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她完全不去想。其實想了也沒用,她現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這麼簡單。
至於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繚亂的仙人逍遙,從此只當幻夢一場,都忘了吧。
身邊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裡亂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頭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堪,什麼都不清楚。
那人見她滿臉眼淚,一時倒尷尬起來,只得用手在牛車上一拍,笑道:「上車吧,老頭子送你回家。你住哪裡?」
她哪裡還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終於把眼淚擦了擦,啞著嗓子說道:「那麻煩老爺爺,送我去小粉鎮。」
陸大娘一如既往在鎮上賣包子,當胡砂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手裡的包子嚇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緊跟著又被她一腳踩爛。
「小胡砂!」陸大娘激動地一把抱住她,「你回來了?大娘擔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麼事!」
胡砂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大娘,我真沒用,沒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為師。」
陸大娘急忙將她摟著抱著帶進後院,連聲道:「回來就好!你走之後大娘懊悔了許久,就不該跟你說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來,你能活著回來,大娘真是歡喜極了。」
洗了個熱水澡,身上換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卻是暖洋洋軟綿綿,手裡端著的小米粥散發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陸大娘在後面捧著她濕漉漉的長髮,用木梳輕輕梳著,一面絮絮叨叨:「唉,你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這一個多月,你是怎麼過來的?」
胡砂低聲道:「其實還好,也沒吃什麼苦。好心人還是很多的。」
陸大娘嘆了一口氣:「別撒謊啦,大娘活了這麼大歲數,還看不出你過得好不好?」她將胡砂的頭髮用布擦乾,理順,這才自外屋端了油燈給她。
「早點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歡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推門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萬籟俱靜。
風打在紙糊的窗戶上,啪啪作響,那種聲音在死寂的夜裡令人心驚。胡砂一口吹了油燈,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遠渡過的第一個夜晚,窗外也是風聲如咽,她整夜沒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時候她以為一切很簡單,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會,找到青靈真君,然後給他賠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腦袋也埋進被子裡,不想聽見一點聲音。
以後要怎麼辦?離開清遠,離開師父師兄,她好像什麼都辦不到,這樣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遙殿……她將這幾個字反覆來回的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樣,
明天……出發吧。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就客死異鄉,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罷,這個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陸大娘在外面低聲道:「小胡砂,外面有個男的來找你,說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開被子:「我來了。」
朋友?會是誰?她在這裡有朋友嗎?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門打開,陸大娘攥住她的手,兩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時認識了這樣一位少年郎?長得漂亮說話也漂亮,他是哪裡人?娶妻了沒?家世如何?叫什麼名字?」
胡砂一頭霧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誰……」
她端著油燈往外走,大門那裡開了半扇,淅淅瀝瀝的雨水往裡面灌,把地面弄濕了一大塊。有個人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裡胡哨的大袍子已經濕了大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頭髮也是半濕,黏了一綹在腮邊,一顆水珠正掛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癢癢。
見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聲道:「可讓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裡的油燈「嗖」一聲便掉了下來,離地還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燈憑空飄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飛到胡砂手邊,一滴油也沒漏。
她整個人都發傻了,接住油燈喃喃道:「二師兄……你、你怎麼……」
他笑了笑,沒搭腔,只對躲在後面拿眼偷看的陸大娘柔聲道:「這麼晚了還來打擾,真是抱歉啊,大娘。」
陸大娘笑盈盈地把他迎進來,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裡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給她擠擠眼睛,意思大約是小丫頭眼光不錯。不過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完全沒感應到。
鳳儀攬著她的肩膀,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間,自己抽了一條凳子坐下,撐著下巴只是看著她笑。
胡砂捏著油燈,都忘了放下,連聲問:「二師兄、二師兄你怎麼會來這裡?師父他們知道嗎?你……肯定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還是快回去,別讓師祖罵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燈接過來,柔聲道:「你猜我為什麼要來看你?猜不到嗎?」
胡砂臉上登時大紅,囁嚅了半天,直覺要迴避這個問題。
鳳儀也不等她說話,低聲道:「我回到芷煙齋才知道你被師祖驅逐的事,想要找個人來問都找不到,師父和師兄也不知做了什麼,都被師祖罰去靈巖洞靜坐三天。我只得讓靈獸一路追著你的氣味,若不是下雨氣味不好尋找,只怕我還來得快些呢。」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輕道:「是我連累了師父和大師兄。其實我不該去清遠,一開始就不該去。」
陸大娘進來送茶,又遞了一塊乾巾子並一碗小米粥給鳳儀,熱情的很:「公子今天就在寒捨將就一夜吧,外面風雨大的很,路也不好走。」
鳳儀眸光微轉,見到胡砂滿臉期待不捨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煩大娘了。」
陸大娘出去後,胡砂才低聲說道:「二師兄,你一夜不回去,不會被處罰嗎?」
鳳儀在她額頭上伸指一彈:「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門已有五十年?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顫抖,勉強笑道:「我?我嘛……自然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鳳儀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興,只怕還有一番折騰吧,你確定自己一個人能辦到?」
胡砂心中一驚,先前被丟到腦後的事閃電般浮現出來,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點被她撞翻。
「二師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個世界來的吧?!對不對?不然你怎麼會知道孔子的話?!你先前一直瞞著我?!」
鳳儀一把摀住她的嘴,看看門外,確定陸大娘沒被驚動,這才將她按坐下來,貼著耳朵輕道:「別叫,小心叫別人聽見。」
胡砂瞪圓了眼睛,顧不得還被他捂著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昔日有個友人,是與你一樣,被青靈真君弄來了這裡,條件便是十年內找到兩件天神遺物交給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嗎?回去了嗎?」胡砂最關心這個。
鳳儀眼神一黯,嘆道:「他死了。」
那一瞬間,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正中她心頭似的,將她劈得渾身發麻,冷汗如漿。
「……死了?」她顫聲反問。
鳳儀長嘆一聲,「彼時誰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遺物在何處,他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弄清木昊鈴位於流洲南海海底,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藏著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嗚呼。」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水琉琴,與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體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輕易不得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難的很。」
胡砂低聲道:「那我也得試試,我不想五年後就死在這裡,我要回家。」
鳳儀突然握住她的手,緊緊攥著,掌心熾熱,那種熱度竟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們去試,二師兄陪著你。」
她又是一驚,猛然抬首,剛好對上他漆黑狹長的雙目,那裡面太深,她看不明白。鳳儀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彎,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已經死了一個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她垂下頭,耳朵慢慢紅了,連帶著眼睛好像也有點紅,半晌,才小貓似的軟軟叫一聲:「二師兄……謝謝你。」
鳳儀笑道:「你叫我那麼多聲二師兄,我怎能放著你不管。這些客套話,以後不用說了。」
胡砂默默點頭,只覺他微涼的手指拂過耳畔,順勢滑下來,要摸在臉頰上。她本能地一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身故作自然地說道:「對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幫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幫忙!」
她推門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過來添茶的陸大娘,險些把茶盤也撞翻了。
陸大娘趕緊扶住她,又笑又氣:「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別叫那位公子笑話!」
抬頭見她面上酡紅,艷色可壓桃花,陸大娘不由笑得更厲害,挽住她的手低聲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顧你的人吧?我看這公子不錯,冒著大雨也來看你,可見關心的很。你可有將他的情況問個明白?」
胡砂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只覺心裡突突亂跳,竟不知怎麼辦才好。
陸大娘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進去招呼鳳儀到客房睡覺。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燈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腦袋,忐忑不安。
只是這忐忑與先前卻截然不同。
彼時腦海裡一忽兒浮現出芳准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兒又是鳳儀帶著涼意的手指,鬧得她睡也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