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層大氅,瞇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面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麼區別,渾身上下狼狽之極,髒的要命。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只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只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乾淨,赫然發覺她面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淨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讚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她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裡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是考慮究竟繼續把她丟進海裡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佔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髮上濕嘰嘰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悽慘模樣,心裡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只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彷彿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乾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髮梳順。
他懷裡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藥之後沉沉睡去。
慶幸,他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裡狐疑地打量周圍。
這裡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裡帶著鹹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略動了動,只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黏膩不適,摸摸頭髮,也鬆軟乾淨,顯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鳳儀做的?
胡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髮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床上蹭著,坐直身體。
窗戶那裡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症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叫做「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無論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逃走的機會,報復的機會。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裡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箱子裡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佈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只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裡滿滿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殺了他殺了他。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沒有理由的。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的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臉就跑。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透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裡開出兩朵紅梅。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捨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麼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沒了,胡砂只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顆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裡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先前對他只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麼不去死!」胡砂奮力掙紮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鳳儀先時還興致昂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鬥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乾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僵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面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裡取出藥粉,正抬手要脫衣服,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麼?」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 裸的後背,背著光,只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裡一丟。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 裸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線,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暴露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只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裡也是這樣。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麼?那也沒辦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裡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御火笛裡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緣故呢?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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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飄浮,飄浮。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這裡——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裡只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發楚,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嚎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裡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十八鶯不在身邊,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琴聲錚錚,地面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裡,動彈不得。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嚎叫聲。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只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倏地,不遠處騰起衝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轉身,只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髮披散,衣衫凌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她悚然一驚,眼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髮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裡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面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嚎叫聲,好像怎麼也殺不乾淨一樣。
他飛快轉身,只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地面開始劇烈震盪,緊跟著無數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極的太阿之術。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面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麼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紮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鳳儀就睡在她身邊,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裡相逢。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床上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