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回首高城似天杳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雖然並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與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師為著逍遙草的事情,與青靈真君鬥了一場,元氣亦是大傷,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頭吩咐:「芳凝,你跟著她,別讓她做出什麼傻事來!」

  芳凝紅著眼眶答應一聲,回頭見鳳狄還跪在芳准床頭一動不動,他心中恨極,真想將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個長輩,豈可對小輩出手?當下將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這才轉身走了。

  鳳狄雙目已盲,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頭,登時裂了個口子。他艱難地扶著床頭起身,擦了擦血,倒讓旁邊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嘆道:「唉,你這孩子……」

  他朝芳凌一揖,轉身摸索著,跪倒在金庭祖師面前,低聲道:「師祖,弟子犯下大錯,萬死不能辭其咎。懇求師祖將弟子放逐斷牙台,萬刀剮死以謝罪。」

  金庭祖師神情漠然,過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師父也活不過來,何苦再白白賠上一條命,還嫌最近清遠死的人不夠多麼?」

  鳳狄嘴唇翕動,還要再說,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又道:「你不必再說。今日起,去靈巖洞閉關一百年,若踏出洞門一步,就自行了斷吧!」

  鳳狄渾身發抖,到底壓不住哽咽,額頭重重撞在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金庭祖師將芳准的屍身抱起,飄然出屋,芳字輩的弟子們紛紛跟在他身後。這位清遠的開山祖師爺,素日最疼自己的關門小弟子,又憐他病弱,無論他做什麼都要讓上三分,真真是把他當作親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白髮送黑髮,他素來穩健的腳步竟有些發虛,肩膀也隱約在發抖。

  芳凌走過去低聲道:「師父,還是讓我來抱師弟吧。」

  金庭祖師默然搖頭,過了良久,又道:「鳳狄,你須得知道,世上人總是會做錯事。可不是所有的錯事,你用死賠罪就能解決的。活著去贖罪,才是更為艱難。你的性命,應當拿來做點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難道也要繼續盲下去?」

  鳳狄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站了起來,跟著眾人一起,騰雲飛回清遠山。

  ****

  玄洲逍遙山逍遙殿——這幾個字在胡砂心頭舌底,被反覆咀嚼,嚼爛了,冒出一股血腥氣來。

  腦門子裡似乎都充斥了那種血腥的味道,將嗡嗡亂響的雜音全部壓了下去。

  她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塊頑石,不聽,不看,不想。

  逍遙山下遍地香火,是當地的住戶崇敬仙人,自願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陣心煩,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在體內嗡鳴著,不一會天色便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飛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飛速凍結,幾個來進貢的人狂呼變天了,飛快跑走。

  沒一會,那座祠堂就給凍成了一坨,一萬年只怕也化不開。

  她哼了一聲,調頭朝山上飛去。

  逍遙殿的大門緊緊閉著,兩塊巨石橫亙在那裡,縱然來了千軍萬馬一時也難以撞開。

  地面開始轟隆震動,胡砂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體漆黑,上面有紋路繁複。

  是鳳儀留下的短刀。他整個人都化作青灰散開,什麼都沒留下,這把刀是神荼在廢墟中挖出來的,芳准一直帶在身邊,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懷裡妥善保存。

  胡砂緊緊捏住短刀,鏗地一聲,拔出鞘。

  砸碎這扇門——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呼。若是鳳儀在這裡,必然也這樣想。不要讓他的灰飛煙滅變得虛幻,也不要讓他的含笑臨終變得輕浮。沒有人應該去死,他們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樣,無聲無息。

  地面似乎凹進去一個漆黑的大洞,旋轉著,等待著。

  胡砂手一鬆,那把出鞘短刀便鑽了進去。地面像是一瞬間被割裂一樣,無數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順著漫長的台階,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後狠狠扎入山頂那座逍遙殿裡。

  天頂落下無數柄同樣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樣,將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個粉碎。這一條通往山頂的路,被分割得猶如數不清的獠牙,猙獰無比。

  逍遙殿,逍遙殿,今日便要破逍遙。

  黑洞瞬間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擲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嘯著砸向逍遙殿。

  她整個人也跟著騰身而起,穿過密密麻麻的鋼鐵武器森林,飛入被紮成刺蝟一樣的逍遙殿中。

  出乎意料,青靈真君並沒有事先躲起來,或者玩什麼詭計。

  他站在瘡痍的殿中,緇衣纖塵不染,雪白的拂塵搭在一邊胳膊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闖進來的胡砂。

  「神器似是都帶來了。」他說。

  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對滿目瘡痍的逍遙殿完全不在意,像是認定了她做不出什麼大事一樣。

  胡砂怒到了極致,反而想笑。

  她慢吞吞地從懷中取出御火笛與金琵琶,捧在掌心,並不說話,只定定看著他。

  「還不拿過來?」青靈真君雙眼發亮,「快!交給老夫,之前你所做一切,老夫再不計較。這便送你回家與家人團聚。」

  胡砂還是沒說話。

  有火焰從她腳底呼嘯而出,間中還夾雜著銳利的武器破土而出,青靈真君猝不及防,險些被火燒破衣裳,鞋子更是被武器劃了個大口子,露出光溜溜的腳尖來。

  他露出一絲怒色,厲聲道:「反了!老夫一再相讓,你卻好大的膽子!」

  胡砂不等他說完,袖中十八鶯呼哨著齊齊飛出,閃電一般繞在他身周,刷刷幾下,將他那件緇衣撕得粉碎,頭頂銅冠也斷開,花白的頭髮像下雪一樣飄落在地。

  他當即念動真言,要招天雷來劈她,奈何十八鶯糾纏不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青靈真君被迫得倒退數步,扶向腰間似是想找什麼,忽而臉色又是一變,索性放下雙手,大聲道:「等等!停下!且讓老夫說幾句!」

  十八鶯赫然停在他身前兩三寸的地方,不再動彈。

  他喘了一口氣,淡道:「我知你心中不平,以為是老夫利用你們為自身謀利。死了那麼多人,老夫心中亦是沉痛不已,但這是上天的旨意,縱然老夫貴為真君,也不得不服從,何況爾等凡人?老夫得道五百餘年,莫非還不知成天神需要經歷九十九道天雷之劫?竊取五行之力成神,本就是歪道,老夫從未有此打算。」

  他頓了一下,見胡砂沒有動,便又道:「百餘年前,天神帝女曾臨老夫夢中,言道天庭有瑤嘉天女為天帝奏樂,說起遺失的五件成套神器,甚是遺憾。故而天帝命她三月之內從凡間尋來,又因帝女雜務繁忙,不好親臨凡間搜尋,見老夫修行勤勉,便有意扶持,將此搜尋神器的任務交給老夫來辦,並特意囑咐,不得大張旗鼓,以免驚動世人。」

  「然而老夫身為真君,享受一方香火,一舉一動都為他人矚目,又如何能私底下搜尋神器不叫旁人發覺呢?此事要妥善辦成,憑老夫一己之力自然不夠,又不能驚動海內十洲的人……」

  話未說完,便被胡砂冷冰冰地打斷了:「所以你從海外拉來凡人,讓他們以為自己是罪人,為了恕罪,便幫你找尋神器?憑什麼我們要幫你找神器?你又憑什麼將我們呼來喚去?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獄來威脅。為了把功勞佔為己有,不惜下離魂咒。你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質特殊,會攻擊一切靠近的人,卻毫不在意,要旁人來送死。這種功績,你要了來,不怕以後遭報應麼?!」

  青靈真君正色道:「仙凡本就有區別,何況你如今將神器送到,老夫答應也許你一個功績,不算虧待爾等。那些死去的,他日待老夫成神,自有福澤賞賜。你與天叫板,把自己凌駕其上,豈不是大逆不道?再退一萬步來說,老夫此舉當真有錯,那也不過是小錯,是爾等眼中的錯,在蒼天眼中,未必是錯。否則老夫頃刻間便要受罰,為何天罰不來?土堰鼓與木昊鈴老夫早已交予天神帝女,她只有嘉賞,沒有絲毫責怪,如你口中將老夫說得禽獸不如,她又怎會一字不提?」

  胡砂上前一步,定定看著他:「福澤就能換回人命?是了,在你眼裡,在你所謂的蒼天眼裡,我們根本就是螞蟻,要死就必須得去死,不然就必須苟延殘喘的活著!你心中覺得我也應當像你一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向蒼天認罪,接受所謂的福澤與神威。你錯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青靈真君見她神色有異,自己如今神器交給了天神帝女,沒有旁物可以抵擋三件神器的威力,再來一下只怕自己當真老命不保,只得放緩了聲音,道:「你心中憤懣,出言不遜,老夫也不來怪你。但神器本是上天之物,物歸原主四個字你總應當聽說過。你且先將神器交出,誰是誰非,恩怨過錯,日後一起去天神處理論便是。」

  胡砂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今天來,就是要還神器的。你接好了!」

  話音一落,無數柄巨大的武器再次破土而出,青靈真君避無可避,腳背被硬生生穿透,血流了滿地,痛得慘聲大呼。

  忽聽她陰森森地又道:「兩條胳膊!」

  十八鶯歡快地呼哨著,驟然收緊,青靈真君只覺肩上一涼,咚地一聲,兩條膀子硬生生被卸了下來,血淋淋地落在地上。他又叫了一聲,掉頭就要跑,她在後面森然道:「兩條腿!」

  他膝下又是一涼,整個人站立不穩,狠狠摔倒在地上,膝蓋以下齊齊斷開,血流如注。還沒來得及呼號,只覺地底鑽出數根利刃,從肋下穿透,自背部突出,頂端倒勾,硬生生將他釘在地上。

  曾經風光無限的青靈真君,如今四肢被斬,被釘在地上,成了一個血人,情狀甚殘。

  他痛得臉色煞白,若不是有仙力所護,早已橫屍當場,眼見胡砂又要喚來業火焚燒,他只得顫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些要死的人,是老天早已定好的命數,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何苦遷怒在老夫身上?何況生生死死,不過是過眼雲煙,凡人一世不過百年,轉世之後誰也不認得誰,你如此執著又是何必!」

  胡砂搖了搖頭,只覺心中酸楚異常。

  師父以前說過,人這一生總要遇到一些不可抵抗的壓力,必須學會把腦袋低下去,順從地做人。

  她的人可以頂住壓力,學習青靈真君,把頭縮在沙子裡,隨便將旁人玩弄在掌心,就為了點化與功績,忘記以前的一切。

  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

  可他們不懂,其實都不懂。世上沒有過眼雲煙,那是無關之人的瀟灑之詞。她那樣深切的笑過,幸福過,落淚過,痛苦過。眼見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逝去,默然送他們離開。

  這些,不會是過眼雲煙。

  她的心頂不住,忘不了。

  鳳儀說她活得像個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

  莫名死了,鳳儀死了,芳准也死了。

  這條路走下去,她或許也會死。

  可就算是死路,也必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看到終點。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輕輕拂過琴面,手指蜷縮,五弦上迸發出簡單哀傷的曲子來。

  天旋地轉,逍遙殿被包圍在厚厚的冰層裡,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冰層一點一點吞噬著青靈真君的身體,他駭然慘呼起來,厲聲道:「撤走!快撤走……好!老夫答應你!把死去的人都復活過來!成魔的小子?芳准?你要誰活過來?沒有問題!快撤走這些冰!」

  胡砂手腕一顫,水琉琴險些落在地上。她眼怔怔看著他,低聲道:「你怎樣復活?」

  彼時冰層已經包裹住他的下半身,正朝胸口蔓延,青靈真君淒聲道:「老夫馬上去求天神帝女!只要將神器歸還,她必然會答應!」

  胡砂淡道:「好,你現在就去求她,求你的天神,讓她先來救你!也讓我看看,你的神是什麼模樣!」