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夭桃似火

  天剛亮,胡砂就醒了,入目卻是陌生的帳頂房間。

  床頭傳來嗚嗚的哭聲,她吃力地轉頭,就見小乖趴在床前,眼裡全是豆大的淚水,淒悽慘慘地看著自己,好像她馬上就要死掉似的。

  胡砂被它哭得無可奈何,只得抬手摸摸它的腦袋:「小乖,我還沒死,你別這樣哭。對了,這是什麼地方?」

  小乖使勁搖頭,就是不肯說話。記得他們剛搬出去那年,某個夏天的夜晚,她清楚地聽見小乖叫師父和大師兄,可惜後來就再也不肯開口,連芳准去逗它也不行。

  胡砂只得自己坐起,渾身上下像虛脫了一般,半點力氣都使不出。

  門口傳來一號丫頭老氣橫秋的聲音:「你別亂動,昨天花了一晚上給你療傷呢,剛把魔血洗淨都是這樣,要過三天才能恢復。快躺回去。」

  說著她就衝進來,把胡砂粗魯地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她牢牢蓋住。

  胡砂努力從被子裡把腦袋探出來,奇道:「魔血?什麼魔血?」

  「你都不記得啦?」一號丫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個入了魔道的人用自己的血來玷污你,芳准花了一晚上幫你洗淨,你叫得和殺豬似的,怎麼才過幾個時辰就忘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胡砂腦海裡就浮現出一些片段,她記得心底那個誘惑自己的聲音,也記得那種放縱慾望不受任何物事牽制的的快感。

  只是……她好像還引誘了芳准?

  胡砂本能地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只穿著抹胸,還是皺巴巴的。肩膀上指印分明,正是療傷的時候,怕她亂動,被芳准捏出來的。

  還記得嘴唇上那種熾熱又新奇的感覺,為了不讓她尖叫,所以……吻她了?

  她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恨不得馬上鑽到床底下永遠別出來,別見到他。

  一號丫頭奇怪地看著她滿臉飛霞:「你臉怎麼那麼紅?不舒服麼?你等等,我去叫芳准。」

  她真把芳準叫來,才叫乖乖不得了。胡砂沒命地拉住她:「我沒事!沒事!你別打擾他!師父……昨晚幫我療傷,眼下還早,讓他多睡一會吧!」

  「他根本沒睡,在五色澗那邊靜坐了一晚上。」一號丫頭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搞得大家都沒休息好,他向來自私。」

  「五色澗?」胡砂立即抓住了主要詞彙,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時顧不得害羞,連聲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不是山上?誰把我帶到師父身邊的?」

  一號丫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五色澗就是元洲的五色澗,傳說中天神造水琉琴的地方。每年只有幾天澗水放出神光,可以起死回生。那個水琉琴,不是最後一根弦總長不出來麼?芳准就先去找語幽元君請教,得知你身上的活人生氣雖然足夠,但水琉琴畢竟是神器,還需要沾點五色澗的仙氣才能完全復原,所以他先過來探路。本來嘛,打算直接取了五色澗的水回去,誰想到二號那傢伙假公濟私,沒看好你,讓你傷得差點死掉,他沒本事治,只得把你帶來元洲找芳准。事情就是這樣啦。」

  「二號先生?」胡砂想了半天,才想起白紙小人二號是那個金甲神人,「可我沒見到二號先生啊。」

  一號丫頭露出個諷刺的笑容來:「他犯了錯,自然是要受罰。縱然他身份與我們完全不同,亦不能避免。你倒不用擔心,只要芳准不死,我們是死不掉的,最多受點皮肉苦,沒兩天就好了。」

  說完她轉身便走了。

  胡砂卻再也坐不住。

  她抱住小乖的脖子,輕道:「小乖,咱們去找師父吧。給二號先生求情,好不好?」

  小乖繼續搖頭,因著它先前膽小躲在杏花林裡,眼睜睜看胡砂送死,所以這次被芳准狠狠說了一頓,他還是第一次沖它發脾氣,說得它又羞又愧,哪裡還敢再去觸霉頭。

  胡砂只得起身披衣穿鞋:「那我一個人去。」

  小乖在後面委屈地咬住她衣服,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好半天,突然開口道:「我、我不敢見師父,他要罵我。」聲音細細軟軟,像個小孩兒。

  胡砂驚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臉,大叫:「你能說話了?!啊啊!不對,你以前就能說話!為什麼後來又不說了?小乖你別怕,你到師父面前說兩句話,就像現在一樣,保準他不會再罵你了!」

  小乖默默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說話,二師兄走了,說話也沒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鳳儀,胡砂也無話可說。

  還記得他臉上那奇異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裡,那種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從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麼蔑視,稍稍花點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讓她感動得不行,用幾件漂亮衣服,幾根簪子,甚至幾隻燒雞就可以收買過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懷疑。

  他以為也可以這樣輕易得到她的愛,令她苦苦痴纏。

  可是他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只因他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她。

  胡砂可以被別人的善意輕易打動,可是絕不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畏縮。

  爹曾經說,做人要坦蕩,無愧於心。別人對你好一分,你還他三分,這是感恩。別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這是骨氣。

  所以,如今應該輪到他嘗嘗挫敗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腦袋,輕道:「二師兄走啦,只怕以後也不會回來。不過有我在,我陪你說話。」

  小乖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沒什麼可說的。」

  它掉頭朝門口走,忽然又道:「你要去找師父,我可以背你去,不過我不敢見他。」

  五色澗就在門外不遠的山溝裡。

  這裡一看便知是那種深山老林,幾十年也未必有一個人能過來,茅屋被縟什麼的,都是芳准用法術臨時幻化而出。出門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輕輕躍起,風拂過臉頰,帶著濕氣。

  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因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陰涼。

  遠遠的,只望見大片大片的嫣紅明媚,像柔軟的織錦,鋪在霧氣下面,原來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緩緩從雲頭降下,離得近了,才發現桃花林中間陷進去一大塊,五道澗水自林中流淌到這裡,飛濺而下,聲勢驚人。因朝陽初升,日光映在澗水上,那五道澗水泛出的色澤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綠,或青或紫,奇異瑰麗,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地自己飛走了,讓她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出口。

  胡砂只得扶著桃樹慢慢朝水聲處前行。

  兩隻腳還有點使不上勁,軟綿綿的,走多一點就吃力的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陰涼,胡砂卻出了一層薄汗,氣喘吁吁,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桃樹上休息。

  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鳳凰啼鳴一般,音色極美,像是與林中風聲水聲交融在一處,又如夭桃繽紛似雨,繁花萬千,聞者頓時大暢,忘卻心底無數煩惱事。

  胡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去聽,一時也不覺得累了,順著那簫聲的來處尋找而去。

  不知走過多少株桃樹,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面便是方才在雲上見到的凹地,五面澗水奔騰而來,傾入凹地之中,飛珠濺玉,虹彩妖嬈,聲勢之浩大,景觀之綺麗,比在上面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沒注意簫聲不知何時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頭,卻見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塊大青石上,石上還放著一隻竹簫,方才的簫聲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著毛筆,在一塊絹布上細細描畫,時不時還低頭看看她,見她望過來,他便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朝右站些,這樣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麼,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手足無措地輕喊他:「師父……那個……我……」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會再說,站著別動。」

  胡砂渾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還帶著一絲發軟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裡,像一尊石像,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准用柔軟的筆尖,緩緩沿著她飽滿柔美的臉龐勾勒下來,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紅柔軟的。

  青絲散落身後,沒有束起,估計是忘了,她在這方面向來散漫,不必計較。

  因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有換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寬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纖細的頸項。再往下,純欣賞地掠過花朵般的胸脯,是纖細柔軟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為緊張,正無意識地攥著衣帶,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後夭桃似火,身前水汽瀰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剛剛闖入紅塵的謫仙,連一根眼睫毛都純潔無比。

  芳准終於將最後一筆勾勒完美,把毛筆隨手一丟,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種天災即將降臨的眼神,怔怔看著他靠近,將那塊綢帕輕輕展開攤在眼前。畫上依然是她,長髮蜿蜒,輪廓清麗。下方只有兩個小字:胡砂。

  她的臉像被霞光籠罩一樣,紅得厲害,猛然垂下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芳准將她的手腕抓起,把綢帕輕輕塞進她的袖袋裡,柔聲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胡砂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睫微微顫抖,儼然心神不寧之極。

  他抬手,將她耳邊一綹長髮挽去後面,溫柔喚她:「胡砂,留下來,只當為了我。」

  胡砂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你是師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准輕笑著打斷她:「那又如何?厲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來我見得還少麼?」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想哭,不知是因為太過幸福,還是因為太過恐懼,只怕這種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該冒犯仙人。」她顫聲道,「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早日成仙……這樣、這樣的話……」

  芳准攬住她的肩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他望著灼灼繁華的桃花,低聲道:「不必強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