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紅葉亂舞

  晚飯後,芳准來了。

  胡砂又在洗臉。

  他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為師聽人說,你趁鳳儀有傷在身不便行動,故而暴力推倒意圖非禮……」

  光噹一聲,臉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胡砂臉色忽紅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惱怒變化萬千。

  芳准立即轉了話題:「漆吳祖師方才與為師說,你和鳳儀二人在琵琶塔那裡被靈鶴攻擊,可有受傷?」

  胡砂沉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受傷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大師兄照顧他吧。」

  芳准看她臉色像是漸漸平靜下來了,這才笑吟吟地走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椅子上,還倒了一杯茶。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他語帶雙關地說著,「平日裡輕佻了些,卻沒做過什麼壞事。」

  胡砂臉色微微發白,心裡突然就亂成一團麻。

  她定定看著窗外斑駁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師兄。」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又與她閒扯了些東西,見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罷,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讓鳳狄來接你,與為師一同去景鸞宮參加仙法大會。」

  她應當很高興的,有見到青靈真君的機會,代表她能回家的機會也大了。

  但怎麼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在期盼什麼,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見到他了,卻得了那麼一句話。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

  這樣冷冰冰,又漫不經心地,高高在上做著長輩。這份慈愛,令人齒冷。

  胡砂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心神不寧,忍不得,將手指放在嘴裡輕輕咬著,一面問自己:怎麼了?你到底是要什麼?

  他是師父,是仙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流淌著杏花香氣的斑斕夢境。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整個春天都藏在這雙眼裡。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驚了他似的,隔著嫣紅粉嫩的杏花,細細看他。

  在這裡,他不是仙人,不是師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個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過頭來,在奼紫嫣紅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喚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臉上有一顆淚。

  胡砂怔怔望著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還是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日上三竿的時候,鳳狄來了,表情冷漠卻是滿頭大汗,估計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這裡的。

  「走吧。」他就說了兩個字,便急匆匆地拖著胡砂騰雲飛走了。

  如此這般折騰,趕到芳准院落的時候,他已經在床上等睡著了。鳳狄臉色發青地過去跪下,沉聲道:「弟子誤了時辰!請師父責罰!」

  芳准打個呵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罰什麼罰,還不快走,遲到的人可是要罰酒五杯的。」

  他緩緩走到胡砂身邊,抬手將她耳邊的亂發理了理,柔聲道:「頭髮都亂了。」

  胡砂只覺心臟一陣猛縮,情不自禁垂下頭,臉上燒得厲害。

  桃源山雖然遭受檮杌的一次重創,卻也不願示弱於人,故而發出去的請帖一張也沒收回,今日景鸞宮來的各家散仙,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三三兩兩聚集在園中,言談甚歡。

  芳准剛進去,便有許多散仙笑吟吟地圍上,連聲道:「這下你可遲了,最遲的一個!來來來,罰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壺斟了五杯酒遞上來,芳准慨然不拒,一氣飲乾,將最後一個杯子倒過來捏在手指間,笑道:「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許久不見,你們這頑皮性子還沒改。見著倒也親切。」

  眾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頑皮的就在這兒站著了,他還好意思說別人頑皮!」

  鳳儀為著昨日受傷,不能出門,這次來的只有胡砂和鳳狄。他倆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其他弟子一樣,在角落裡乾站著。

  好在這園中景緻綺麗,名字叫景鸞宮,卻並非宮殿,而是一座花園。裡面四季諸般美景都可見到,這邊還是櫻花飛揚,對面便已是紅葉亂舞,再轉個彎,那裡又是白雪皚皚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園子裡走來走去,一會捉一把白雪來捏雪球,一會又去撿紅葉放荷包裡當作書籤,一個人玩的倒也自得其樂。

  忽聽後面有人朗聲報導:「逍遙殿,青靈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要跳起來,急忙轉身,卻見一個鬚髮皓白,穿著藍衫的老仙人翩然降臨,身後還跟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態,竟與畫上的沒有二樣。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現在別去!」

  她又急,又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有冰水與熱水輪流澆灌似的,只覺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竟是安靜不下來。

  芳准安撫地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輕道:「乖,冷靜點。現在別衝動。」

  這位青靈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資格也很老,諸位散仙都過去與他問好,態度甚是恭謹。芳准隔空朝他抱拳點頭示意,見胡砂臉色蒼白蒼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為真君,自是不同尋常,你不得失禮,務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覺他的聲音在極遙遠的天外,一點也聽不清,她眼裡只有那白鬍子老頭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他微笑與眾人說話,定定看著他望向這裡,定定看著他朝這裡走來——她的膝蓋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寬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靈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那咳嗽的舊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謝真君掛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許多。」

  青靈真君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胡砂,眸光微動,又道:「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著面生的很。」

  芳准輕輕推了胡砂一把,「給真君行禮。」手卻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軟軟地跪了下去,顫聲道:「弟子胡砂……拜見青靈真君!」

  他笑呵呵地將她扶起,讚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令人羨慕。老夫記得你還有兩個男弟子,一個叫鳳狄,一個叫鳳儀,今日沒來麼?」

  鳳狄急忙過來給他磕頭:「弟子鳳狄拜見青靈真君!弟子的師弟因身體微恙,故今日不能來此,弟子替師弟給真君賠禮。」

  「無妨,無妨,快起來。」青靈真君將鳳狄扶起,也讚了一陣,又將沒來的鳳儀也讚了一陣,這才與芳准攜手而去,與諸位仙家正式入座。

  鳳狄走到胡砂身邊,見她臉色極為難看,不由過去低聲道:「胡砂,是身體不舒服麼?」

  她慢慢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茶過三巡,仙法大會便開始了。幾個散仙輪流上去侃侃而談,與清遠每日的聽講也沒什麼不同。胡砂越聽越煩躁,乾脆掉頭走到楓樹林裡去,思索著要怎麼給青靈真君賠罪。

  不知過了多久,後面傳來陣陣笑聲,顯見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們又開始說笑。有一人抱著一把通體冰藍的琵琶,錚錚彈了起來,流水一般歡快。彈到一半,便開始高聲吟唱,引得天邊諸多鸞鳥仙鶴紛紛飛下來合著節拍跳舞。

  胡砂四處亂看,試圖找出青靈真君,忽見他一綹藍衫在楓林中一閃而過,她急忙追至楓林深處,遠遠見他倚樹而立,動也不動。胡砂心頭亂跳,慢慢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見青靈真君……」她的聲音在顫抖。

  青靈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飄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聽他身邊一個道童斥責道:「放肆!誰准你這般無禮地注視真君?!」

  她急忙垂下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寬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獄一說,何來寬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胡砂顫聲道:「小人……已經死過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將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為懷的……小人誠心認罪,求仙人饒恕!」

  道童的聲音稍稍有些緩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憐惜。只是真君仙身為你窺破,實乃大不韙,絕非輕易可恕。你說你是誠心,誠心卻在何處?」

  胡砂愣了半晌,輕道:「這……小人不解,還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內十洲有諸多天神遺落之物,你且去,將水琉琴取來,交給真君。真君自會感你誠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遺物難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竊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鈴與土堰鼓,還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蹤,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裡,由妖獸看守,無人能近。你若能取來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願。」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開口道:「真君要天神遺物……有什麼用?真君是仙人,都無法取得水琉琴,我不過是個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這……這件事我怎可能辦到?」

  他根本是在強人所難吧!

  道童厲聲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此為給你的試煉,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簡直冥頑不靈!」

  胡砂垂頭不語。

  楓林陷入一種奇異又凝滯的氣氛中。

  楓林外傳來陣陣說笑聲,悠閒自得,胡砂卻覺得與自己是兩個世界。方才她還享受著仙人們的自在逍遙,現在卻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連聲道:「芳准來一個罷!多年不聽你唱曲,今日能聞,當真是奇蹟了!說起來,青靈真君又在何處?莫非是先走了?」

  眾人又是說笑一番,似乎也並不在乎誰去誰留。

  過了一會,只聽外面琵琶淙淙又響,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動,竟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遠遠地,芳准一襲白衣,捧著那把冰藍琵琶半臥於青石之上,長髮委地,隔著烈焰般的楓林,像一朵優雅的雲。

  這又何止是一幅畫。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開始唱:

  三千世界,眾生黷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其聲妖嬈卻又剛烈,曠達偏還纏綿,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林中楓葉紛染似火,隨風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鮮血。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一個瞬間。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動妄念。」

  胡砂急道:「我沒有!」

  道童冷道:「海內十洲雖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卻禁仙人與凡人苟合。你妄動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發急了:「我……我沒有!」

  道童也不理會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麼,是寧可留下來在清遠待一輩子與他一起。不過你最好記住,真君能將你從地府拉出來送到這裡,自然也有法子將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謹慎!」

  胡砂心頭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放肆,抬頭緊緊盯著他。

  道童露出一絲微笑:「昔日也有一個年輕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為懷,不忍讓他年紀輕輕便入地獄,將他帶來海內十洲,悉心教誨,更令他拜入仙山師門,盼他回頭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墮入魔道。墮入魔道之人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迴,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樣。」

  胡砂沒有說話。

  那道童低聲道:「真君給你五年時間,取得水琉琴後,去玄洲逍遙山逍遙殿,真君自會如你所願!切記,此為真君給你的試煉,除你之外,不許對任何人言明,否則真君即刻便將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飛魄散!」

  說罷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遠處青靈真君身邊,三人的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楓林中。

  胡砂怔怔在楓林中站了許久,外面芳准的歌聲還在唱: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像是剛剛意識到什麼重要東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懷裡的荷包,裡面藏著幾根青絲。

  一時間覺得神魂顛倒,幾欲暈厥;一時間又覺得茫然失措,陰寒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