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七日放一次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痛苦的很。人身體裡能有多少血,七七四十九天裡連續失血七次,每次都是一大碗,若不是有芳准每日給她吃那異香異氣的藥丸,胡砂早就一命嗚呼了。
饒是如此,到了第四十九日上,水琉琴雛形剛成的時候,胡砂也是臉色蒼白,步伐虛浮,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語幽元君從青銅鼎裡取出了水琉琴,因著四十九天都被鮮血浸泡,那碧青的琴面上竟還透露出一絲妖艷的血光來,大有嫵媚之色。
「接住,以後不管睡覺修行,都不可離身。」語幽元君將初具雛形的水琉琴小心遞給了胡砂。
那琴果真恢復了原狀,原本斷裂成兩半的,如今卻連一絲裂縫都看不到。只是原本其上流肆的寶光,並著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息,卻完全沒有了。
委實是個奇蹟。胡砂用手緩緩在冰冷的琴面上撫摸,心中不由感慨。忽見琴上半根弦也沒有,她有些發慌,急道:「等一下……元君大人,琴上怎麼沒弦?是不是我的血泡得時間不夠長?」
語幽元君對她向來是沒什麼耐心的,更不用說什麼好臉色,這位女仙人,任性嬌蠻的地方,一點也不輸給凡人小女子,當下很是不屑地睥睨她:「都說了只是雛形,哪裡來的琴絃。你只管抱著它,問那麼多幹嘛?」
胡砂頓時語塞,支吾著點了點頭。
芳准在旁邊笑吟吟地喝茶,插嘴道:「琴上五根弦,是聚集了天地靈氣生就。如今時辰還不到。有活人的生氣輔助,一年恢復一根琴絃,到了第五年,水琉琴才算還原了。胡砂不用心急,該來的總會來。」
還是師父好,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捧著琴屁顛顛地跑過去,獻寶似的把琴遞給他看:「師父,你看,真的恢復了!這法子很有效呢!」
芳准抬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嘆道:「好是好,只不過可憐了我的弟子,搞得面無人色。」說罷突然靈光一動,拍手道:「好!今天師父請客,帶你去吃好吃的!」
胡砂不由一樂:「師父,我都辟榖好幾天了,你不是說要我好好修行嗎?吃東西算什麼修行。」
芳准笑得沒心沒肺:「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麼,你師父我在一百歲的時候還背著師父下山喝酒吃肉呢,你才多大,計較這些。」
他們師徒倆在這邊說說笑笑,語幽元君很有些看不過眼,撅著嘴往芳准身邊一坐,嗔道:「有你這麼教弟子的嗎?能成才就怪了!怪不得做事亂七八糟,都是你寵出來的。」
芳准笑道:「寵寵也不壞,她這樣的孩子,自然是要拿來寵的,論到打罵,豈不是大煞風景。」
那元君一時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得酸溜溜地看看胡砂,再看看他,最後把腳一跺,丟下客人自己跑走了:「懶得管你,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愛在這裡嘻嘻哈哈就隨意。芳准,你真混賬。」
胡砂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抹綠衣從窗口飛了出去,像只大蝴蝶似的,猶豫著說道:「師父……我是不是、呃,在什麼地方得罪元君大人了?」
芳准神態悠閒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慢吞吞說道:「得罪她的是為師我,沒聽她罵我混賬麼?」
胡砂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為什麼要罵你?」
芳准嘆息著撥了撥頭髮,把手撐在下巴上,很是憂鬱:「美麗亦是一種罪過,傷害她也傷害到我。究竟要怎麼做,沒人告訴我結果。」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師父你這叫快刀斬亂麻對不對?為了不給她更大的傷害,所以寧可她討厭你。師父真是太偉大了!」
「那是。」他頗為認同地眨眨眼睛。
因著語幽元君一氣之下跑得沒影了,不像平日裡纏著芳准,兩人回到客房稍稍收拾一下,換了身不那麼顯眼的布衣,便一路騰雲離開南海長洲,去向美食眾多的聚窟洲。
雖說胡砂這段時間辟榖頗有效果,口腹之慾也不像從前那麼重了,但既然芳准大有興致,她自然也要作陪的。兩人一路從聚窟洲南端吃到北端,什麼稀奇吃什麼,光是酒就嘗了不下十種。
胡砂心情好,喝了大半罈子的量,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酣然微醺,簡直不用騰雲就能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被芳准一路拉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全然安靜下來,變成了刷刷的波浪聲。
她茫茫然看著周圍,沒反應過來一樣,喃喃道:「呀,我的油炸蠍子呢?老闆……連攤位都撤了?跳海裡了不成?」
她歪歪扭扭地在沙灘上來回走,埋頭努力在沙堆裡尋找賣油炸蠍子的老闆,平整的白色沙灘被她踢得坑坑窪窪,最後不知踩中了什麼,踉蹌著撲倒在柔軟的沙子上,一動不動了。
一雙腳出現在她腦袋旁邊,胡砂努力辨認了很久,兩眼突然一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勾住芳准的脖子,嘻嘻笑道:「啊,又是相公你。你怎麼這麼不乖,總從畫上跳下來?」
芳准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她這樣醉態可掬地發問,他隨口笑道:「又醉得這樣厲害,怎的這般不能飲酒,從此真是少了一大樂趣。」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見他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寶石般的眼睛沒在看她,卻在望著不遠處的大海與天空,不知觀察著什麼。她張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啃烤肉似的,用牙齒狠狠噬了兩下,只啃出血來,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她像發現了什麼寶貝的小孩子,天真的一塌糊塗,抬頭笑瞇瞇看著他愕然的雙眼:「是活的,有血。相公你果然比畫上漂亮多了,我很滿意。咱們這就大婚吧,來,大婚!」
芳准抬手在下巴上擦了一把,指尖上都染了淡淡的血跡,他見胡砂嬌憨天真地看著自己,神態明明是小白兔,行為卻是大灰狼,不由感慨地嘆了一聲:「……色女。」
胡砂醉得厲害,兩條胳膊軟得像面條,再也勾不住他的脖子,放手仰面朝後倒去,這樣一倒,就算下面是沙灘也要受傷的,他急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胡砂,困了去那邊林子裡睡覺好不好?等師父給你佈個結界。」
她就著陽光瞇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像鑑賞什麼古董寶物似的,嘖嘖稱讚,手指從眉毛一直摸到嘴唇:「漂亮,真漂亮!你就是一幅畫我也心滿意足了……你方才說什麼?姐姐?睡覺?你、你要和我姐姐睡覺?可我沒姐姐啊……」
芳准實在無法與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話,索性將她放在不遠處一個沙堆後面,雙手攏在袖中,默念幾聲咒語,只聽「沙沙」幾聲,卻有一扇不大不小剛好能擋住一個人的青銅門從沙灘裡鑽了出來,門上銅綠斑斑,刻著螭首蝠翼,甚是古老。
他自己就地坐下,背靠青銅門,雙手拈做蘭花狀。倘若胡砂沒醉,見到他這模樣必然要大叫:「跌坐蓮花!」這也是她至今沒能學會的美麗打坐姿態,一坐下去就是鬼哭狼嚎雙腿抽筋。
她仰面歪著身子躺在沙灘上,雙頰像桃花那樣紅,指尖也泛出那種粉紅色,睡得正香。不知做了什麼好夢,突然唧唧笑了兩聲,咕噥道:「相公……你、你莫不是要回紙上吧?陪我多玩一會不好麼?」
還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滿腦子對神仙鬼怪多舛前途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只知道唸著她那個紙上的相公。上回發飆把水琉琴砸了的表現,簡直與她現在完全兩人。芳准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她這樣居然可愛的很,讓人忍不住要捏捏她。
西海岸的風漸漸變得激烈,海天一色的那種半透明的藍,像是被墨水染了一般,漆黑的顏色緩緩蔓延開,在天頂鋪了一層又一層,像是要發生什麼異變。
可是胡砂完全不曉得,她做著稀奇古怪的美夢,一會見到了自己的相公,一會又發現相公是師父,與她新婚燕爾,綰髮畫眉,日子十分逍遙。
耳邊傳來風呼嘯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另一種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聲響。
胡砂想翻身,系在腰帶上的水琉琴卻重的很,也不知怎麼的就纏在那裡,怎麼也翻不過去。她又嘟噥了一句什麼,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入目儘是明亮橙紅的火光,她像是被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一般,連天空也看不到。
她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把水琉琴抱在懷裡慢慢起身,左右一看,發現面前不知何時擋著一扇青銅大門,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不至暴露在火海之中。非但如此,那火明明離她那樣近,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熾熱。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明白那熟悉的聲音是火在燒!火!天火!是天罰來了嗎?!胡砂驚慌失措地四處轉圈,急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裡?!」隨著她的動作,那扇青銅大門像有靈性似的,始終護在她身前,好教那天火燒不到她。
門後響起芳准的聲音:「你乖乖坐下,不要動。等天火過去就好了。」
胡砂駭然要往前走,那扇門卻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擋在前面不給她過去。她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什麼酒意全部嚇得跑光光,只顫聲道:「師父你知道今天……天罰會來?天火燒到你了嗎?!」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現在不要說話,坐下凝神定氣,不許胡思亂想。」
胡砂幾次三番要闖過去,都被那扇門給擋住,被困在門後的陰影裡,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抱膝坐在門後,眼怔怔地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火海撲上來將他們吞沒。
雖然那天火沒有一星半點燒到她身上,胡砂卻覺得身上已經被燒爛了似的,一直燒到最深處去,撕心裂肺的疼。她顫抖著靠在青銅門上,死死揪住心口那塊衣服,好像連哭都不知該怎麼哭。
「師父……師父……」她也只能喃喃唸著這兩個字。
什麼被螞蟻咬一口,什麼天罰不用怕。原來他是替自己受這道天罰。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自己被天火燒成灰,也不要他來代替!
天火似乎永遠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地席捲而來。胡砂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忽聽芳准悶哼了一聲,跟著便是低低的咳嗽聲,似是不想讓她聽見,用手摀住,硬生生壓回去。
胡砂再也忍不住,使勁用手去捶門,尖叫了起來:「你過來!你過來!不要再被燒了!」
不知捶了多少下,忽聽門上「喀」地一聲,像是什麼機關被打開似的,為她奮力一推,兩扇青銅門頓時開了。
洶湧的天火鋪頭蓋臉地燒過來,瞬間就要將她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