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狄原本以為芳准只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儘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她定定看著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裡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擔心。」
芳准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髮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麼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只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芳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麼。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嬌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裡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麼辦?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呆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裡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走!」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邊,只見他身姿矯若游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芳准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麼?只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麼誤解得這麼厲害!」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他一說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腦袋,嘆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嘆道:「路痴路痴,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被破壞的成為零蛋。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心情鬱鬱,到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芳准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准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他名字裡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這孩子小時候沉默寡言,成天只是躲在房裡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會像現在這般老成死板,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的緊。」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麼好,只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的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麼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芳准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裡不說了。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麼樣,您能說說嗎?」
芳准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窗口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只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裡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走,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鳳儀,實在是辜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芳准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麼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就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而授給他。事到如今,只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胡砂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在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麼?」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這一條路,要怎麼走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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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洲多山,景緻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巖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巖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巖石縫裡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結而出的彩虹,美麗異常。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裡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只能見到光禿禿的樹幹。杏花林裡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准的怪癖,只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胡砂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裡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閒時喜歡一個人出來玩,便住在這裡,安靜又清雅。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佈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只是山頂霧氣重,被縟都濕嘰嘰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准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裡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的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准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做什麼跌坐蓮花。
芳准奇道:「你做什麼?把腿當作面條麼?」
不是要跌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只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緊縮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裡,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睜開眼,只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裡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只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耳畔傳來癢癢的感覺,像是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瞇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舔,權當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摀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准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的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裡呢。」她笑瞇瞇地說著。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准說著什麼,神情凝重,這會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說罷又與芳准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面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的不好,只是她心底更願與芳准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芳准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為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麼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為師身體好的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麼?」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餵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只會傻笑。
芳准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是光明大過黑暗。
芳准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面是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