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千里焚心

  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麼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面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裡望。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的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面色如雪,長髮凌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只能見到一把漆黑長髮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只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餘出的地面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死氣沉沉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裡,不死也得死了。

  很慘。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狄慘然搖頭。對面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裡只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准,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將他用仙力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臟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乾,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嘆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餘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師搖了搖頭:「那不正常,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極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准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柔軟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赤 裸的小腿與腳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海天一色,眼界裡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嘆息。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大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胸 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嘆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強的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麼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只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面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裡餵魚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准情深似海麼?他都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強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不可以輕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還要重。】

  她相信芳準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頭皮上發出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髮,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麼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這裡,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麼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髮還被他抓在手裡,柔軟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他將她的頭髮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祇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且憤怒。

  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他。

  為了什麼,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裡,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欲 望,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跡,再也無法蔑視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髮,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抬手替她溫柔地把凌亂的頭髮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後,一手替她把頭髮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肌膚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顫抖,彷彿可以預見什麼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以自拔。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顫慄。她的肌膚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卻又變得灼熱。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只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復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欲 望通通暴露出來。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不,她在心裡輕輕說,我不要。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麼,誰死誰活與你何干。把琴給他,趁著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麼?輸給芳准麼?】

  不。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胡砂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她這個人,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麼平凡。

  她只是湖裡的一粒小砂,風裡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走,誰也不會看見。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裡可笑地抵抗著。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裡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撲地一聲,她跳進了海裡,海水捲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扎手紮腳地躺在上面,被沖得搖搖擺擺。

  真是難看。他在心裡默默說。像存在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