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悸動

  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裡。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扎,卻聽芳准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麼?就這麼渴望做燒豬?」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裡面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准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扎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准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能做點什麼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是一怒之下損壞了水琉琴,多麼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天火燒著她的師父,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面?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裡面緩緩搖曳。然後,慢慢的,慢慢的,琴面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絃,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絃,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裡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絃上,只覺稍微用點力,那弦又會斷開一般。

  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時刻恢復了。胡砂用手指輕輕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絃,生怕被自己又弄斷了。

  便在此時,忽聽前面的芳准「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盪,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准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衝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捲了好遠,頭暈腦脹中只聽芳准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她到底做了什麼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裡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只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麼還在燒……」

  旁邊有人笑答:「哪裡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那聲音正是芳准,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只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邊,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頭髮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裡,閃閃發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只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這麼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絃,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麼樣……」話說到這裡,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准,他嘴角勾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師父……」她低聲喚他,「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邊?」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芳准一隻手縮在袖子裡,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髮,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麼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他說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髮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髮,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只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髮梳梳好麼?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柔軟的頭髮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愛撫情人的肌膚那樣去愛撫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髮罷了。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將他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作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麼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地:「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麼。」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髮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麼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芳准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就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胡砂搖了搖頭:「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螞蟻,卻還總逞強要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只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麼。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只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麼罰我?」

  怎麼罰她?芳准又有那麼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夢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只能做個小弟子。」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只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准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髮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跡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麼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這次一拉之下,卻覺他的胳膊微微一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準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把袖子往上一摞,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你的胳膊……」

  芳准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癒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只能顫抖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髮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只能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裡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芳准嘆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裡驚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胡砂哽嚥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應當說點什麼,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裡一樣。

  她要怎麼對他才好,怎麼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麼才能保護他。

  芳准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纖細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只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裡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芳准只好嘆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裡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