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沒有說一個字,只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飛在哪個天外。
鳳狄見她如此模樣,只當是身體不舒服,將她送回客房後稍稍安撫了兩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胡砂一直在床邊乾坐著出神,竟沒聽見,直到房門被人打開,她才猛然驚覺,怔怔地朝門口望去。
芳准。
他手裡提著一個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門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兩下,笑:「上回為師答應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因著突發事件沒能請成。這次來補上了。還不快和為師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師父……你又何必藉著請客的理由來套話。上次也是……有話說幹嘛不直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給點好處就開心。」
芳准神情極無辜:「胡砂心裡為師就這麼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氣:「不是!我是想說……師父其實你早就知道吧!或許聽說我是從嘉興來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說那些話,你卻不告訴我!我……青靈真君他……」
芳準沒有說話,只將那荷包的繫繩拿在手上繞圈,一圈兩圈三圈,他突然低聲道:「無論為師告不告訴你,最後結果都是一樣。既然如此,何不先開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會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紅了,顫聲道:「不一樣!怎會一樣……」
「你是覺得,為師當初在山下見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應當立即將青靈真君的事情告訴你,你便不用在清遠浪費這麼些時日了,對麼?」
他語氣柔軟,卻問得犀利。
「當然……」胡砂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麼說呢?是的,她確實浪費了時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她來說就像過眼雲煙,說丟就丟,完全無感?
她說不下去,最後頹然坐在床邊,失神地擰著兩手。
芳准將她一把撈起,笑道:「何苦在這裡乾坐著,和師父走吧!」
胡砂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陣風擄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飯,但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遠眺,面前放著一壇梨花釀,並一碟新鮮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卻全是肉。紅燒肉、小炒肉、烤肉、罈子肉……她看著就覺得沒胃口了,只吃了兩塊,便在那裡發呆。
「咦?不合胃口嗎?」芳准很奇怪。
胡砂悶悶地看著他面前的酒罈子,低聲道:「師父,酒好喝嗎?」
芳准眉頭一跳:「味道不錯,要來一杯麼?」
「……會不會醉?」
「醉了有師父在呢。」
他給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說借酒澆愁,你如有煩心事,來喝酒便錯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發地一口喝乾,只覺吞了一團冰冷的東西下去,到了胃裡騰地燒起來,火焰一直燒到喉嚨口,臉色登時變了,求救似的看著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趕緊給她一杯水。
芳准哧地一聲輕笑出來,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卻無比自然地又給她倒一杯,輕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個痛快人,再來一杯。」
胡砂連喝了兩杯下去,過一會,只覺心跳的老快,眼前的東西微微旋轉起來,這時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還是水,只覺喝著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團悶氣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師父……為什麼先前不告訴我呢?」她鬱悶地攥著酒杯,喃喃問著。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訴為師,青靈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麼。」
胡砂搖了搖頭,大約是喝多了,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說!會下地獄的!」
「有師父在,你怎會下地獄?」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溫柔。
胡砂捧著腦袋,頭暈暈的,眼前的東西好像也有點模糊,嘟噥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說的,他身為真君,與眾不同……師父你也不過是個真人,真人和真君……聽起來還是後面的威風點,我……總之我聽他的沒錯。」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說,那就讓為師來猜猜。」他將酒杯放在唇邊,似飲非飲,似笑非笑,「他讓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遺物其一,並約定了十年時間為限,為師說的可有錯?」
光地一下,胡砂手裡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個激動便要跳起來,誰知腳下不穩,仰面朝後直直摔落。芳准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辮子,將她的發帶給扯斷了。他又笑又氣,趕緊過去扶她,卻見胡砂躺在地上,眼淚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這和偏心有關係嗎?芳准搖了搖頭,將她拽起來往椅子上一放,只覺她渾身軟綿綿的,顯是沒了骨頭,稍稍一晃便癱在桌上爛醉如泥。
芳准嘆道:「怎麼才兩杯就醉了?」
胡砂臉色酡紅,閉著眼也不知喃喃說些什麼,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的臉,低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難道師父你也是……」穿過來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個來海內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光為師認識的,和你一樣情況的人,有兩個。」
胡砂頓時激動了,使勁抓住他的手,連聲道:「還有誰還有誰?我認識嗎?」
芳准想了想,到底還是搖搖頭,只道:「多年不見,現在也是行蹤渺茫了。」
原來世上還有與她一樣倒霉的人,想到這一點,胡砂心中倒也沒那麼難受了。俗話說,有人陪著一起倒霉,總比一個人倒霉好,這想法雖然不怎麼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塗,抱著酒罈子在桌上一會哭一會笑,芳准好像在對面一直說話,她也聽得斷斷續續,依稀聽見什麼「青靈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遺物」,「暗中調查」,「處理」之類的話語,只是反應不過來,腦子裡和漿糊一樣亂糟糟。
最後,他終於不說了,半依在雕花窗檯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精緻的臉龐,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像是問自己似的,問得無助又無奈。
他回過頭來,說:「別去,你只留在清遠,青靈真君的事,只當沒發生過。有師父在,你什麼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沒聽見一般,只痴痴看著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還有個絕色的相公等著我成親呢……爹、娘……我也捨不得……」
他輕聲說道:「人生總是有捨有得,留在清遠,做個逍遙的仙人,嫁個更絕色的相公,豈不更好?」
胡砂沒說話。
心裡有一種衝動,藉著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慾出。然而到底也沒出來,她不敢。她也只能看著他,看著他柔軟漆黑的長髮,桃花帶露的姿容,寶光流轉的雙眸,最後再到白皙修長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裡說。
能讓一個少女心醉的美。
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看到眼裡去,她也記不得了,見到他,認了師父,他也沒怎麼教過自己東西,她卻偏有一種信賴,見到他什麼浮躁惶恐都瞬間消失。
開始覺得他年紀大,像祖爺爺,後來覺得他親和的很,像大伯,再後來,又覺他頑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曉得他像什麼了。
師父師父師父……要在心裡把這兩個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覺著他做師父真不錯,一面又覺得倘若不是他該多好。
還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裡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難保她不會見異思遷。留在這裡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總是她師父,有什麼意思。壽命一旦加長,這種鬱悶也會加長,那麼長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還不如做個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著爹娘看過一些所謂的禁書,書上會說,倘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與他一起,只要能看見他,默默陪著他,看他過得好,便是心滿意足。
可我不要那樣,胡砂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個好聽的聲音靠在耳邊說話,吐息溫暖馥郁。
胡砂把沉重的腦袋抬起來,茫然地轉向發聲處,臉頰卻觸到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那人彷彿也吃了一驚,急忙移開。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皺眉瞪著那人:「你……你做什麼!」
芳准架著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樓,惹得周圍注目紛紛。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壓根認不出他是誰,想掙扎,奈何四肢醉得不聽使喚,只得色厲內荏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震懾他:「你是誰?」
芳准見她醉成這種樣,只怕騰雲飛起來之後一個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餅,於是只得半提著她的後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風變得略帶涼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臉上奔騰的熱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著芳准,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臉頰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還喃喃道:「原來長這麼美……你是誰?」
芳准也不動,任她摸,淡道:「你說呢?」
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展顏瞭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畫上的那個夫君嗎?你怎麼……從畫上跑下來了?」
芳准嘆了一口氣,喝醉的人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廢話特別多,看樣子她是屬於後者的。
與醉鬼搭腔是最自尋煩惱的行為,他並不說話,由著她在那裡疑惑地喃喃自語:「怎麼就從畫上跑下來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說說,他跑下來,要住哪裡呢?」
照這個情形看來,由著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後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覺眼前一黑,頓時軟綿綿地昏睡過去。
他像夾大米似的把她夾在手裡,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騰雲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裡的弟子都已經睡熟了,誰也不來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裡。
芳准推開門,把胡砂輕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體,淡道:「出來吧,從方才就一直隱了身形跟著我們,是何用意?」
屋裡靜悄悄的,而且黑燈瞎火,根本見不到半個人,芳准等了一會,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電,朝窗戶那裡抓去。
空無一人的窗前頓時傳來一個小孩子憤怒的聲音:「放開我!你怎能如此無禮?!」
話音一落,就見一團小小的黑影憑空出現在眼前,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後背心被芳准提著,手腳在空中亂揮亂舞,正是青靈真君帶來參加仙法大會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無禮的是誰?我竟不知青靈真君門下也養著專門躲牆角跟蹤的人。你偷聽我們說話,聽得大約很開心吧?」
那道童眼見被識破,索性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一付我就不說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芳准低聲道:「我知你跟著做什麼,想必是真君派你過來暗地監視她,一旦她說出實話,便將她魂魄拘走。我說的沒錯吧?」
道童哼了一聲,還是不語。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遺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轉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樣,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點自己動手,喊幾個凡人過來又能成什麼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對真君如此無禮!」
芳准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真君又如何?他還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壞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為了幾個區區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一鬆,將他丟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了老遠。
「上次的那個孩子,我沒來得及關照他,教你們佔了便宜,這次卻不會了。胡砂自有我來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脅她,先來問我同不同意。」
道童臉色發青,似是有些不服氣,朝胡砂那裡掃了一眼,半晌,臉色卻有些變:「你……在她身上種了什麼?」
芳准雙手攏在袖中,笑得悠然:「將我的一個得力助手暫時借她一用罷了。你一個小小道童,不過跟著青靈真君修行那麼點時日,居然也敢來這裡賣弄。當真天下無敵?也罷,總是要給真君一點面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帶來那麼幾個也就夠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會繼續沉默。暫且將狂心收斂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唸咒離開,忽覺腳下陰影中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他大吃一驚,待要躲避已是來不及,胸口被那東西撞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芳准背過身去,淡道:「給你一個教訓,以後不許那麼猖狂。」
道童唇邊溢出兩行血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