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准也不太敢與她對視,只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對面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過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饒是她氣定神閒地打算過來問罪的,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太不小心!」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她轉身便走,芳准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裡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到得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乾脆:「把上衣脫了,快。」
芳准卻有些猶豫,只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的交情,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作什麼人了?」
芳准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裡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裡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語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程度,一面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胡砂在前面拎著個耳朵在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的很。」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忽聽門口有小童報導:「元君大人,那個客人聽說芳准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也攔不住。」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麼冒冒失失地,沒規矩的很。罷了,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捲了進來,直接衝到芳准面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作招呼,面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問道:「你急衝沖的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麼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只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裡是清遠山啊?」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准的衣角。
芳准只好過來和漿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面說。」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走!」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的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准嘆了一口氣,將衣帶系好,起身道:「有什麼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麼話?」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蕩,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芳準定定出了一會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芳准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麼?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麼?」
鳳狄搖了搖頭,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芳准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鳳狄面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芳准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面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麼我便出去了。」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鳳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麼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麼麻煩。」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准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麼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里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託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癒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鳳狄面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麼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面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胡砂怔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麼安排嗎?」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麼?」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麼,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麼辦?」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麼?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胡砂沒說話,只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只覺此人不知好歹之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只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將我勸得回到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走,是麼?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言辭,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干,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走,也沒什麼用,它如今只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復。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走,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面,只因未曾見過。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准在後面輕輕笑道:「說的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後恢復,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互相都覺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鳳狄急道:「師父,你怎麼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這麼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鳳狄面上一會紅,一會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芳準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星光撒進窗檯,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裡,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