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遠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頂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煙齋開得繁華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種隔世未見的感覺。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開始撒歡,在杏花林裡滾來滾去,弄得花瓣亂飛,又下一場繚亂紅雪。鳳儀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這裡發愣?不進屋嗎?」
胡砂默然點了點頭,腳下卻沒動。
真的好嗎?她繼續留在這裡,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沒有青靈真君,沒有天神遺物,她不過是萬萬眾生中比較幸運的那一名,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把過往的一切拋棄腦後,可以嗎?
這個選擇是對是錯,她自己並不清楚。
「從仙法大會回來你就有些不對勁,是遇到什麼事了?」鳳儀歪著腦袋,一面抬手將她額前流海全部摞上去,迫她看著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你,別總這麼輕佻!」
鳳儀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瞇,露出一個笑容來:「那是二師兄造次了,胡砂師妹別放心上。」他聲音淡淡的,面上雖是在笑,眼底卻並無笑意,把手放開,退了兩步。這也是他第一次正經叫她「胡砂師妹」,極生分客套。
胡砂登時急了:「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二師兄真是的!」
鳳儀看看她,似是嘆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真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難養的很。」
胡砂當然知道他是說她「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馬上就把嘴撅起來了:「二師兄才是難養!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難伺候的人。」
此話說的他哈哈大笑起來,又上前攬住她的肩膀,推門將她送進屋子,自己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說道:「那我不能辜負小師妹的期盼,只得更難伺候一些了。你從仙法大會回來後就變得越發呆傻,是遇到青靈真君了?他沒原諒你,不給你回家麼?」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來,垂頭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怕是回不去了。其實,留在這裡也不錯,還能成仙……」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沒說話。
胡砂勉強一笑:「也沒什麼,其實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月,我也習慣了,很喜歡清遠,也喜歡師父和師兄們。挺好的,真的。」
鳳儀定定望著門外繽紛杏花,半晌,突然低聲道:「你……被別人這樣玩弄自己的命運,心中不火麼?」
胡砂訝然抬頭:「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麼辦……」
鳳儀微微一笑:「嗯,仙人。」
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裡,越想越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對勁在什麼地方。
二師兄……他是海內十洲的人吧,應當從來沒去過她那個世界,可他說的話……他方才說什麼來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推門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師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見鳳儀的身影,胡砂掉頭又要往回找,忽聽鳳狄的聲音傳了過來:「胡砂,怎麼才回來就大呼小叫的?」
說著,他便走了過來,神色略帶責備。
她急道:「大師兄!你見到二師兄了嗎?」
鳳狄愣了一下:「鳳儀?我方才見他騰雲出去了……」他見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皺眉拉住:「你怎能追的上他,不是讓你回來打坐修煉嗎?怎麼還到處亂跑!照你這樣,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還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動不動就皺眉叫自己修煉修煉,只得找個藉口:「是……是師父讓我找他有事!」
鳳狄眉頭皺得更深:「當面撒謊!師父在一目峰毓華殿,並沒回芷煙齋,如何吩咐你辦事?最近你越發浮躁了,趕緊回去!」
胡砂無奈之極,只得嘟嘟囔囔地掉臉走了。
沒走幾步,又聽鳳狄驚訝之極地輕叫:「師祖!……您怎麼來了?」
她愕然回頭,果然見那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就站在杏花林中,面無表情,定定看著自己。她不由一陣迷茫,本能地隨著鳳狄一起給他下跪行禮:「弟子拜見師祖。」
金庭祖師淡道:「不用多禮。鳳狄,你暫且退下,本尊有事要與你師妹說。」
鳳狄雖然疑惑,卻不敢抗命,只得說個是,退到了林外,卻不敢走遠,屏息凝神去聽裡面的動靜。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師爺突然跑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麼。抬頭偷偷看一眼,卻見他定定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雙眼盯著自己看,眼神讀不懂是什麼意思。這種情況倒更讓人惶恐,摸不著頭腦,她不得不反覆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讓師父丟人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金庭祖師突然長嘆一聲,轉身背著雙手,淡道:「你入清遠的事,起先本尊並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來歷,本尊斷不會允許芳准收你入門。」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關師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無論是他收你,還是你求他,結果已經如此,多說無益。」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臟六腑裡去,「芳准大有潛質,本尊千年來收過無數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開壇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斷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腦袋,隔一會,輕道:「收我做徒弟……讓師父為難?」
金庭祖師沒有回答,只淡淡說道:「青靈真君……身為真君,雖沒能飛昇九天,然而諸位天神都要給他幾分薄面,且不說他做事是對是錯,這些也輪不到小輩來評論。縱然是錯,也是他要歷的劫,與旁人無關,此乃天之道。因著小小的是非觀,而去否定甚至與天道作對,只會墮落成魔。本尊不會同意,更不會贊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頭不說話,十根手指在衣帶上死死擰著,泛出青白的顏色。
他長喟:「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來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頓了頓,又道:「清遠巋然而立千年,發揚光大至今,本尊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受損機會。」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於地,顫聲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說什麼,更不知該怎麼說。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飛,飛不動。往下鑽,鑽不進。
無處可逃。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沉聲道:「清遠不曾虧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於清遠。從今往後,姑娘與清遠兩不相干,請離開吧。」
「師祖!?」在外面偷聽的鳳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聲,急急衝進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師祖三思!胡砂從未犯過大錯,每日修行也極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這樣讓她離開,豈不讓天下笑話清遠不能容人?」
金庭祖師淡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鳳狄,送客!」
「師祖!」他怎能接受!
「鳳狄!」金庭祖師聲音頓時變得嚴厲,眉頭擰了起來,「不要忘了你進清遠的本意是什麼!要成仙,卻忍不住插手凡塵俗事,染上一身俗氣,還怎麼成仙?!」
鳳狄一時語塞。
金庭祖師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與這位姑娘一同離開,還是留下?你自己選!」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祖師把袖子一擺:「下去!到三目峰靈巖洞反省三日!」
鳳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良久,低聲道:「抱歉,胡砂……」他轉身便走了。
胡砂跪了一陣,除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慢慢站了起來,低聲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馬上就離開。」
「不必了,東西本尊已讓人收拾好放在大門處,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師將手一攤,「過來,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兩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喃喃道:「師父……我是說芳准先生,不能與他告別一下麼?還有……鳳儀大哥。」
金庭祖師冷道:「告別相見,都乃俗務,休得再擾他們。」
胡砂木然點了點頭,將手放在他掌心,閉上眼,只覺心裡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冷風撲面而過,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她當初入門,從正門到芷煙齋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心態卻天差地別。
還是上回中年道姑那幾人站在正門處,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舊站滿了前來拜師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撲撲的包袱皮,正放在門前長桌上,沒人搭理,像一團被丟棄的垃圾。
金庭祖師出現在大門口,眾人都急忙下跪拜見,一時間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後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這位姑娘要離開清遠,白婷,你給她一些路費,也是清遠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滿面驚訝的神色,顯是不太相信胡砂要離開清遠。她才入門幾天啊?可是祖師爺吩咐,不能不照辦,她趕緊從懷裡取出錢袋,連著包袱一同遞給胡砂,一面小聲道:「師妹,修行委實清苦,卻也不必半途而廢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沒說話,只將自己的包袱抱在懷裡,錢袋卻沒拿,在眾目睽睽中,轉身便下了台階。
後面有人喚她:「胡砂。」聲音溫柔清和,像春風拂過一般。然而聽在她耳中,不啻於狂風暴雪。她渾身都顫了一下,包袱險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頭,就見正門台階處立著一人,白衣烏髮,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卻是越來越清晰。她眨了眨,兩顆眼淚滾了出來,顫聲道:「師父……」
芳准飄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淚擦了,卻不回頭,沉聲道:「師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師皺眉道:「荒唐,還不快回去!為師的教誨,你還沒有聽明白嗎?」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後告訴您的?舌頭伸得倒長。此事平心而論,弟子當真做錯了?難道說讓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師濃眉倒豎,眼看便要大發雷霆,卻不知為何強壓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離開,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個道理!見死不救是道理,一錯再錯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舊是道理!弟子感謝師尊教誨,今日總算明白何謂天之道了!」
「芳準!跪下!」那祖師登時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腦袋,柔聲道:「別慌,別怕,你待在這裡別動。」
胡砂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推開,後退兩步,跪下低聲道:「弟子不肖,頑劣憊懶,無法繼續清遠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辭了……保重,芳准先生!」
語畢,她磕了三個頭,飛快起身,再也不敢往他看上一眼,沒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師餘怒未消,森然道:「進去!」
芳准望著山下出了一會神,回頭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輕聲道:「師父……你的道理,恕弟子愚魯,實在無法苟同。」
他飄然走進正門,眾人紛紛下跪讓道,誰也不敢大喘上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