟,懶得與他囉嗦,只道:「廢話少說,傷在何處?」
芳准淡道:「被檮杌打了一掌,斷了一根肋骨,受了內傷,無法提起真氣,另外,小指也斷了。」他把左手抬起來晃了晃,好像斷了一根手指才比較重要似的。
胡砂趁機哧溜一下站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順便理理頭髮,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可不能亂糟糟的。
「小師妹看上去似乎沒有受傷。」鳳儀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她驚喜地轉身就撲了過去。
「二師兄!啊,大師兄!你們都來了呀!」胡砂見到他倆,頓時覺得親的不行。
鳳狄過來握住她的手腕,搭脈檢查了一番,點頭道:「好在沒受傷,萬幸。」
鳳儀笑道:「是啊,師妹沒受傷,師父卻傷得不輕。小師妹,師父是為了救你才被檮杌打了一掌,不然以他的身手,又怎會弄得如此狼狽。你可得好好報答他才行。」
胡砂心中頓時又充滿了愧疚,喃喃道:「真、真的嗎?是我的錯……那我要、要怎麼報答?」
鳳狄瞪了鳳儀一眼:「不要亂說。」說罷看了看胡砂,溫言道:「當時你從半空掉下,師父便扔出捆仙繩將你拴住,誰也沒想到檮杌中了太阿之術渾身是血還能動,所以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要她不自責,可能嗎?胡砂在肚子裡嘆了一口氣,回頭看看師父,祖師爺正給他療傷,估計不出半個時辰就能站起來走路了。她心中一塊大石頭好歹落了地。
袖子被人抓了一把,她回頭,見到鳳儀湊近的笑臉,他的鼻子都快戳到她額頭了。胡砂本能地要退,卻聽他貼著耳朵低聲道:「小師妹,倘若當時救你的是我,你會這樣擔心嗎?」
她頓時一愣,不解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鳳儀輕佻地在她臉上一捏,柔聲笑道:「傻孩子,師父是仙人,你……可別想太多。以後若是要哭,記得來找二師兄,來者不拒。」
「我為什麼要哭?」胡砂很奇怪。
鳳儀又捏了她一把,卻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